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煞火焚心,血刃初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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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沙城,名副其實。
放眼望去,無盡的沙丘在毒辣的日頭下泛著刺目的赤紅,仿佛被鮮血浸染過,又被烈日烤焦。熱浪扭曲著空氣,使得遠處的景物如同鬼魅般搖曳。而這座矗立在沙漠腹地的賭城,則像一頭匍匐在赤色海洋中的巨獸,以黃泥、巨石和少數耐旱木材壘砌的建築粗獷而醜陋,卻散發著一種原始、野蠻、以生命和財富為賭注的瘋狂氣息。
花癡開站在城外一處沙丘的背陰處,身上裹著防沙的粗布長袍,連帽遮住了他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不再有平日裏刻意偽裝的癡傻懵懂,也沒有了麵對司馬空時的冷靜算計,此刻,裏麵隻有一片沉靜的、近乎冷酷的專注,如同沙漠中等待獵物的蜥蜴。
他體內的“熬煞”之力,正在緩慢而堅定地流轉,對抗著外界幾乎要將人烤幹的熱毒,同時也將自身的存在感降至最低。這是他追蹤屠萬仞的第十七天。從司馬空口中撬出的線索,結合母親菊英娥情報網拚湊出的信息,最終指向了這座以“熬煞”賭局聞名於黑暗世界的赤沙城。
屠萬仞,花千手當年的結義兄弟,亦是背後捅刀、致其慘死的元凶之一。此人嗜賭,更嗜“熬煞”之賭,信奉在極端環境下以意誌和生命力直接對撼,勝者掠奪敗者的一切,包括那口支撐賭術的“煞氣”。他盤踞赤沙城多年,以此城特有的、能引動人體內煞氣躁動的“地心火脈”為憑,不知熬幹了多少高手的性命,滋養自身凶煞。
“阿開,打聽清楚了。”一個身影如同鬼魅般從沙地裏“滑”到他身邊,正是夥伴小七。他身材瘦小,動作敏捷,極擅潛行追蹤,是花癡開在遊曆中結識的過命之交。“屠萬仞每旬會在地下鬥煞場開一次‘生死局’,賭注極大,而且……他隻接受以‘熬煞’定勝負的挑戰。下一場,就在明晚子時。”
小七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我還打聽到,這半個月,已經有三個自詡煞氣深厚的家夥栽在他手裏了,兩個當場被熬幹了心脈,一個瘋了。這老鬼的‘地火焚心煞’,在這赤沙城有地利加持,凶得很。”
花癡開點了點頭,帽簷下的目光依舊盯著那座如同燃燒著的城池。“知道了。另一件事呢?”
“辦妥了。”小七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巧的、由某種耐熱玉石雕成的瓶子,“‘冰魄凝神散’,按你說的,找城裏那個快老死的巫醫配的,花了大價錢。那老家夥說,這東西能暫時壓製心火,凝神靜氣,但藥性霸道,用多了傷根基,而且……對屠萬仞那種引動地火熬煞的方式,效果未必理想。”
花癡開接過玉瓶,入手一片溫涼。他拔開瓶塞,一股極淡的、帶著雪蓮清苦氣息的藥味飄出,讓他因燥熱而有些翻騰的氣血稍稍平複了一絲。“足夠了。不是靠它贏,是靠它……撐久一點。”
他需要時間,需要近距離觀察,需要找到屠萬仞“地火焚心煞”的破綻。硬拚煞氣,在對方的主場,他並無十足把握。母親曾言,屠萬仞的煞氣剛猛暴烈,缺陷在於“收發不能完全由心,盛極之時,必有細微滯澀”,如同燒紅的鐵塊,雖熾熱難當,卻也脆硬易折。但這一點“滯澀”在電光石火的煞氣對拚中極難捕捉。
“阿蠻那邊怎麽樣?”花癡開將玉瓶小心收好。
“按計劃,混進鬥煞場當雜役了,到時候能照應一下。”阿蠻是他們另一個夥伴,力大無窮,性格憨直卻極重義氣。
“好。”花癡開隻說了一個字,便不再言語,重新將目光投向赤沙城,仿佛要將那灼熱的城牆看穿。
小七看著他沉默而堅定的側影,知道再勸無用。從他們決定追隨花癡開踏上這條複仇之路起,就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他默默遞過一個水囊,然後身影再次融入沙丘的陰影之中,如同從未出現過。
次日,子時將近。
赤沙城地下,鬥煞場。
