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殘燭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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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萬仞那聲絕望的嘶吼,如同冰窖中最後一塊崩落的巨冰,沉重地回蕩,然後被愈發密集的滴水聲漸漸吞沒。花癡開沒有回頭,他沿著來時的幽暗通道,一步步向外走去。
通道依舊陰冷,但那種能凍結靈魂的極致寒意已經消失。牆壁上凝結的冰霜正在融化,形成細小的水流,沿著石壁的紋路蜿蜒而下,在腳下匯成淺淺的溪流。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潮濕的、帶著泥土腥氣的冷意,比起之前那煞氣形成的領域,反而多了一絲生機。
花癡開走得很慢。
與屠萬仞一戰,尤其是最後時刻引燃“心火”,破開“玄冰煞”,對他精神和身體的消耗是巨大的。此刻鬆懈下來,一股深及骨髓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湧上,讓他每一步都感覺沉重。但比身體更疲憊的,是內心。
從屠萬仞口中聽到的“真相”,像一把燒紅的鈍刀,在他心口反複切割。父親花千手的耀眼與悲壯,母親菊英娥的絕望與逃亡,夜郎七的隱忍與責任……還有那“隕神針”的惡毒,“天局”的陰影……無數畫麵和信息在腦海中衝撞、翻騰。
他需要消化,需要將這份沉重的“遺產”,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通道盡頭的光亮逐漸擴大,變成了一個出口的輪廓。當花癡開終於踏出通道,重新感受到外界的氣息時,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睛。
外麵,不知何時,竟飄起了細雪。
雪花不大,稀疏疏疏,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緩緩飄落,覆蓋了庭院中的枯枝假山,將世界染上一層薄薄的素白。與冰窖裏那個人為的、充滿殺機的極寒世界相比,這片自然的雪景,帶著一種靜謐而哀婉的美。
小七和阿蠻就守在庭院入口處。
小七依舊是一身利落的短打,雙手抱臂,靠在月亮門邊,看似隨意,但那雙靈動的眼睛卻時刻警惕地掃視著四周。阿蠻則像一尊鐵塔,沉默地立在風雪中,肩頭已經落了一層薄雪,顯然已等候多時。
看到花癡開走出來,兩人立刻迎了上來。
“公子!”阿蠻聲音沉悶,帶著關切,上下打量著花癡開,見他除了臉色蒼白、氣息有些虛弱外,並無明顯外傷,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小七沒說話,隻是快步上前,敏銳的目光在他身上掃過,注意到他衣角殘留的冰碴和眉宇間那抹難以化開的疲憊與沉鬱,眉頭微蹙:“解決了?”
花癡開點了點頭,聲音有些沙啞:“解決了。”
他沒有多說細節,但小七和阿蠻都從他簡短的回答和此刻的狀態中,感受到了那一戰的慘烈與重要性。
“裏麵那聲嚎叫……”小七朝通道方向努了努嘴。
“是屠萬仞。”花癡開看著漫天飄落的雪花,輕聲道,“他輸了。”
小七眼中閃過一絲了然,沒有追問他是怎麽贏的,也沒有問屠萬仞是死是活。她隻是點了點頭:“贏了就好。”
阿蠻甕聲甕氣地道:“公子,接下來去哪?回客棧嗎?你需休息。”
花癡開卻搖了搖頭,目光投向庭院深處,那座被雪花勾勒出飛簷輪廓的廳堂。那裏,是這座宅邸原本的主人,或者說,是屠萬仞在此地明麵上的身份所居之處。屠萬仞雖敗,但此地或許還殘留著一些線索,關於司馬空,關於“天局”,甚至關於他母親當年逃亡後的蛛絲馬跡。
“清理這裏。”花癡開吩咐道,“找出所有可能相關的書信、賬冊、記錄,尤其是關於十六年前,或者與司馬空往來的一切。”
“明白。”小七應道,身影一閃,便已消失在風雪中,如同鬼魅般開始搜尋。
阿蠻則沉聲道:“俺守在這裏,公子放心。”
花癡開嗯了一聲,沒有立刻進入廳堂,而是走到庭院中央,站在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下,仰起頭,任由冰涼的雪花落在臉上,帶來一絲絲清醒。
父親……花千手。
他在心中默默念著這個名字。以前,這個名字是夜郎七口中的傳說,是母親模糊淚眼中的身影,是他複仇之路上一個遙遠而模糊的目標。但此刻,這個名字變得無比清晰、無比沉重。他仿佛能看到那個風華絕代的男子,在斷魂崖下,麵對四大高手的圍獵,引爆自身本源時,那悲憫而嘲諷的眼神。
那是一種怎樣的境界?
