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骨肉重聚,賭局未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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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的風沙總是來得突然。
花癡開和阿蠻在沙丘背風處搭起簡易帳篷時,天邊那抹鉛灰色已經壓到了頭頂。遠處,枯死的胡楊林在風中發出嗚咽般的嘶鳴,像極了這些年他夢裏常常聽到的聲音——母親菊英娥被擄走那夜的風聲。
“開哥,火升好了。”阿蠻搓著手,把最後一把幹駱駝刺扔進火堆。火光映著她被風沙磨礪得粗糙的臉,那雙眼睛卻依舊清澈,“你說,這次能找到伯母嗎?”
花癡開沒有立刻回答。他從懷中取出一枚褪色的骰子,在掌心慢慢轉動。這是司馬空臨死前吐出的最後線索——一枚特製的象牙骰子,六麵不是點數,而是六個極小的地名。其中一麵刻著的“紅柳泉”三個字,已經在他掌心摩挲得幾乎看不清。
“屠萬仞說,母親最後出現在紅柳泉。”花癡開的聲音有些沙啞,“那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十三年……”阿蠻低聲重複,“伯母一定吃了很多苦。”
火堆劈啪作響。花癡開盯著跳動的火焰,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個雨夜——花千手倒在血泊中,母親把他塞進地窖,最後回頭時那雙決絕而溫柔的眼睛。那年他六歲,還不完全明白死亡和離別的意義,但母親眼中的光,成了他這些年唯一不會熄滅的燈火。
“她會活著的。”花癡開把骰子握緊,“母親說過,隻要還有一絲希望,就要等下去。”
阿蠻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突然警覺地抬頭:“有人來了。”
風聲裏,確實夾雜著不一樣的聲音——不是駝鈴,不是馬蹄,而是一種極輕的、幾乎與風沙融為一體的腳步聲。花癡開瞬間熄滅火堆,兩人隱入陰影。
來者隻有一個。
是個女人,裹著破舊的灰色鬥篷,風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極其謹慎,卻異常平穩。在距離帳篷十丈處,她停下,抬手掀開了風帽。
花癡開的心髒在那一瞬間停止了跳動。
那是一張飽經風霜的臉,皺紋像刀刻般深,皮膚被漠北的風沙打磨成古銅色,左眼角到耳際有一道陳年傷疤。但那雙眼睛——那雙溫柔而堅韌的眼睛,和他記憶裏的一模一樣。
“開兒。”女人的聲音嘶啞得幾乎破碎,“是你嗎?”
花癡開從陰影中走出,每一步都像踏在雲端。十三年,四千七百多個日夜,他無數次想象過重逢的場景,設想過要說的話,要問的問題。可此刻,所有的語言都堵在喉嚨裏,隻剩下兩個字:“娘。”
菊英娥看著他,眼眶一點點紅了。她顫抖著伸出手,想要摸他的臉,卻在即將觸及時停住,仿佛怕這是一場夢,一碰就碎。
“你長大了。”她的聲音哽咽,“長得……像你父親。”
花癡開再也忍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抱住母親的腿,像個六歲的孩子那樣放聲大哭。十三年的委屈,十三年的思念,十三年在賭桌上磨礪出的冷硬心腸,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阿蠻悄悄退到遠處,背過身去抹眼淚。
不知過了多久,風沙漸歇,星鬥初現。帳篷裏重新生起火,菊英娥捧著兒子遞來的熱水,手還在微微顫抖。
“那夜之後,”她緩緩開口,目光落在跳躍的火苗上,“司馬空的人把我帶到漠北。他們想逼我說出花家賭術的精髓,想得到‘千手觀音’的全本。”
花癡開握緊拳頭:“他們折磨您了?”
菊英娥搖搖頭,又點點頭:“身體上的折磨不算什麽。他們真正的酷刑是……讓我看著其他被抓來的賭術高手,一個個被逼瘋、被廢掉雙手、被扔進沙漠自生自滅。他們想用恐懼擊垮我。”
她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得令人心碎:“但我不能垮。我知道你還活著,夜郎七會照顧好你。隻要我還活著,你就還有娘。”
“所以您一直等在紅柳泉?”阿蠻輕聲問。
“不完全是。”菊英娥看向兒子,“我在等一個機會。司馬空每年會來一次漠北,檢查‘藏品’——他是這麽稱呼我們的。我知道總有一天,會有人來追查花千手的死因,來尋找我這個失蹤的‘花夫人’。我等了十三年,終於等到了你。”
她從懷中取出一卷泛黃的羊皮紙,緩緩展開。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還有精細的人體經絡圖。
“這是‘千手觀音’的全本,”菊英娥說,“你父親當年隻來得及傳授你基礎。真正的精髓在這裏——不隻是手上的功夫,更是心、眼、氣、神的合一。”
花癡開雙手接過,指尖觸到羊皮紙的瞬間,仿佛感受到父親殘留的溫度。
“但今天,我不是來教你這個的。”菊英娥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開兒,你殺了司馬空,逼問了屠萬仞,以為快要接近真相了,對嗎?”
花癡開怔住:“難道不是?”
“司馬空、屠萬仞,包括你這一路上遇到的所有‘天局’殺手,都隻是棋子。”菊英娥的聲音低沉下去,“真正的棋手,你還沒見到。”
帳篷外,風聲又起。這一次,風裏夾雜著不一樣的聲響——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正從四麵八方圍攏而來。
阿蠻立刻拔刀,花癡開卻按住她的手:“等等。”
他聽出來了。這些腳步聲訓練有素,節奏統一,不是普通的沙漠匪徒。而且,他們並沒有刻意隱藏行蹤,反而像是……在等待什麽。
菊英娥站起身,理了理破舊的鬥篷:“他們來了。”
“誰?”