這裏與其說是賭場,不如說更像一個古老的角鬥場遺跡。巨大的環形空間深埋地下,牆壁是粗糙開鑿的岩石,鑲嵌著散發出昏暗紅光的螢石,將整個空間映照得如同煉獄熔爐的核心。空氣灼熱而幹燥,彌漫著硫磺般的刺鼻氣味和一種更隱晦的、仿佛鐵鏽與焦糊混合的腥氣,那是曾經在此被熬幹、焚盡的煞氣殘留。
觀眾席是沿著岩壁開鑿出的層層石階,此刻早已坐滿了人。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有衣著華貴、前來尋求血腥刺激的富豪,有眼神凶悍、渾身煞氣的江湖客,也有如同禿鷲般等待著賭局結果好趁機撈一筆的投機者。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狂熱和貪婪,目光聚焦在場地中央。
那裏,是一個直徑約十丈的圓形石台,石台表麵並非平整,而是刻滿了扭曲詭異的符文,隱隱有暗紅色的流光在符文中遊走,散發出令人心悸的熱力。這便是引動了微弱地心火脈的“熬煞台”。
屠萬仞早已站在台上。
他身材並不高大,甚至有些枯瘦,穿著一件暗紅色的無袖短褂,露出兩條精瘦卻筋肉虯結、布滿了各種灼燒和撕裂疤痕的手臂。他的頭發稀疏,麵目醜陋,一雙眼睛卻亮得嚇人,如同兩簇跳動的鬼火,裏麵充滿了殘忍、暴戾和一種對痛苦(無論是他人還是自身)的沉醉。
他僅僅是站在那裏,周身就自然散發出一股無形的熱浪和壓迫感,讓靠近石台的人感到呼吸不暢,心浮氣躁。這便是“地火焚心煞”修煉到一定境界的外在體現。
“還有誰?!”屠萬仞的聲音沙啞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股穿透人心的凶戾,“沒人敢上來,今晚的‘血煞金’可就歸老子了!”
所謂的“血煞金”,是堆在石台一角的一小堆赤金色的礦石,在這種環境下依舊散發著濃鬱的煞氣,對修煉熬煞之術的人來說是難得的補品。
觀眾席上響起一陣竊竊私語,卻無人應聲。之前三個挑戰者的慘狀還曆曆在目。
就在這時,一個裹著粗布長袍的身影,沿著石階,一步步走向熬煞台。他的腳步很穩,落在灼熱的石階上,幾乎沒有聲音。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
“又來一個送死的?”
“看這打扮,不像是什麽高手啊……”
“嘿嘿,管他呢,有熱鬧看就行!”
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花癡開走上了熬煞台,站在了屠萬仞的對麵。他緩緩摘下了兜帽,露出了那張年輕卻沒有任何表情的臉。
屠萬仞那雙鬼火般的眼睛眯了起來,上下打量著花癡開,嘴角咧開一個殘忍的弧度:“小子,毛估計還沒長齊了嗎?也敢來闖老子的生死局?報上名來!”
花癡開沒有回答他的名字,隻是平靜地看著屠萬仞,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突然安靜下來的鬥煞場:
“我賭你的命。”
一句話,石破天驚!
觀眾席上瞬間炸開了鍋!狂呼、口哨、難以置信的驚呼聲響成一片。多少年了,沒人敢在赤沙城對屠萬仞說這樣的話!
屠萬仞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隨即發出夜梟般刺耳的笑聲:“哈哈哈!好!好個不知死活的小子!老子倒要看看,你有什麽本事,拿老子的命!”他的眼神徹底冷了下來,殺意如同實質的寒冰,與周圍灼熱的空氣形成詭異的對比。“賭注呢?”
花癡開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那是一塊半個巴掌大小、色澤溫潤的白色玉佩,玉佩上雕刻著繁複的雲紋,中心卻有一點如同活物般緩緩流轉的殷紅。
“這是……‘血髓暖玉’?”有識貨的人驚呼出聲,“據說能定心安魂,滋養心脈,是熬煞之人抵禦心魔、純化煞氣的至寶!”
屠萬仞的眼中瞬間爆發出貪婪的光芒。他修煉的地火焚心煞剛猛暴烈,最易引動心火,滋生幻象,這血髓暖玉對他而言,意義非凡。
“好!賭了!”屠萬仞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迫不及待地吼道,“規矩很簡單,站在這熬煞台上,運轉你的煞氣,與老子的地火焚心煞對熬!誰先撐不住,倒下,或者心神失守,誰就輸!輸家,留下一切,包括性命!”