而母親……她還活著。屠萬仞不知道她的下落,司馬空也在追查。這意味著,母親這十六年來,一定隱藏在某個極其隱秘的地方,或者,以一種無人能想到的身份活著。
“我會找到你的,母親。”花癡開在心中低語,“所有參與那場圍獵的人,所有沾染父親鮮血的人,一個都逃不掉。”
“天局……”他咀嚼著這兩個字,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力,但也有一股更加熾熱的火焰在胸腔內燃燒。這不再是單純的個人複仇,更像是一場注定要席卷整個賭壇,乃至更廣闊天地的風暴。
不知過了多久,小七的身影如同雪花般悄然飄回,手中拿著幾封書信和一本看似賬簿的東西。
“公子,有用的東西不多。屠萬仞很謹慎,大部分可能敏感的東西估計都被銷毀了。隻找到了這個。”小七將書信和賬簿遞過來,“書信是司馬空近期的聯絡,主要是催促屠萬仞解決你,語氣很不客氣。賬簿記錄了一些資金往來,數額巨大,最終流向幾個海外賬戶,很模糊,追蹤需要時間。”
花癡開接過,快速瀏覽。書信內容印證了屠萬仞的說法,司馬空確實是主導。而賬簿上的資金流向,雖然隱秘,但確實指向海外,這與“天局”可能涉及的龐大陰謀隱隱吻合。
“還有這個,”小七又從懷裏取出一個小巧的、非金非木的令牌,令牌上刻著一個複雜的圖案,像是一隻窺探一切的眼睛,又像是一個扭曲的漩渦,“在他臥室的暗格裏找到的,藏得很深。”
花癡開接過令牌,入手冰涼,材質奇特。那圖案讓他感到一絲不舒服的氣息,仿佛蘊含著某種窺探與掌控的意誌。
“這應該是‘天局’外圍成員的標識。”花癡開判斷道,“收好它,或許日後有用。”
他將令牌交還給小七,目光再次掃過這片被白雪覆蓋的庭院。屠萬仞在這裏的勢力,隨著他的倒下,已然土崩瓦解。但這僅僅是開始。
“我們走吧。”花癡開轉身,向著宅邸外走去。
阿蠻默默跟上,小七則將令牌和找到的線索小心收好,緊隨其後。
三人走出這座已然失去主人的宅邸,融入了外麵街道稀疏的人流。雪,依舊在下,悄無聲息地覆蓋著來時的腳印,也掩蓋了剛剛發生在這裏的一切驚心動魄。
花癡開沒有選擇回之前下榻的客棧。屠萬仞雖敗,但司馬空必然還有其他眼線,之前的落腳點可能已經暴露。在小七的引領下,他們穿街過巷,來到城南一處相對僻靜、魚龍混雜的區域,住進了一家由小七提前安排好的、不起眼的客棧。
房間內,炭盆燒得正旺,驅散了從外麵帶回的寒氣。
花癡開盤膝坐在榻上,嚐試運轉“不動明王心經”,調理體內因為強行引燃“心火”而有些紊亂的氣息。與屠萬仞一戰,雖然凶險,但也讓他對“熬煞”之道,對自身的力量有了全新的理解。那源自情感的“心火”,似乎是一種迥異於傳統煞氣,但又更為本源的力量。
時間在靜修中緩緩流逝。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窗外已是華燈初上,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些,映得窗外一片朦朧的亮白。體內的氣息平複了許多,精神上的疲憊也緩解了不少。
小七敲門進來,端來了熱騰騰的飯菜。
“公子,先吃點東西。”
花癡開沒有客氣,默默用餐。飯菜很簡單,但他吃得很認真。複仇之路漫長,他需要保持足夠的體力。
吃完飯,小七收拾碗筷,狀似隨意地問道:“公子,接下來,我們是直接去找司馬空,還是……”
花癡開放下茶杯,目光透過窗紙,仿佛能望穿這漫天風雪,看到更遙遠的地方。
“司馬空要找,但不是現在。”他緩緩道,“屠萬仞敗亡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到他耳中。他必然會有防備,甚至可能設下新的陷阱。”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追憶:“而且,屠萬仞提到了另外兩個參與圍獵的人——‘鬼耳’莫聞聲,‘幻手’蘇小小。”
小七眼神一凜:“公子是想……”
“圍獵我父親的,是四個人。”花癡開的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屠萬仞是第一個。另外三個,我會一個一個找過去。”
他的複仇,不是簡單的擒賊擒王。他要將所有參與那場血腥圍獵的人,連根拔起,讓他們在恐懼和悔恨中,償還欠下的血債。這既是告慰父親在天之靈,也是他一步步撕開“天局”偽裝,逼近核心的必經之路。
“我們需要莫聞聲和蘇小小的情報。”花癡開看向小七,“他們在賭壇成名多年,即便隱匿,也總會留下痕跡。”
小七點頭:“我立刻去聯係各地的暗線,打聽他們的下落。‘鬼耳’和‘幻手’的名頭不小,應該不難找到線索。”
“小心行事,司馬空現在一定像受了驚的毒蛇,警惕性很高。”
“明白。”小七應了一聲,身影再次融入窗外的夜色與風雪中。
房間裏隻剩下花癡開和阿蠻。
阿蠻依舊沉默地守在門口,如同最忠誠的磐石。
花癡開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凜冽的寒風夾雜著雪花瞬間湧入,讓他精神一振。他看著外麵被冰雪覆蓋的世界,心中思緒翻湧。
從夜郎府出來,遊曆揚名,再到如今手刃一仇敵,獲悉往事真相……他走過的路,正在變得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凶險。
“父親,您當年看到的‘道’,究竟是什麽?”花癡開望著漫天飛雪,喃喃自語,“您以生命為代價,想要照亮的是什麽?”
沒有人回答他。
隻有風雪嗚咽,如同亡魂的低語。
但他知道,答案,需要他自己去追尋,去揭開。在這條布滿荊棘與冰雪的路上,他不能停下,也不能回頭。
他輕輕關上車窗,將風雪隔絕在外,轉身回到榻邊,再次閉上了眼睛。
體內,那縷新生的“心火”微微搖曳,仿佛在與窗外那無盡的寒冷遙相呼應。
夜,還很長。
他的路,也是。
 第337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