第二十七章 :車馬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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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皮公交吭哧著,在山路上扭。
    窗外的山、樹、田舍,都推著向後倒,像一卷舊膠片被強行扯走。
    車廂裏悶,汗味、劣質煙味、小孩哭鬧、大人嗬斥,攪作一團混沌的熱氣,撲在臉上。
    齊雲靠著窗,硬塑料座硌著腰,心裏卻奇異地踏實。
    這嘈雜,這氣味,這顛簸,是活人紮堆的地氣兒。
    比那五髒觀的陰森,鬼蜮的死寂,慶陽城的詭譎,都熨帖。
    他閉上眼,絳狩火在心竅脾竅裏溫吞地跳,一絲暖流在筋骨間無聲流轉。
    力氣是真漲了,捏一捏拳頭,骨節輕響,裏頭藏著能掀翻一頭牛的勁道。
    這感覺,恍惚得很。
    原主的記憶也浮上來:省城“南江大學”中文係畢業,家是鄰省“青石縣”的,畢業了像沒頭蒼蠅,在省城租個破屋混日子,工作沒找,錢倒花得七七八八。
    趙新民結婚的信來的時候,他兜裏就剩八百塊。
    擱2025年,差不多是四五千的購買力,不少,但也不多!
    但原主竟也一拍腦袋就來了。
    橫豎閑著,不如看個熱鬧。
    “前路?”齊雲嘴角扯了扯,無聲地笑。
    本來齊雲要有些迷惘,但現在就很是清晰!
    錢!八百塊坐吃山空,頂個屁用。這大學生身份,眼下還算塊硬招牌,找個糊口的營生該不難。至於幹啥?回省城再說!
    這念頭一起,像塊石頭落了地。嘈雜聲浪裏,他竟真沉沉睡去,腦袋一下下磕著冰涼的玻璃窗。
    “哎!同誌,到站了!醒醒!”售票員的聲音像錐子,紮破了他的昏沉。
    齊雲猛地睜眼,車廂空了大半,隻剩售票員驚詫地瞅著他。
    瞅著他腳底下那個鼓鼓囊囊、沾滿泥點的巨大蛇皮袋。
    那是村民硬塞的:臘肉、幹菌、山核桃,死沉。
    他應了一聲,彎腰,腰腿發力,那袋子輕飄飄似的就給拎了起來,扛上肩。
    售票員眼裏的驚詫更深了。
    跳下車,縣城汽車站的風裹著塵土和柴油味兜頭吹來。
    廣播喇叭正嘶啞地唱著,電流滋啦作響,詞兒是熟的,調兒卻擰巴了:
    “旭日東升,祖國放光明!工人階級幹勁足,改革開放大道寬!……”
    齊雲吸了口氣,他扛著袋子,像個移動的土特產山包,擠出亂哄哄的出站口。
    肚子咕咕叫,抬眼瞥見街邊一家“為民餐館”,油汙的玻璃門上貼著褪色的菜單。
    進去,要了碗最瓷實的肉絲麵,兩塊五。
    麵硬,油重,鹽大,他吃得額頭冒汗,腸胃卻踏實了。
    “師傅,省城火車站咋走?”他抹著嘴問老板。
    “遠著哩!坐公交得倒兩趟,等死人!打車?”跑堂努努嘴,門外稀稀拉拉幾輛黃皮“麵的”。
    “貴,宰人!”
    齊雲掂量兜裏的錢,一擺手:“走著去!”
