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夜談,暗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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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鹽漠第三日,夜,無名小鎮。
    客棧二樓最東邊的廂房內,油燈昏暗。花癡開坐在桌前,手中摩挲著那塊從屠萬仞灰燼中拾得的“地煞令”。令牌通體漆黑,非金非木,觸手冰涼,即使在夏夜也透著一股寒意。
    “公子,熱水備好了。”小七推門進來,手裏端著木盆,盆沿搭著幹淨布巾,“先擦把臉吧,鹽漠風沙重,你身上還有傷。”
    花癡開將令牌收入懷中,接過布巾浸入熱水。溫熱的觸感讓他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與屠萬仞那一戰,表麵看他勝得從容,實則心神損耗極大。第八重焚心煞的灼燒,至今仍在經脈中殘留著細微的刺痛感。
    “阿蠻呢?”他邊擦臉邊問。
    “在樓下和馬倌交涉,想換三匹腳力更好的馬。”小七壓低聲音,“按腳程算,我們再有五天就能抵達‘鏡湖鎮’,夫人最後傳信的位置就在那一帶。但這一路……太安靜了。”
    花癡開動作微頓:“你發現什麽了?”
    小七走到窗邊,將木窗推開一條縫隙,目光掃過樓下街道。已是亥時,小鎮街道上空無一人,隻有幾盞昏黃的燈籠在夜風中搖晃。
    “從離開鹽漠開始,我們就沒遇到過像樣的追蹤。”小七回頭,眉頭緊鎖,“屠萬仞是‘天局’的地煞使,他死了,‘天局’不該毫無反應。除非……”
    “除非他們知道我們要去哪裏,已經在目的地布好局等我們。”花癡開接上她的話。
    兩人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凝重。
    這時,樓梯傳來腳步聲。阿蠻推門而入,臉色不太好看:“馬換不了。鎮上的馬都被訂走了,說是明天有商隊要出發。”
    “商隊?”小七警覺,“這個時節,鹽漠方向的商路早該停了。哪家商隊會在這時候走貨?”
    阿蠻搖頭:“馬倌不肯細說,隻含糊說是‘北邊來的大客商’,包下了鎮上所有能用的牲口和車馬。”
    花癡開走到窗邊,看向客棧後院。馬廄裏確實拴著二十多匹馬,毛色光亮,體態健碩,一看就是上等良駒。馬鞍和馬具嶄新整齊,但樣式卻有些不統一——有的偏向北地風格,厚重樸實;有的卻有江南的精細雕花。
    “不是一支商隊。”花癡開輕聲道,“至少有三批人,偽裝成一支商隊。”
    阿蠻和小七同時湊到窗前細看。果然,那些馬具雖然都擦得幹淨,但細節處風格迥異,顯然是臨時湊在一起的。
    “公子,我們要不要……”阿蠻做了個“撤”的手勢。
    花癡開沉吟片刻,搖頭:“現在走反而惹眼。既然對方沒有直接動手,說明他們也有所顧忌。我們按兵不動,看看他們到底想做什麽。”
    他頓了頓,補充道:“小七,你去探查一下那些‘客商’的房間,小心別打草驚蛇。阿蠻,你守住樓梯口,任何異動立刻示警。”
    “是。”
    兩人領命而去。花癡開重新坐回桌前,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巧的銅盒,打開盒蓋,裏麵是一摞薄如蟬翼的信箋。這是母親菊英娥用特殊藥水寫就的密信,需用燭火微烤才能顯形。
    他將信箋一張張鋪在桌上,用油燈的火焰小心烘烤。淡黃色的紙張上,逐漸浮現出娟秀的字跡。
