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煞盡燈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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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極北之地,萬載冰窟深處。
    呼嘯的寒風被厚重的冰壁隔絕在外,隻餘下一種深入骨髓的陰冷。冰窟並非死寂,中央一處天然形成的冰台上,兩道人影相對而坐,無形的氣流在兩人之間激蕩、碰撞,發出細微卻令人牙酸的“咯吱”聲,那是極致煞氣相互碾磨的異響。
    花癡開盤膝而坐,雙目緊閉,周身蒸騰著肉眼可見的白色氣旋,那是“熬煞”功法運轉到極致的表現。他的臉色不再是健康的紅潤,而是一種詭異的青灰交替,仿佛有兩條無形的巨蟒在他體內殊死搏鬥。眉毛、頭發上早已結滿了白霜,嘴唇紫紺,身體微不可察地劇烈顫抖著,唯有脊梁,依舊挺得筆直,如一根釘死在冰原上的標槍。
    他的對麵,屠萬仞同樣閉目,身形穩如磐石。與花癡開的“動態”煎熬不同,他像一塊萬年不化的玄冰,周身散發出的煞氣冰冷、沉凝、帶著屍山血海般的血腥味,無聲無息地侵蝕著花癡開的意誌與防線。他的嘴角,甚至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殘酷笑意,仿佛在欣賞獵物最後的掙紮。
    這已是賭局開始的第七個時辰。
    沒有骰盅,沒有牌九,沒有任何賭具。這是最原始,也最凶險的賭局——對熬“煞氣”。賭注,是花癡開追尋的真相,是他的命;也是屠萬仞堅守的秘密,和他的驕傲。
    冰窟一角,被製住的菊英娥淚流滿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用焦灼、心痛的眼神死死盯著兒子。她能看到,花癡開周身的氣旋正在變得紊亂,那挺直的脊梁也開始出現細微的彎曲。她的心,如同被放在這冰窟裏反複凍裂。
    “小子,還能撐多久?”屠萬仞終於開口,聲音幹澀沙啞,如同冰礫摩擦,“你父親的‘千手觀音’確實巧妙,但這‘不動明王心經’的火候,還差得遠!強行催穀,不過是加速你的死亡!”
    花癡開沒有回應,或者說,他已無力回應。他的全部心神,都用在對抗那無孔不入的恐怖煞氣上。屠萬仞的煞氣,並非簡單的冰冷,其中蘊含著無數敗亡者的絕望、怨恨、恐懼,如同潮水般衝擊著他的心防。一幕幕血腥幻象在他腦海中翻騰,父親花千手臨死前的慘狀、母親絕望的眼神、夜郎七嚴苛訓練時留下的傷疤……負麵情緒被不斷放大,試圖將他拖入無盡的深淵。
    “呃……”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從喉間溢出,花癡開的身體猛地一晃,嘴角滲出一縷暗紅色的血跡,在極寒中瞬間凝固。
    “癡開!”菊英娥在心中嘶喊。
    “到此為止了。”屠萬仞眼中厲芒一閃,周身煞氣陡然再增三分,化作一道無形的冰寒巨錘,朝著花癡開當頭砸下!他要一舉碾碎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意誌核心!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花癡開那因痛苦而略顯渙散的眼神,驟然聚焦!
    他等的就是這一刻!屠萬仞全力進攻的這一刻!
    一直以來,他都在示敵以弱,將大部分“不動明王心經”的根基之力深藏於心脈深處,隻以表象苦苦支撐,承受著遠超極限的壓力,五髒六腑都已受創。此刻,麵對屠萬仞誌在必得的雷霆一擊,他體內那盞看似即將熄滅的心燈,猛地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明王怒,心燈燃,煞盡……燈枯亦可明!”
    “轟——!”
