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煞盡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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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北之地,萬載玄冰窟。
此地已非人間氣象,更像是九幽地獄敞開的一角。無處不在的幽藍色寒冰,散發著足以凍結靈魂的酷寒。空氣凝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無數細小的冰針,刺得肺腑生疼。光線是從冰層深處透出的、一種詭異的磷光,將窟內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不祥的幽藍。
花癡開與屠萬仞,便在這玄冰窟的最深處,相對而坐。
他們中間,並非賭桌,而是一塊天然形成的、平滑如鏡的萬年玄冰。冰麵上,空空如也,卻又仿佛承載著兩人之間所有的恩怨、殺意、以及那名為“熬煞”的、非人意誌的較量。
沒有骰盅,沒有牌九,沒有任何外在的賭具。
他們的賭局,早已超越了尋常賭術的範疇。這是最純粹、最殘酷的“熬煞”對決——以自身為賭注,以意誌為骰子,以這玄冰窟為賭場,看誰先在這極寒與精神的雙重碾壓下,心神失守,煞氣崩散!
花癡開依舊穿著那身單薄的青衫,在這嗬氣成冰的環境裏,顯得如此格格不入。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泛著青紫,長長的睫毛上凝結了一層細密的白霜。他雙眼緊閉,盤膝而坐,雙手自然地搭在膝上,指尖卻因極寒和內心的極度緊繃而微微顫抖。
他的“癡態”早已收斂無蹤,此刻臉上是一種極致的平靜,仿佛古井無波。但在這平靜之下,是正在瘋狂運轉的“千算”,是調動到極限的“不動明王心經”,是如同驚濤駭浪般在與外界酷寒和屠萬仞那滔天煞意對抗的堅韌意誌。
“熬煞”,夜郎七曾言,此非技,近乎道。於極致痛苦、壓力、混亂中,保持靈台一點清明,洞悉本質,反製其身。此刻,這玄冰窟的酷寒,便是那“熬”的熔爐;而屠萬仞那無孔不入、如同實質的凶戾煞氣,便是那“煞”的鋒芒。
屠萬仞,人如其名,坐在那裏便像是一座由萬仞刀鋒堆砌而成的山。他身形魁梧,即便坐著,也給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他並未刻意散發氣勢,但那經年累月殺戮、於屍山血海中凝練出的煞氣,卻如同擁有生命般,化作無數無形的觸手、利刃,充斥著整個冰窟,一遍遍地衝刷、切割著花癡開的精神防線。
那煞氣中,蘊含著無盡的暴戾、瘋狂、絕望與冰涼的死意。尋常人哪怕沾染一絲,頃刻間便會心神崩潰,淪為隻知殺戮的瘋子,或是直接被凍斃神魂。
花癡開的識海之中,正上演著一場無聲卻凶險萬分的戰爭。
外界感知到的酷寒,在他的精神世界裏,被放大了千百倍。那不再是單純的低溫,而是化作了一片無邊無際的、由黑色冰晶構成的暴風雪。每一片冰晶,都帶著屠萬仞的煞氣烙印,如同億萬把淬毒的冰刃,呼嘯著,嘶吼著,要將他識海中的一切凍結、撕碎。
而他的意誌,則化為一盞燈。
一盞在狂暴風雪中,搖曳不定,似乎隨時都會熄滅,卻始終頑強燃燒著的孤燈。
燈焰,是他苦修多年的“不動明王心經”所化的定力與智慧之光;燈油,是他為父複仇的執念、對母親下落的追尋、對夜郎七教誨的銘記、與夥伴小七阿蠻的情誼,以及他自身那看似癡傻,實則純粹堅韌的本心所凝聚的生命力。
“千手觀音”的奧義,在此刻並非用於“偷天換日”,而是化為了“千手”護持在這盞心燈周圍,以超越常人的計算與感知,精準地抵禦著那黑色風雪中最致命的衝擊,尋找著其運行規律中的薄弱之處。
“冷……好冷……”
骨髓仿佛都被凍成了冰渣,靈魂都在顫抖。無數個念頭在誘惑著他:放棄吧,鬆開那緊繃的意誌,沉入永恒的冰眠,便再無知覺,再無痛苦。父親的仇?母親的蹤跡?那些……真的那麽重要嗎?
那是煞氣侵蝕心智產生的幻聽與妄念。
花癡開緊守靈台那一點燈焰,任由外界風雪如何狂暴,內心默誦著“不動明王心經”的經文,觀想著夜郎七那嚴厲卻隱含關切的眼神,回憶著父親花千手可能存在的、模糊的溫暖輪廓……
“癡兒,記住,賭之一道,至高處,賭的不是技,是心。”夜郎七的聲音,穿越了時空,在他心間響起。
“心若不動,萬煞難侵。”
時間在這冰窟中失去了意義。或許隻過了一瞬,或許已是千年。
花癡開身體的表麵,開始凝結出厚厚的冰層,將他幾乎封凍成了一座冰雕。唯有那微弱的鼻息,證明著他生命之火尚未熄滅。
反觀屠萬仞,他依舊如同磐石,周身煞氣不僅未有減弱,反而越發洶湧澎湃。他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殘忍而自信的弧度。
“小子,能撐到此刻,已算你天賦異稟。可惜,你終究太嫩了!”屠萬仞的聲音幹澀沙啞,如同兩塊冰礫摩擦,“這玄冰窟,乃天下至寒之地,與我的‘玄冰煞體’相輔相成。在此地,我的煞氣無窮無盡,而你的生機,卻在不斷流逝。你拿什麽跟我熬?”