    第一張:“吾兒見字如麵。為母已至鏡湖,此間情勢複雜,似有多方勢力匯聚。‘天局’耳目無處不在,勿輕信任何人。若見信中有‘柳葉’標記,方可采信。”
    第二張:“三凶之末‘財神’,真名不詳,似與朝廷有千絲萬縷聯係。為母追查其蹤跡,發現其過往與二十年前一樁舊案有關——‘鎮北軍餉失竊案’。此案牽連甚廣,最終不了了之,但為母懷疑,那批軍餉並未失竊,而是通過某種渠道洗白,成為‘天局’的啟動資金。”
    第三張:“鏡湖之下,恐有玄機。本地有傳說,湖底沉有前朝寶藏,更有傳言說那寶藏並非金銀,而是某種能‘改運’之物。‘財神’對此地異常關注,每年必至。為母疑心,所謂‘國運賭局’,或與此有關。”
    第四張:“若你至鏡湖,切記三件事:一、勿飲湖水,湖中有致幻之物;二、勿信‘擺渡人’,所有自稱能引你見真章者,皆為局;三、若遇險,可尋湖西‘慈航庵’靜明師太,她是你父故人。”
    四張信箋,信息量極大。花癡開仔細閱讀,將每一個字都刻入腦海。尤其是最後一句——“靜明師太是你父故人”。
    父親花千手的朋友,他大多知道。夜郎七、幾位退隱的賭壇前輩、還有幾個江湖上的至交。但從未聽過“靜明師太”這個名字。
    他將信箋收起,正要重新放入銅盒,忽然動作一頓。最後一張信箋的背麵,在燭火映照下,隱約能看到一個極淡的水印。
    花癡開將信箋翻過來,湊近油燈仔細查看。果然,在紙張右下角,有一個幾乎看不見的標記——三片柳葉,呈“品”字形排列。
    母親在信中提到:“若見信中有‘柳葉’標記,方可采信。”但這標記並非直接繪製,而是以水印形式隱藏在紙中,若非有心查看特定角度,根本發現不了。
    “謹慎至此……”花癡開心中凜然。母親所處的環境,恐怕比信中描述的還要凶險。
    窗外傳來輕微的叩擊聲——三長兩短,是小七的暗號。
    花癡開迅速收好信箋,吹熄油燈,輕聲道:“進。”
    窗戶無聲滑開,小七如靈貓般翻入,順手合上窗扇。她的呼吸有些急促,顯然剛才的探查並不輕鬆。
    “如何?”花癡開在黑暗中問。
    “二十二個房間,住了四十七人。”小七低聲道,“分三批,一批住東廂,十二人,北地口音,身上有軍旅痕跡,虎口有老繭,應是使刀的好手;一批住西廂,十八人,口音混雜,但為首的是個女子,三十許歲,穿錦緞,戴玉鐲,不像商賈倒像貴婦;最後一批住後院單獨的小樓,十七人,全是啞巴。”
    “啞巴?”
    “對,用手語交流,但手勢很怪,不是常見的啞語。”小七回憶道,“我偷看了他們吃飯,那些人舉止有度,吃飯無聲,筷子起落整齊劃一,像是……受過嚴格訓練的死士。”
    花癡開沉默。一支偽裝成商隊的隊伍,卻由三批來曆各異的人組成,這本身就極不尋常。北地刀客、神秘貴婦、啞巴死士……這些人聚在一起,要去哪裏?做什麽?
    “他們有沒有提到‘鏡湖’?”他問。
    小七搖頭:“我偷聽了兩刻鍾,他們說話都很謹慎,沒提具體地名。但東廂那批刀客的頭領說了句‘還有四日路程’,西廂的貴婦則吩咐手下‘備好香燭供品’。後院那些啞巴……完全沒說話。”
    四日路程。從這無名小鎮出發,四日能到的地方不少,但若結合“香燭供品”這個線索……
    “鏡湖鎮外有座‘慈航庵’。”花癡開緩緩道,“母親在信中提到,若遇險可去那裏尋靜明師太。而靜明師太,是父親故人。”
    小七眼睛一亮:“公子是說,這些人也是去慈航庵?”
    “未必是去庵中,但目的地應是鏡湖一帶。”花癡開走到窗邊,透過縫隙看向後院小樓的方向,“隻是不知,他們是敵是友。”
    話音未落,樓下忽然傳來喧嘩聲。
    阿蠻急促的腳步聲在樓梯響起,隨即房門被推開:“公子,出事了!鎮外來了一隊官兵,把客棧圍了!”