    一股灼熱、純粹、帶著不屈不撓生命力的氣息,猛地從花癡開體內爆發開來!不再是之前的白色氣旋,而是化作一道淡金色的光暈,雖不耀眼,卻堅韌無比地抵住了那冰寒巨錘。
    “什麽?!”屠萬仞臉上的從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驚愕。他感覺到,自己無往不利的煞氣,竟被這股看似微弱的力量擋住了,並且,那股力量中正平和的意蘊,正在悄然化解他煞氣中的暴戾與陰寒。
    這不是夜郎七的路子!這是……更本源,更接近“熬煞”本質的力量!是意誌的升華!
    “屠萬仞!”花癡開猛地睜開雙眼,眼中再無平日的“癡態”,也無少年的青澀,隻有如古井深潭般的沉靜與決絕,“你的煞,源於殺戮與掠奪,終是外道。我的煞,熬的是自身苦難,煉的是不屈意誌!你以煞為刀兵,我以心為明王——破!”
    “哢……哢嚓……”
    無形的碎裂聲在兩人之間響起。屠萬仞那凝練如實質的煞氣領域,竟被花癡開這凝聚了所有精氣神的反擊,硬生生撕開了一道縫隙!
    屠萬仞悶哼一聲,身形第一次出現了晃動,臉上湧起一股不正常的潮紅。他死死盯著花癡開,眼神複雜,有震驚,有憤怒,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釋然?
    “嗬……嗬……”花癡開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和血腥氣。他成功了,破開了屠萬仞的煞氣核心,但自身也已是油盡燈枯,那淡金色的光暈迅速黯淡下去,身體搖搖欲墜。
    賭局,勝負已分。
    冰窟內那令人窒息的無形壓力,驟然消散。
    屠萬仞沉默了許久,看著眼前這個憑借驚人意誌戰勝自己的年輕人,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同樣驚才絕豔的身影。他緩緩收攏了周身煞氣,冰窟內的溫度似乎都回升了幾分。
    “你贏了,小子。”屠萬仞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和難以言喻的滄桑,“花千手……有個好兒子。”
    他目光轉向焦急的菊英娥,屈指一彈,一道氣勁解開了她的部分禁製。
    “屠萬仞!快告訴我,當年到底是誰主使?除了司馬空,還有誰?!”菊英娥能開口後,立刻嘶聲問道,撲到兒子身邊,扶住他幾乎癱軟的身體。
    花癡開也強撐著最後一絲清明,目光灼灼地看向屠萬仞。
    屠萬仞看著冰窟頂壁那萬年不化的寒冰,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
    “司馬空……不過是擺在明麵上的棋子。真正要花千手死的人,藏在‘天局’最深處……”
    他的話語,如同又一記重錘,敲在花癡開和菊英娥的心上。
    “那個人,被稱為——‘財神’。”
    屠萬仞的話語在冰冷的空氣中回蕩,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也帶著揭開血腥帷幕的沉重。
    “財神……”
    花癡開在心中默念著這個代號,隻覺得一股比冰窟寒意更刺骨的冷,從脊椎骨縫裏鑽出來。他強忍著經脈中因過度“熬煞”而產生的、如同萬千冰針穿刺般的劇痛,以及精神透支帶來的陣陣眩暈,目光死死鎖在屠萬仞臉上。
    菊英娥扶住兒子的手臂下意識地收緊,指甲幾乎要掐進他的棉襖裏。她的聲音因激動和仇恨而微微顫抖:“財神?‘天局’四柱神之一的‘財神’?他……他為什麽要殺千手?千手與他有何冤仇?!”