    仗著五髒拳打熬出的筋骨和那點仙火溫養的氣力,他真就扛著大包上路了。
    省城是省會,也是樞紐,街道比黔地那山溝寬展些。
    滿眼是九十年代特有的駁雜:新起的瓷磚小樓貼著馬賽克,挨著老舊的青磚瓦房;錄像廳門口喇叭震天響,放著港台武打片。
    發廊的旋轉燈柱轉著曖昧的紅藍光;路邊修自行車的攤子旁,老頭們圍看象棋,煙鍋子吧嗒吧嗒;偶爾一輛“桑塔納”或“夏利”駛過,卷起塵土,引來一片注目禮。
    電線杆上貼滿了“老軍醫治性病”、“重金求子”、“招工啟事”的斑駁廣告。
    一路走,一路看,走到火車站廣場時,日頭已經西斜,金紅的餘暉給巨大的水泥建築鑲了道虛邊。
    人潮洶湧,大包小裹,南腔北調。
    齊雲擠到售票窗口,長隊排得讓人心焦。
    好不容易挪到跟前,一問,到杭城那地兒的車次,當天就剩晚上十點一趟慢車了。
    捏著那張硬板車票,看看掛鍾,才六點多。
    齊雲心裏罵了句娘。
    前世網上那些“車馬慢”的矯情,真該讓那些人回來試試!
    出門在外,大把光陰就耗在等、擠、忍上。
    他扛著包,在喧囂嘈雜、氣味渾濁的候車大廳裏尋摸,終於在一個角落的塑料排椅上擠出半個屁股坐下。
    這年代也沒有手機,著實是百無聊賴。
    旁邊不遠處,兩男一女三個年輕人,也顯是等得無聊。
    女的紮個馬尾,臉盤清秀,穿著時興的牛仔外套。
    一個男的戴眼鏡,斯文;另一個方臉,壯實些。
    他們攤開一副撲克,玩得有一搭沒一搭。
    那姑娘抬眼,目光掃過獨坐的齊雲,落在他腳邊那個顯眼的大蛇皮袋上,猶豫了一下,揚聲道:“哎,那位同誌!一個人怪悶的,過來打兩把撲克?打發時間!”
    齊雲正無聊得數地上的瓜子皮,聞言抬頭,對上姑娘明亮的眼睛和善意的笑,便也點點頭,拎著包挪了過去。“行啊,解解悶。”
    加入牌局,氣氛活絡了些。
    互通姓名,都是本省“雲嶺師範學院”的學生。
    戴眼鏡的叫劉文,方臉的叫張強,姑娘叫李娟。
    他們結伴去鄰市“通江”,聽說那邊新開了幾家廠子招文員。
    “你呢?齊哥,這大包小裹的,從哪來?”
    張強甩出一對K,隨口問。
    “杭城,一個同學結婚,來吃席。”
    齊雲碼著牌,淡淡地說。
    “謔!夠遠的!”劉文推推眼鏡,“這年頭,跑那麽遠吃席,同學情誼深啊!”
    正打著,李娟像是想起什麽,邊摸牌邊說:“哎,你們看這幾天的《南江日報》沒?
    登了個尋人啟事,挺懸乎的。
    就陽村那邊,一個大學生,叫什麽來者?也是去參加大學同學婚禮,結果跑去爬什麽山,失蹤了!
    找了好幾天,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
    報紙上還登了他學生證照片呢。”
    張強嗤笑一聲,甩出張大王壓住劉文的順子:“嗨!這種外地來的,見著點好山好水就管不住腿!
    每年不都這樣?鑽山溝子,掉山洞,淹水潭子,新聞還少?
    也就因為是個大學生,才登個報。
    要是個平頭老百姓,誰搭理?
    名牌大學咋了?腦子不也進水?
    我看啊,跟咱們也沒啥兩樣,指不定還更書呆子氣!”
    劉文附和著點頭,也帶了點看熱鬧的調侃:“天之驕子也犯渾。”
    齊雲捏著牌的手指頓了頓,臉上沒啥表情,心裏卻尷尬得像被當眾剝了衣服。
    他咳了一聲:“咳,是挺傻的……”
    李娟卻不樂意了,柳眉一豎,對著張強和劉文:“你們倆酸什麽酸?人家出事你們還在這說風涼話!
    探索精神懂不懂?再說了,身份不同區別對待,這不正說明社會有問題嗎?該呼籲的是公平!不是在這笑話人家!”
    她說著,目光無意間又掃向齊雲,越看越覺得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