他的話語,也帶著精神衝擊,如同重錘,敲打著花癡開已然緊繃到極致的心神。
花癡開沒有回應,也無法回應。他全部的精力,都用於維持那盞心燈不滅。
但屠萬仞的話,卻像是一道閃電,劃過了他因“千算”過度運轉而有些混沌的識海。
“玄冰煞體……相輔相成……煞氣無窮無盡……”
一個個念頭如同火花般迸現,被“千算”急速捕捉、推演。
為何屠萬仞選擇此地作為對決之所?不僅僅是為了借助環境優勢壓製自己,恐怕更深層的原因在於……他的煞氣,與此地的極寒,本質同源!他的“玄冰煞體”,需要借此地的寒氣來滋養、壯大,甚至……平衡?
花癡開回想起與屠萬仞交手以來的每一個細節。他的煞氣雖然凶戾冰寒,但似乎總有一種隱隱的“滯澀”之感,並非真正圓融無暇。尤其是在他煞氣爆發最盛之時,那冰寒深處,似乎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燥火”?
是了!物極必反!至陰生陽,至寒蘊熱!
這屠萬仞,修煉如此酷寒凶戾的煞氣,體內必然積攢了無法化解的陰毒燥火。這玄冰窟的極寒,一方麵助長其煞氣威力,另一方麵,也是在強行鎮壓那反噬的燥火!
他的煞氣,並非真正的“無窮無盡”,而是形成了一個依賴此外部環境的、脆弱的平衡!一旦這個平衡被打破……
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堪稱瘋狂的念頭,在花癡開心中成型。
他不再僅僅是被動地防禦、苦熬。
那盞搖曳的心燈,燈焰猛地一跳!
一直緊閉的雙目,豁然睜開!
那雙眼睛裏,沒有了平日的癡惘,沒有了算計時的精光,也沒有了麵對強敵的凝重,隻剩下一種看透本質後的、極致的平靜,以及一種近乎殉道般的決絕。
“屠萬仞,”花癡開的聲音很輕,卻奇異地穿透了煞氣的呼嘯和冰層的阻隔,清晰地傳入屠萬仞耳中,“你的煞,……有缺。”
屠萬仞瞳孔驟然收縮,周身洶湧的煞氣都為之一滯:“胡說八道!死到臨頭,還敢妄言!”
花癡開卻不理會他的怒斥,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語氣平緩,卻字字誅心:“你借此地極寒,滋養煞氣,鎮壓反噬。看似威猛無儔,實則外強中幹。你這‘玄冰煞’,不過是無根之木,無源之火,全靠這冰窟維係。離了此地,你煞氣必跌,反噬立至!即便在此地,你煞氣運轉之間,膻中、氣海、靈台三處,必有灼痛滯澀之感,是也不是?”
他每說一句,屠萬仞的臉色就難看一分。花癡開所指出的,正是他功法最大的秘密與隱患!這些症狀,他隱藏極深,連最親近之人都不曾知曉,這小子是如何得知的?!
是了,“千算”!還有那該死的“不動明王心經”!這小子在熬煞的過程中,竟以自身為媒介,反向推算感知到了他煞氣的運行和破綻!
“是又如何?”屠萬仞獰笑一聲,煞氣再次暴漲,冰窟內幽藍磷光都為之黯淡,“就算你看出來了,又能怎樣?在這裏,我就是天!你破得了嗎?!”
“破不了你的煞,”花癡開平靜地看著他,那眼神讓屠萬仞沒來由地一陣心悸,“但可以……破你的‘熬’。”
話音未落,花癡開做了一個讓屠萬仞目瞪口呆的舉動。
他猛地散去了護持在心燈周圍的、大部分“千手觀音”的意念,甚至主動收斂了“不動明王心經”的防禦光華!
刹那間,那原本在狂暴風雪中艱難支撐的心燈,光芒急劇黯淡,燈焰瘋狂搖曳,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熄滅!
與此同時,外界那無邊無際的、蘊含著屠萬仞凶戾煞氣的黑色冰晶風暴,如同決堤的洪水,找到了宣泄口,瘋狂地湧入花癡開幾乎不設防的識海!
“你瘋了?!”屠萬仞失聲喝道。這種行為,無異於自殺!他甚至能“看”到,花癡開的識海正在被他的煞氣以驚人的速度凍結、侵蝕、破壞!
然而,就在花癡開的識海即將被徹底冰封,心燈即將熄滅的前一瞬——
那微弱到極致的燈焰,核心處,一點純粹到極致、凝練到極致的“癡念”,如同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發出了最後,也是最璀璨的光芒!