    屠萬仞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冰壁投射下的幽藍微光中顯得格外嶙峋。他走到冰窟一側,那裏有一處不起眼的凹陷,裏麵竟然放著一個小小的皮囊和一把古樸的酒壺。他拔開酒壺塞子,仰頭灌了一口,濃烈的酒氣瞬間驅散了些許寒意,也讓他臉上的線條柔和了少許,但那深嵌於眉宇間的煞氣卻並未散去。
    “冤仇?”屠萬仞嗤笑一聲,那笑聲幹澀難聽,“到了‘財神’那個位置,殺人早已不需要個人冤仇。花千手……他擋了別人的路,或者說,他擁有的東西,被人看上了。”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相互扶持的母子二人,最終落在花癡開那雖虛弱卻異常執拗的臉上。
    “你父親花千手,不僅是賭術天才,更是一個驚才絕豔的‘千術創造者’。”屠萬仞緩緩道,“他晚年潛心研究,試圖破解乃至超越流傳千古的諸多賭壇秘技,甚至觸及到了‘運氣’、‘概率’本身的一些禁忌領域。他創造出的幾種手法和理論,據說能一定程度上‘幹擾’甚至‘引導’冥冥中的氣運。其中,最核心的,便是他稱之為‘運之脈絡’的手稿。”
    “運之脈絡……”花癡開低聲重複,他想起了夜郎七偶爾提及父親時,那諱莫如深又隱含驚歎的語氣,也想起了夜郎七傳授的“千手觀音”中,某些超越尋常賭術理解的精妙變化。原來,那並非父親賭術的全部。
    “沒錯。”屠萬仞點頭,“‘財神’執掌‘天局’財權,操控天下賭業流向,對他而言,穩定和掌控是一切的基礎。花千手的研究,在他眼裏是不穩定因素,是可能顛覆現有格局的利器。若能掌握在手,自然最好;若不能……”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複雜,“便必須毀掉。”
    “所以,他就派了你和司馬空?”菊英娥的聲音帶著刻骨的恨意。
    “不隻是我們。”屠萬仞又灌了一口酒,“那一次,是‘財神’親自布局。司馬空負責以故友之名接近,設下陷阱,破你父親心防;我負責正麵強攻,以‘熬煞’之術消耗其精神意誌;此外……還有一人。”
    他看向花癡開:“你之前與司馬空對決,可曾察覺他身邊有異常?”
    花癡開腦海中瞬間閃過與司馬空最終賭局時的畫麵,那些細微的不協調感再次浮現。他忍著頭腦的脹痛,沙啞道:“他的‘千算’……有時精準得超出常理,仿佛……有另一雙眼睛在幫他觀察,另一顆大腦在幫他計算。”
    屠萬仞眼中掠過一絲讚許:“你很敏銳。那人代號‘慧眼’,是‘財神’麾下最神秘的助手之一,極少現身,擅長遠程觀測、信息分析與心理側寫。當年一戰,他雖未直接出手,卻隱匿在暗處,將你父親的所有反應、習慣、乃至精神波動的細微變化,都實時傳遞給我們。你父親的‘運之脈絡’尚未完全成功,在三人聯手,尤其是‘慧眼’的窺破下,終究……露出了破綻。”
    冰窟內陷入了死寂。隻有花癡開粗重的喘息聲和菊英娥壓抑的啜泣聲。
    真相如同冰水,澆滅了複仇火焰的一部分,卻又點燃了更深沉、更冰冷的恨意。敵人不再是模糊的“天局”,而是具體到了“財神”、“慧眼”這些名號,以及他們背後所代表的,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冰冷意誌。
    “為什麽……”花癡開抬起頭,看著屠萬仞,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你為什麽告訴我這些?你也是參與者之一。”
    這是他最大的疑惑。屠萬仞是凶手,是煞氣如冰的屠夫,卻在賭局敗北後,如此“配合”地吐露真相,這不合常理。
    屠萬仞沉默了片刻,將酒壺裏的最後一口酒飲盡,隨手將空壺扔在冰麵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我屠萬仞一生,殺人無算,從不在乎世人評說。但賭者有賭者的驕傲。”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我與你父親,是敵人,但也是賭壇上的對手。那一戰,我們勝之不武。‘財神’的算計,‘慧眼’的窺視,司馬空的背叛……玷汙了那場本該是巔峰對決的賭局。”