    花癡開和小七迅速來到窗邊,隻見街道上火把通明,至少五十名披甲持刀的官兵已將客棧團團圍住。為首的是個穿七品武官服的中年人,麵色冷峻,正與客棧掌櫃交涉。
    “搜!奉知府大人令,緝拿鹽漠命案要犯!”武官的聲音洪亮,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
    鹽漠命案?花癡開心頭一沉。屠萬仞之死,官府這麽快就知道了?而且能精準追蹤到這裏?
    “公子,怎麽辦?”阿蠻手握刀柄,眼中閃過厲色,“殺出去?”
    “不可。”花癡開按住他的手,“與官府正麵衝突,我們就成了通緝犯,後續行事將處處受製。先看看情況。”
    樓下,掌櫃的賠著笑臉:“軍爺,小店住的都是正經客商,哪有什麽要犯啊……”
    武官冷哼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張畫像展開:“此人三日前在鹽漠地煞賭坊出現,賭坊倒塌後失蹤。有目擊者稱,他往這個方向來了。讓所有住客到前廳集合,本官要一一核對!”
    畫像在火把映照下清晰可見——正是花癡開的臉,雖然隻有七分像,但特征抓得很準:年輕、瘦削、眼神清澈中帶癡。
    小七倒吸一口涼氣:“畫得這麽像……不是普通目擊者能描述的。”
    花癡開眼中寒光一閃:“是‘天局’的手筆。他們不便直接出手,便借官府之力來拖住我們。”
    這時,客棧各房間的住客都被官兵吵醒,陸續來到前廳。東廂的北地刀客、西廂的神秘貴婦一行人、後院啞巴死士……三批人都出現了。
    花癡開仔細觀察。北地刀客們麵色不悅,但還算克製,為首的頭領甚至主動與武官交談,出示了某種文書。武官看過文書後,態度明顯客氣許多。
    神秘貴婦則戴著麵紗,由兩名侍女攙扶,對官兵的盤問愛答不理,隻讓一個管家模樣的老者出麵應對。那老者掏出一塊令牌,武官見後竟然躬身行禮,直接放行。
    最奇怪的是後院那些啞巴死士。他們沉默地站成一排,麵對官兵的詢問毫無反應,隻是齊刷刷看向為首的一個黑衣人。那黑衣人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函遞給武官,武官拆開一看,臉色驟變,連忙將信函恭敬遞回,揮手讓官兵讓開道路。
    三批人,三種身份,卻都能讓官兵忌憚放行。
    “公子,輪到我們了。”阿蠻低聲道。樓下的官兵已經開始逐層搜查,腳步聲越來越近。
    花癡開略一思索,迅速從行囊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些褐色藥膏抹在臉上。藥膏觸及皮膚,迅速改變膚色,讓他看起來像是常年奔波曬黑的旅人。他又將頭發打亂,束發的布帶換成一根粗糙草繩,再換上一件打著補丁的舊衣。
    “小七,阿蠻,你們從後窗走,去鎮外三裏處的土地廟等我。”他快速吩咐,“我應付完官兵便去匯合。”
    “公子不可!”兩人同時反對。
    “放心,他們要找的是‘年輕俊秀的賭術高手’,不是‘黑瘦的窮苦腳夫’。”花癡開笑了笑,那笑容在改變後的臉上顯得有些憨厚,“況且,我也想趁機探探,這些官兵到底知道多少。”
    小七還要說什麽,樓梯口的腳步聲已近在咫尺。花癡開揮手:“快走!”
    兩人一咬牙,翻身從後窗躍出,融入夜色。
    房門被粗暴推開時,花癡開正蹲在牆角,瑟瑟發抖地整理一堆破舊行李。兩個官兵持刀闖入,火把照亮了狹小的房間。
    “起來!叫什麽名字?從哪裏來?到哪裏去?”一個官兵厲聲喝問。
    花癡開“驚恐”地站起來,操著濃重的鄉音:“軍、軍爺……小的叫阿牛,從、從北邊逃荒來的,想去南邊找活計……”
    “逃荒?”官兵上下打量他,又翻檢了他的行李——幾件破衣、半塊幹糧、一個破碗,確實像逃難之人。“可曾見過這個人?”另一官兵展開畫像。
    花癡開湊近看了半天,茫然搖頭:“沒、沒見過……這公子哥兒長得真俊,小的要是見過,一定記得。”
    官兵又盤問幾句,見他回答磕磕巴巴、眼神躲閃,完全是一副沒見過世麵的農夫模樣,便失去了興趣。
    “行了,最近鎮上不太平,晚上別亂跑!”官兵警告一句,轉身離開,去敲隔壁的門。
    花癡開“唯唯諾諾”地應著,等官兵走遠,眼中才閃過一抹精光。他快速收拾了一下,背起行囊,從樓梯悄悄下樓。
    前廳裏,大部分住客已經核查完畢。北地刀客和神秘貴婦的人已經回房,啞巴死士們則站在角落,如同雕塑。武官坐在桌邊,眉頭緊鎖,顯然沒找到畫像上的人。
    花癡開低著頭,佝僂著身子,想混在人群中溜出去。剛走到門口,卻被一個官兵攔下。
    “站住!去哪?”