這“癡念”,不屬於任何功法,是他花癡開與生俱來的本性!是對賭道至境的純粹追求,是對親人無法割舍的執念,是哪怕身陷絕境也永不放棄的、最本質的生命力!
這“癡念”之光,並非去對抗、去驅逐那入侵的玄冰煞氣。
而是……包容!
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如同雪花飄落冰原。
花癡開放開了所有抵抗,以那一點至純的“癡念”為核心,主動引導、容納著那洶湧澎湃的玄冰煞氣,將其……引入自身!
這不是吸收,而是引煞入體!
他要以自身為容器,強行容納屠萬仞的煞氣,去親身感受、去印證他剛才的推算——那至陰至寒的煞氣深處,所蘊藏的那一絲……反噬的燥火!
“噗——”
花癡開身體劇震,封凍他的冰層瞬間布滿裂紋,他猛地噴出一口鮮血。那鮮血並非紅色,而是帶著詭異的幽藍與漆黑,落在地麵的玄冰上,發出“嗤嗤”的腐蝕聲。
他的臉色瞬間由蒼白轉為一種死灰,皮膚表麵浮現出無數細密的、如同冰裂般的紋路,整個人仿佛一件即將破碎的瓷器。
無法形容的痛苦,遠超之前被動熬煞的千百倍!那不僅僅是肉身的凍裂,更是靈魂被至寒煞氣寸寸碾磨、又被深處一絲灼熱瘋狂炙烤的極致酷刑!
屠萬仞驚呆了,他從未見過,也從未想過,有人會用這種方式來“破局”!
“你……你這個瘋子!”他感受到自己釋放出的煞氣,正被花癡開以一種詭異的方式瘋狂吞噬、容納,這讓他產生了一種失控的恐慌。
而花癡開,在那無邊無際的痛苦中,靈台反而進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明狀態。
“千算”在絕境中攀升至前所未有的巔峰,不再計算外物,而是全力內視,感知著體內那冰火交織、即將將他撐爆的恐怖能量。
找到了!
在那浩瀚如海的玄冰煞氣的最核心,在那與自身“癡念”短暫交融的瞬間,他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絲微弱,卻無比暴烈、無比灼熱的——反噬燥火!
就是現在!
花癡開凝聚起殘存的、包括那一點“癡念”在內的所有意誌,不再去容納,而是化作了一根無形的、無比尖銳的“針”!
以“千手觀音”的精準控製為引,以“不動明王心經”的定力為基,以那一點“癡念”為鋒!
咻——
這枚凝聚了他所有一切的“意誌之針”,沿著那煞氣湧入的路徑,逆流而上,無視那浩瀚的冰寒,精準無比地,刺向了屠萬仞煞氣運轉體係中,那最為脆弱、維係著與玄冰窟環境平衡的——關鍵節點!
也是屠萬仞功法中,那反噬燥火與外界極寒勉強達成平衡的——那個“點”!
“不——!!!”
屠萬仞發出了驚恐而絕望的怒吼!
他感覺到,自己那原本與玄冰窟渾然一體的煞氣循環,被一股尖銳至極、凝聚了對方全部生命與意誌的力量,悍然刺穿!
那微妙的平衡,瞬間被打破!
一直被極寒鎮壓的反噬燥火,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轟然爆發!
“呃啊——!”
屠萬仞魁梧的身軀劇烈顫抖起來,他的皮膚瞬間變得通紅,仿佛有火焰要從體內噴出,但體表卻又迅速凝結出厚厚的冰層,冰火交織,發出令人牙酸的“哢嚓”聲。他周身的滔天煞氣如同失去了控製,開始瘋狂地倒卷反噬,在他的經脈、氣海、識海中橫衝直撞!
外有玄冰窟酷寒侵襲,內有燥火反噬焚燒,再加上煞氣失控的破壞……屠萬仞的“玄冰煞體”,在這一刻,走到了盡頭。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對麵那個幾乎已經不成人形、氣息微弱如風中殘燭的花癡開,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怨毒,以及一絲……解脫般的複雜情緒。
“花……花千手……生了個……好兒子……”
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隨即,整個人在那冰火交織的極端痛苦中,轟然倒地!身體在極寒與內火的衝突下,迅速崩解,化作一地混雜著冰晶與焦痕的詭異殘骸。
這位曾叱吒賭壇、雙手沾滿鮮血、亦是殺害花千手主要凶徒之一的“煞王”屠萬仞,就此隕落。
冰窟內,那令人窒息的凶戾煞氣,開始緩緩消散。
花癡開癱倒在地,身體如同被掏空,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他感覺自己的生命正在飛速流逝,意識如同沉入無底的黑暗冰洋。
他贏了。
以近乎同歸於盡的方式,破開了這必死之局。
在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瞬,他仿佛看到,那盞在識海中幾乎熄滅的心燈,燈芯處,似乎有一點新的、更加凝練、更加內斂的光芒,正在極致的毀滅與新生之交,悄然孕育。
煞盡,燈未滅,反而窺見了一絲……真正的明光。
而他拚死獲取的,不僅僅是勝利,還有從屠萬仞煞氣核心中,最後時刻捕捉到的、關於父親花千手遇害的,那些破碎卻關鍵的……記憶碎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