    他看向花癡開,眼神銳利:“我與你對熬煞氣,敗於你手,是我技不如人,心服口服。這真相,算是我輸給你的彩頭。更何況……”
    他頓了頓,語氣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唏噓:“花千手……他是個值得尊敬的對手。他死前,看我的眼神,沒有怨恨,隻有……遺憾。遺憾他的研究未能竟全功,遺憾未能與我在公平環境下真正一戰。這些年,那雙眼睛,偶爾會在我煞氣反噬時出現。”
    屠萬仞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告訴你們真相,於我而言,是丁結一樁心事,是償還一絲虧欠。至於你們能否找‘財神’報仇,那是你們的事,與我無關。離開這裏後,你我仍是敵人,若再相遇,我依舊會出手。”
    他說得直白而冷酷,卻反而顯得真實。這是一個屬於屠萬仞的、扭曲卻自洽的邏輯。
    花癡開明白了。屠萬仞並非懺悔,他隻是遵循著自己內心的某種“賭徒準則”。輸,就要付出代價。而真相,就是他支付給贏家花癡開的代價。
    “我明白了。”花癡開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他肺葉生疼,卻也讓他混亂的思緒清晰了一些,“多謝告知。”
    他掙紮著,在母親的攙扶下站起身。身體依舊虛弱不堪,經脈內的刺痛感並未減輕,但他眼神中的光芒卻在重新凝聚。知道了真正的敵人是誰,前方的迷霧似乎散開了一些,盡管露出的是一座更加巍峨險峻的山峰。
    “最後一個問題,”花癡開看著準備轉身離開的屠萬仞,“‘財神’……他通常在哪裏活動?或者說,如何才能找到他?”
    屠萬仞腳步一頓,沒有回頭,隻是淡淡道:“‘財神’行蹤詭秘,連我也隻見過他幾次,都是在不同的秘密賭場。他酷愛收集與‘運氣’、‘概率’相關的古物和奇術。或許……你們可以從他感興趣的東西入手。另外,小心‘慧眼’,他無孔不入,你們今日與我見麵,或許早已在他的觀測之中。”
    說完,他不再停留,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向冰窟另一端的黑暗通道,身影很快消失在幽深之中,隻留下那句話在冰窟內緩緩回蕩——“小心‘慧眼’”。
    強敵離去,冰窟內隻剩下母子二人。
    支撐著花癡開的那股意誌力仿佛瞬間抽離,他腿一軟,險些栽倒。菊英娥連忙用力扶住他,讓他慢慢坐回冰麵上。
    “癡開!你怎麽樣?”菊英娥焦急地檢查著兒子的情況,用手帕擦拭他嘴角已然凍結的血漬,觸手一片冰涼,讓她心頭發顫。
    “娘……我沒事……”花癡開擠出一個寬慰的笑容,卻牽動了內腑的傷勢,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隻是……消耗過度,休息……休息一下就好。”
    他勉力運轉幾乎枯竭的“不動明王心經”,試圖調息,但經脈如同幹涸龜裂的土地,每一次微弱氣機的流轉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與屠萬仞這種級別的對手對熬煞氣,其所受的內傷,遠比表麵看起來嚴重得多。
    菊英娥看著兒子蒼白如紙的臉色和眉宇間無法掩飾的痛苦,心疼得無以複加。她知道自己幫不上忙,隻能緊緊握住兒子冰冷的手,試圖傳遞一些微不足道的溫暖。
    “癡開,我們先離開這裏。”菊英娥環顧四周,這極寒環境顯然不利於恢複,“找個安全的地方讓你療傷。”
    花癡開點了點頭,他現在連說話的力氣都快要沒有了。
    在菊英娥的攙扶下,兩人艱難地沿著來時的路,緩緩向冰窟外挪去。每走一步,花癡開都感覺像是踩在刀尖上,體內紊亂的煞氣時不時衝擊著經脈,帶來陣陣眩暈和惡心。
    好不容易走出冰窟,刺骨的寒風迎麵撲來,讓花癡開精神微微一振,但隨之而來的則是更強烈的虛弱感。外麵依舊是白茫茫的冰天雪地,天色昏暗,似乎已是傍晚。
    “我們必須盡快下山,這裏太冷了。”菊英娥擔憂地看著兒子,他現在的狀態,根本無法抵禦這酷寒。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花哥!菊阿姨!”