沒有複雜的賭具,沒有繁複的規則,隻有最原始、最殘酷的意誌與力量的直接碰撞!
花癡開點了點頭,將血髓暖玉放在台邊專門放置賭注的石台上。然後,他深吸了一口灼熱而刺鼻的空氣,緩緩擺出了“不動明王心經”的起手式。體內那經過千錘百煉、兼具花千手“千手觀音”之靈動與夜郎七“熬煞”之堅韌的煞氣,開始如同蘇醒的巨龍,在經脈中奔騰起來。
與此同時,屠萬仞獰笑一聲,雙腳猛地一踩地麵!嗡——!整個熬煞台上的符文瞬間亮起,暗紅色的光芒大盛,石台表麵的溫度急劇升高,甚至空氣都開始扭曲。一股更加狂暴、灼熱、帶著地底深處硫磺與毀滅氣息的煞氣,如同火山噴發般從屠萬仞體內湧出,化作肉眼可見的淡紅色氣浪,朝著花癡開席卷而去!
地火焚心煞,正式發動!
花癡開隻覺得一股難以形容的熾熱瞬間包裹了自己,不僅僅是皮膚上的灼痛,更是直接作用於五髒六腑,作用於經脈氣血,甚至作用於精神意識!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從每一個毛孔刺入,直抵心髒,要將他從裏到外徹底點燃、焚毀!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潮紅,額頭青筋暴起,呼吸也變得粗重。但他站立的姿勢沒有絲毫改變,“不動明王心經”全力運轉,體內那融合了多種特質的煞氣形成一層堅韌的屏障,死死護住心脈要害,同時以自身的節奏流轉,試圖化解、適應那無孔不入的地火煞氣。
“咦?”屠萬仞發出一聲輕咦,顯然對花癡開能如此快地穩住陣腳感到些許意外。“有點意思!看你能撐多久!”
他猛地加催煞氣,淡紅色的氣浪顏色加深,幾乎化為實質的火焰形態,灼熱感再次飆升!花癡開周身的空氣發出劈啪的細微爆響,那是水分被瞬間蒸幹的聲音。他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在沸騰,眼前開始出現絲絲縷縷的幻象,那是地火煞氣侵入心神的表現。
他毫不猶豫,暗中運勁,藏在舌底的那點“冰魄凝神散”化開,一股極寒之氣順著喉管直墜丹田,隨即猛地炸開,散入四肢百骸!
冰火交加!
極致的痛苦讓花癡開渾身劇震,幾乎要慘叫出聲。但那瞬間的極寒,也確實暫時壓製住了焚心的灼熱,讓幾乎要失控的心神重新凝聚了一瞬。
就是這一瞬!花癡開眼中精光爆射,全力催動感知,如同最精密的雷達,掃過屠萬仞周身那洶湧澎湃的煞氣!
找到了!
在屠萬仞煞氣最盛、如同怒濤拍岸般向他碾壓而來的那個刹那,他果然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滯澀”!那感覺,就像是一條奔騰咆哮的岩漿河流,在某個轉折處,因為過於粘稠熾熱,反而出現了一刹那的凝滯!
這凝滯極其短暫,若非花癡開早有準備,將全部心神用於感知,加之“冰魄凝神散”帶來的瞬間清明,根本不可能發現!
母親說得對!盛極之時,必有細微滯澀!
屠萬仞見花癡開在冰火交加下竟然沒有立刻崩潰,反而眼神變得更加銳利,心中戾氣更盛。“給老子焚!”他狂吼一聲,將地火焚心煞催動到極致,整個人仿佛化作了一個人形火炬,要將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連同其煞氣一起,徹底蒸發!
就是現在!
花癡開動了!
他一直沒有主動攻擊的煞氣,在這一刻,如同蟄伏已久的毒蛇,驟然發動!他沒有選擇硬撼那滔天的地火煞氣,而是將自身所有煞氣,凝聚成一道纖細、凝練到極致、帶著一股破盡萬法般銳意的氣勁,如同繡花針般,精準無比地刺向了屠萬仞煞氣運轉中那稍縱即逝的“滯澀”之點!
“千手觀音·破煞針!”
這一擊,凝聚了他對“千手觀音”技法的極致理解,對“熬煞”之力的精準掌控,以及……為父複仇的滔天恨意!
“噗——!”
一聲輕微得幾乎聽不見的異響。
屠萬仞那狂暴洶湧的煞氣,如同被刺破了的氣球,又像是奔騰的江河突然被一道無形的堤壩攔截,猛地一窒!那完美的、毀滅性的循環,被硬生生打斷!