    “軍、軍爺……小的沒錢住店了,想找個屋簷蹲一宿……”花癡開賠著笑臉。
    官兵正要揮手趕人,那武官忽然開口:“等等。”
    他走過來,目光如刀,上下審視花癡開。花癡開心中一凜,但麵上依舊保持著惶恐。
    “你手上的繭子,”武官忽然抓起他的右手,“不是幹農活磨出來的。”
    花癡開右手虎口、指腹確實有薄繭——那是常年練習賭具、把玩骰子牌九留下的痕跡。尋常農夫該是掌心、指根有繭,位置不同。
    “軍爺明鑒……小、小的以前在賭坊當過夥計,給人端茶遞水,也學過兩手搖骰子……”花癡開“慌亂”地解釋,“後來賭坊倒了,沒活計,才去種地的……”
    這套說辭倒也合理。武官盯著他的眼睛,似乎在判斷真假。
    就在這時,客棧外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騎快馬衝至門前,馬背上跳下一個穿黑衣的漢子,直奔武官,附耳低語。
    武官臉色大變,顧不得再盤問花癡開,急聲下令:“所有人,立刻上馬!去鏡湖方向!”
    官兵們迅速集結,翻身上馬,火把如龍,向鎮外疾馳而去。
    花癡開站在原地,看著官兵消失的方向,心中疑雲更重。那黑衣漢子說了什麽,讓武官如此著急?鏡湖方向……出了什麽事?
    他正要離開,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
    “小兄弟,可是要去鏡湖?”
    花癡開轉身,見說話的是西廂那位神秘貴婦的管家老者。老者約莫六十歲,須發花白,麵容慈祥,但眼中精光內斂,顯然不是普通老人。
    “老丈說笑了,小的就是逃荒的,哪知道什麽鏡湖……”花癡開繼續裝傻。
    老者笑了笑,從袖中取出一物,遞到花癡開麵前。
    那是一枚玉佩,通體潔白,雕成柳葉形狀。玉佩在月光下泛著溫潤光澤,與母親信箋上的水印標記,一模一樣。
    花癡開瞳孔微縮。
    “靜明師太讓老朽轉告,”老者聲音壓得極低,隻有兩人能聽見,“‘故人之子若至,可憑此柳葉,夜入慈航’。”
    他將玉佩塞入花癡開手中,轉身離去,仿佛隻是隨手施舍了一個窮苦人。
    花癡開握緊玉佩,溫潤的觸感從掌心傳來。他看向老者離去的方向,西廂的燈火已經熄滅,那批人似乎已經連夜離開了。
    北地刀客、神秘貴婦、啞巴死士、官府官兵……還有靜明師太的傳信。
    鏡湖之地,已是暗湧如潮。
    他將玉佩收入懷中,不再停留,快步走出客棧,向鎮外土地廟方向而去。
    夜風吹過空曠的街道,帶來遠方的氣息——濕潤的、帶著湖水腥味的風。
    鏡湖,越來越近了。
    而那裏等待他的,恐怕不止是母親的線索,還有一張早已織就、籠罩整個花夜國賭壇乃至國運的驚天巨網。
    花癡開抬頭望月,月色清冷。
    他摸了摸懷中的地煞令和柳葉佩,眼中癡態盡褪,隻剩下如冰如鐵的清明。
    “天局……財神……國運賭局……”
    他輕聲念著這三個詞,腳步不停,沒入夜色深處。
    (第37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