    熟悉的聲音傳來,隻見小七和阿蠻頂著風雪,一臉焦急地飛奔而來。他們顯然一直在附近等候,聽到動靜立刻趕了過來。
    “花哥!你怎麽樣?”小七看到花癡開幾乎完全依靠菊英娥攙扶才能站立的模樣,嚇了一跳,連忙上前和菊英娥一起架住他。
    阿蠻雖然沒說話,但眼中也充滿了擔憂,他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尤其是冰窟出口的方向,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短刃上。
    “我……沒事,”花癡開看到夥伴,心中稍安,“屠萬仞……已經走了。”
    “走了?”小七一愣,看了看花癡開的狀態,又看了看並無明顯外傷的菊英娥,疑惑道,“那……結果怎麽樣?”
    “回去……再說。”花癡開虛弱地搖了搖頭,他現在沒有精力解釋太多。
    小七和阿蠻見狀,也不再追問。阿蠻主動蹲下身,將寬闊的後背朝向花癡開:“花哥,我背你下山。”
    花癡開此刻也顧不得客氣,在小七和菊英娥的幫助下,伏在了阿蠻厚實溫暖的背上。阿蠻穩穩地站起身,邁開大步朝著下山的方向走去。小七和菊英娥緊隨其後,警惕地護衛在兩側。
    下山的路比上山時更加艱難。風雪似乎更大了,能見度很低。阿蠻雖然力氣大,但背著一個人在冰雪覆蓋的崎嶇山路上行走,也極為吃力,每一步都踩得積雪咯吱作響。
    花癡開伏在阿蠻背上,意識有些模糊。體內煞氣的衝突並未因為離開屠萬仞而平息,反而因為他的虛弱而更加肆虐。冰冷與灼熱兩股氣流在經脈中亂竄,如同脫韁的野馬,不斷衝擊著他的意誌防線。腦海中,父親慘死的畫麵、母親流淚的眼睛、屠萬仞冰冷的話語、以及“財神”、“慧眼”這些陌生的代號交織閃現。
    “運之脈絡……財神……慧眼……”
    他喃喃著,劇烈的頭痛讓他幾乎無法思考。
    “癡開,堅持住!別睡!”菊英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哭腔和無比的焦急。
    小七也在旁邊不斷鼓氣:“花哥,馬上就下山了!找到鎮子就有郎中了!”
    花癡開能感覺到他們的擔憂,他想回應,卻發不出清晰的聲音。隻能勉強集中殘存的意誌,一遍又一遍地默誦“不動明王心經”的心法,試圖安撫體內狂暴的煞氣。但那心經此刻運轉起來,也如同陷入泥沼,晦澀艱難。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花癡開感覺自己快要被那冰火兩重天的痛苦吞噬時,阿蠻終於停下了腳步。
    “到了!”小七的聲音帶著如釋重負。
    花癡開勉強抬起頭,透過朦朧的視線,看到前方出現了隱約的燈火,似乎是一個位於山腳下的小小村落。
    阿蠻加快腳步,朝著村口最近的一間亮著昏黃油燈的木屋走去。小七搶先一步上前敲門。
    開門的是一個穿著厚實皮襖、滿臉皺紋的老獵人,他驚訝地看著門外這群不速之客。
    “老人家,行行好,我兄長受了重傷,需要個地方休息,求您幫幫忙!”小七連忙拱手,語氣急切。
    老獵人看了看被阿蠻背著、臉色慘白如紙的花癡開,又看了看滿臉焦灼的菊英娥,猶豫了一下,還是側身讓開了門:“快進來吧,外麵冷。”
    一行人連忙進了屋。屋內陳設簡陋,但比外麵暖和多了。阿蠻小心翼翼地將花癡開放到土炕上,菊英娥立刻上前,用厚厚的皮褥子將他裹緊。
    “他這是……”老獵人湊過來看了看,皺眉道,“不像外傷,是得了急症?還是……”
    “是舊疾複發,加上受了風寒。”菊英娥連忙解釋,不敢透露實情,“老人家,您這裏可有熱水?再有沒有什麽能安神緩解疼痛的草藥?”