“呃啊!”屠萬仞發出一聲痛苦夾雜著難以置信的悶哼,周身那駭人的煞氣波動瞬間變得紊亂,反噬之力讓他五髒如焚,一口逆血直接衝上喉頭,又被他強行咽下,臉色變得煞白!
他瞪圓了那雙鬼火般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花癡開,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這個年輕人:“你……你這是什麽……”
花癡開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在屠萬仞煞氣紊亂、心神受創的這一刻,他體內的熬煞之力全麵爆發,如同潮水般反向湧去!不再是防守,而是進攻!
趁他病,要他命!
“熬!”
花癡開低喝一聲,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他的煞氣侵入屠萬仞體內,不再是地火般的灼熱,而是帶著一種陰寒、侵蝕、如同附骨之疽般的特性,瘋狂地熬煉、吞噬著屠萬仞那失去控製的地火煞氣!
“不……不可能!”屠萬仞發出絕望而瘋狂的嘶吼,試圖重新凝聚煞氣,但那被“破煞針”擊破的節點如同一個不斷擴大的漏洞,讓他提不起足夠的力量。他感覺自己的生命力,連同苦修多年的煞氣,正在被對方無情地掠奪、熬幹!
觀眾席上,所有人都驚呆了。形勢逆轉得太快!前一刻還占據絕對上風的屠萬仞,轉眼間竟已岌岌可危!
花癡開一步步向前,逼近因為煞氣反噬和被他熬煉而渾身顫抖、幾乎無法站穩的屠萬仞。他俯視著這個殺害父親的仇人,眼中沒有任何勝利的喜悅,隻有一片冰冷的、沉澱了十餘年的殺意。
“十六年前,赤水崖。”花癡開的聲音不高,卻如同寒冰,刺入屠萬仞的心底,“花千手,是怎麽死的?”
屠萬仞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驚恐和怨毒:“你……你是……那個孽種?!”
“回答我!”花癡開的煞氣再次加重。
“嗬……嗬……”屠萬刎在極致的痛苦和恐懼中,精神防線開始崩潰,“是……是司馬空……出的主意……他……他用了‘散魂香’……我……我從背後……破了他的‘明王身’……”
雖然早已從司馬空那裏知道部分真相,但親耳聽到屠萬仞說出背後偷襲的細節,花癡開的心髒依舊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徹心扉。
“還有呢?”他聲音森寒,“‘天局’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
屠萬仞眼神渙散,斷斷續續地道:“‘天局’……他們……提供了……香……還有……後續的……滅口……指令……花千手……知道了……不該知道的……”
不該知道的?花癡開瞳孔微縮。父親到底知道了“天局”的什麽秘密,才招致殺身之禍?
他還想再問,但屠萬仞的氣息已經迅速衰敗下去,眼神也開始渙散,煞氣幾乎被熬幹,生命走到了盡頭。
花癡開知道,問不出更多了。他看著仇人奄奄一息的模樣,心中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意,隻有一種空茫的悲涼和更加沉重的責任。
他抬起手,凝聚最後一絲煞氣,點向屠萬仞的眉心。
“這一指,為我父花千手。”
指尖落下,屠萬仞身軀一震,眼中最後一點光芒徹底熄滅,直挺挺地倒在了灼熱的熬煞台上,激起一片塵土。
赤沙城的一代凶煞,屠萬仞,斃命。
整個地下鬥煞場,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結局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花癡開緩緩直起身,胸口劇烈起伏,臉色蒼白如紙。連續動用“破煞針”和全力熬煞,加上“冰魄凝神散”的副作用,他的消耗也到了極限。但他強撐著沒有倒下。
他走到石台邊,拿起那枚血髓暖玉,感受著其中傳來的溫潤平和的氣息,稍稍撫平了體內翻騰的氣血和煞氣。
然後,他目光掃過死去的屠萬仞,掃過寂靜的觀眾席,最後望向那幽暗的、不知通往何處的出口。
司馬空伏誅,屠萬仞授首。
但複仇之路,還未結束。
“天局”……那籠罩在賭壇乃至更廣闊世界之上的巨大陰影,才是最終的目標。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的腥甜,一步步,堅定地走下了熬煞台。小七和阿蠻不知何時已經來到台下,一左一右,無聲地護衛在他身邊。
三人沒有理會身後爆發的各種議論、驚呼或是貪婪的目光,徑直離開了這充滿血腥與灼熱的地下世界。
赤沙城的夜,依舊酷熱。但花癡開知道,前方的路,必將更加冰冷、更加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