    老獵人點了點頭:“熱水有,草藥……我平時打獵備了一些金瘡藥和驅寒的薑草,不知道對不對症。”說著,他便去灶台邊生火加熱水。
    小七和阿蠻幫忙打下手,菊英娥則坐在炕邊,緊緊握著花癡開的手,不停地低聲呼喚著他,生怕他意識徹底沉淪。
    花癡開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是在無邊無際的冰海和烈焰地獄中沉浮。屠萬仞那精純冰冷的煞氣如同附骨之疽,不斷侵蝕著他的經脈,而他自己強行催穀“不動明王心經”反擊所引動的內火,又在不斷灼燒他的五髒六腑。兩種力量以他的身體為戰場,進行著殘酷的拉鋸戰。
    更可怕的是精神層麵的衝擊。與屠萬仞這種煞氣凝練如實質的高手對熬,不僅僅是力量的比拚,更是意誌和心神的直接碰撞。屠萬仞煞氣中蘊含的無數負麵情緒碎片,如同病毒般侵入他的意識,試圖汙染他的精神核心。若非他自幼被夜郎七以各種方式磨礪意誌,又在“癡態”下心思純粹,恐怕早在對熬中就已經心神失守,變成瘋子或白癡。
    但此刻,後遺症爆發了。
    各種幻聽、幻視不斷出現。他時而感覺自己回到了夜郎府,正在承受夜郎七嚴苛的“熬煞”訓練,痛不欲生;時而又仿佛置身於父親被害的那個血腥夜晚,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時而又看到“財神”那張模糊不清的臉,帶著嘲弄的冷笑;時而又聽到“慧眼”那無處不在的、冰冷的觀測聲……
    他的身體開始無意識地痙攣,額頭滲出大顆大顆的冷汗,嘴唇翕動,發出模糊不清的囈語。
    “千手……爹……”
    “運……脈絡……”
    “財神……慧眼……”
    “小心……眼睛……”
    菊英娥聽著兒子痛苦的囈語,心如刀絞,淚水止不住地流淌。她知道,這是心神受損極重的表現。
    老獵人端來了熱水和搗碎的薑草。菊英娥小心翼翼地喂花癡開喝下一些熱水,又將薑草敷在他的額頭和手腕處,希望能起到一點驅寒安神的作用。
    “他這情況,看起來很凶險啊。”老獵人歎了口氣,“我們這窮鄉僻壤,沒有好郎中,最近的鎮子也得走大半天的山路。這天氣……”
    言下之意,想要尋求有效的醫療救助,極其困難。
    小七和阿蠻也麵露難色。他們身上帶的也隻是尋常金瘡藥,對內傷和心神之損根本無效。
    “隻能靠花哥自己撐過去了。”小七握緊了拳頭,眼中滿是無力感。
    就在這時,花癡開體內的兩股煞氣似乎達到了某個臨界點,衝突驟然加劇!他猛地身體一弓,噴出一小口暗紅色的淤血,整個人劇烈地抽搐起來,氣息瞬間變得極其微弱。
    “癡開!”
    “花哥!”
    菊英娥和小七嚇得魂飛魄散。
    就在這危急關頭,花癡開那幾乎被痛苦和幻象淹沒的意識深處,一點微光驟然亮起。
    那是“不動明王心經”最核心的意蘊——不動不搖,如如明王。
    夜郎七嚴厲的教誨仿佛在耳邊響起:“癡兒,記住!熬煞之苦,如同煉獄焚身!但心燈不滅,明王自現!外煞如潮,我心如磐!一切痛苦,皆是虛妄!一切幻象,皆是魔考!守住本心,方見真如!”
    父親花千手那模糊而溫暖的身影也仿佛出現在眼前,帶著鼓勵的眼神,將他推向那無盡賭局的道路。
    還有母親菊英娥那十幾年如一日的思念與淚水……
    夥伴小七、阿蠻毫無保留的信任與扶持……
    以及……那隱藏在“癡態”之下,從未熄滅的,為父報仇、探尋真相的熊熊火焰!
    “我不能……倒在這裏……”
    一股強烈的求生欲和意誌力,如同被壓到極致的彈簧,猛地反彈!
    他不再試圖去強行控製、驅散那兩股狂暴的煞氣,而是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包容與冷靜,去“觀照”它們。如同明王端坐,觀世間紛擾,而不為所動。
    意念沉入那如同戰場般的經脈,不再對抗,而是引導。以“不動明王心經”的心法為根基,將那冰寒煞氣視為淬煉意誌的寒冰,將那灼熱內火視為鍛煉精神的烈火。
    冰與火的煎熬依舊,但那撕心裂肺的痛苦,似乎漸漸剝離了一層外殼,顯露出其本質——那是一種極致的磨礪。
    他緊守靈台最後一點清明,如同暴風雨中搖曳卻始終不滅的燈塔。
    漸漸地,那原本狂暴亂竄的冰火煞氣,似乎在這種“觀照”與“引導”下,變得溫順了一些。雖然依舊在衝突、在磨合,但不再是以毀滅他的身體為目標,反而像是在以一種殘酷的方式,拓寬著他的經脈,錘煉著他的精神。
    不知過了多久,當花癡開再次睜開雙眼時,窗外已是天色微明。
    風雪似乎停了。
    他首先感受到的,是難以言喻的疲憊,仿佛每一個細胞都耗盡了能量。但緊接著,他便察覺到身體內部的不同。
    經脈依舊傳來陣陣刺痛和空虛感,那是過度消耗的後遺症。但那種冰火交織、幾乎要將他撕裂的劇烈衝突感,已經大大減輕。兩股煞氣雖然未能融合,卻似乎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如同兩條疲憊的惡龍,暫時蟄伏了下來。
    而他的精神,雖然同樣疲憊,卻有一種被洗滌過的清澈感。之前那些紛亂的幻象和囈語已經消失,腦海中的念頭變得清晰而堅定。
    他微微動了動手指。
    “癡開!你醒了?!”一直守在炕邊,幾乎一夜未合眼的菊英娥立刻察覺,驚喜地低呼出聲。
    趴在桌邊打盹的小七和阿蠻也立刻驚醒,圍了過來。
    “花哥!你感覺怎麽樣?”小七急切地問道。
    花癡開看著母親布滿血絲的雙眼和夥伴們擔憂的麵容,心中湧起一股暖流。他嚐試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幹澀,卻比之前多了幾分力氣:“好……多了。讓你們……擔心了。”
    他能感覺到,雖然傷勢依舊沉重,需要長時間調養,但最危險的關頭,已經過去了。這次與屠萬仞的極限對熬,雖然險些要了他的命,但也讓他對“熬煞”和“不動明王心經”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和突破。他的意誌,經曆了一次徹底的千錘百煉。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菊英娥喜極而泣,用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額頭,感覺溫度正常了許多,終於稍稍放下心來。
    花癡開緩緩吸了一口氣,冰冷卻清新的空氣湧入肺腑,帶著劫後餘生的真實感。他的眼神逐漸聚焦,變得銳利而深沉。
    屠萬仞的話語再次在腦海中清晰回響——
    “財神”、“慧眼”、“運之脈絡”……
    新的目標,已經鎖定。
    前方的路,依舊布滿荊棘,強敵環伺。但此刻,花癡開的心中,沒有恐懼,隻有一片冰冷的平靜,以及更加熾烈的決心。
    他看向母親和夥伴,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我們……該去找‘財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