“‘天局’的接引使。”菊英娥看向兒子,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我在這裏等十三年,不僅是為了等你,也是為了等他們。開兒,想知道你父親真正的死因嗎?想知道‘天局’究竟是什麽嗎?”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那就跟我來,參加一場你從未想象過的賭局。”
帳篷門簾被掀開。外麵站著八個身穿黑色勁裝的人,每人臉上都戴著銀白色的麵具,麵具上是簡化的八卦圖案。他們分列兩側,中間讓出一條路。
為首之人躬身:“花夫人,時辰到了。局主有請。”
菊英娥回頭看向兒子,微微一笑。那笑容裏有欣慰,有驕傲,也有深深的不舍:“敢不敢賭這一把?賭注可能是……我們的命。”
花癡開看著母親,看著這十三年日夜思念的臉,看著那雙經曆過無數磨難卻依然明亮的眼睛。然後,他也笑了。
“娘,”他說,“您知道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什麽嗎?”
“什麽?”
“六歲那年,沒能跟您說再見。”花癡開站起身,撣了撣衣袍上的沙塵,“這一次,無論賭局結果如何,我都不會再讓您一個人走。”
他握住母親的手。那雙手粗糙,布滿老繭,卻溫暖而有力。
“阿蠻,”他轉頭,“你可以不跟來。”
“說什麽呢!”阿蠻把刀插回腰間,“你們母子團圓戲演得感人,就想把我踢開?沒門!”
三人相視而笑。
在八個黑衣人的簇擁下,他們走出帳篷,走向沙漠深處。風沙又起,很快掩埋了來時的足跡,仿佛這片大漠從未有人來過。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前方出現一片綠洲。不是海市蜃樓,而是真實的綠洲——泉水淙淙,胡楊成林,甚至還有幾座石砌的建築。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綠洲中央那座高台。台高三丈,通體由黑色岩石砌成,台上空無一物,隻有一張石桌,兩把石椅。
高台四周,已經站滿了人。粗粗看去,不下百人,衣著各異,有的華貴,有的樸素,有的甚至是沙漠部落的打扮。但所有人都有一個共同點——眼神銳利,氣息沉穩,都是賭術高手。
“這些都是‘天局’篩選出來的賭者。”菊英娥低聲說,“每三年一次,‘天局’會在各地設下考驗,隻有通過的人,才有資格來到這‘生死台’前。”
“賭什麽?”花癡開問。
“賭命,賭運,賭未來。”菊英娥看向高台,“但今天,他們都在等一個人——等花千手的兒子。”
話音未落,人群自動分開。一個身穿月白色長袍的中年人緩步走來。他相貌普通,氣質儒雅,手中握著一卷書,不像賭徒,倒像是個教書先生。
但當他抬眼看向花癡開時,那雙眼睛深如寒潭,仿佛能看透人心。
“花癡開,”中年人開口,聲音溫和,“久仰。在下諸葛無算,‘天局’三當家。”
花癡開瞳孔微縮。諸葛無算——這個名字他聽夜郎七提過。二十年前橫掃賭壇,連敗七大國手,然後突然銷聲匿跡。原來,他進了“天局”。
“我父親,是‘天局’殺的嗎?”花癡開直截了當地問。
諸葛無算搖搖頭:“不完全是。花千手是死於一場賭局——一場他自願參與的賭局。”
“什麽?”
“十三年前,花千手發現了‘天局’的一個秘密。”諸葛無算緩緩道,“他不是想摧毀‘天局’,而是想改變它。所以他提出賭局:如果他贏,‘天局’必須改革;如果他輸,任憑處置。”
“然後他輸了?”
“不,他贏了。”諸葛無算說,“但贏的代價是——他的命。”
花癡開握緊拳頭:“什麽意思?”
“那場賭局的賭注很特別。”諸葛無算看向高台,“花千手押上的,不隻是他的技藝,還有他的‘天命’。他贏了賭局,但天命反噬,當夜暴斃。司馬空和屠萬仞隻是奉命去‘收屍’,順便……處理可能泄露的秘密。”
菊英娥的身體微微顫抖。花癡開扶住母親,盯著諸葛無算:“所以你們就擄走我娘?囚禁她十三年?”
“是保護。”諸葛無算糾正,“花夫人知道太多。在外麵,她活不過三個月。隻有在‘天局’的庇護下,她才能活到今天,等到你來找她。”
“鬼話連篇!”阿蠻忍不住罵道,“囚禁就是囚禁,說什麽保護!”
諸葛無算不以為意,目光落在花癡開身上:“現在,輪到你了,花癡開。你父親當年沒完成的事,你敢不敢接著做?”
“什麽?”
“上‘生死台’,”諸葛無算指向高台,“賭一場決定‘天局’未來的局。如果你贏,‘天局’從此解散,所有罪孽一筆勾銷。如果你輸——”
他頓了頓:“就和你父親一樣,把命留下。”
風停了。綠洲裏靜得可怕,所有人都看向花癡開。
菊英娥抓緊兒子的手,搖頭:“開兒,別答應。你父親當年就是太相信他們……”
“娘,”花癡開輕聲打斷,“您等了十三年,不就是在等這一天嗎?等我長大,等我變強,等我來到父親倒下的地方,完成他未完成的事。”
他鬆開母親的手,向前一步,目光掃過高台,掃過台下百名賭者,最後定格在諸葛無算臉上。
“賭注我接了。但規則要改一改。”
“哦?”諸葛無算挑眉。
“如果我贏,‘天局’不僅要解散,”花癡開一字一句,“還要公布所有被你們操控的賭局,歸還所有被你們掠奪的財富,釋放所有被你們囚禁的賭者——包括我娘,和這裏所有人。”
人群中一陣騷動。
諸葛無算笑了:“有意思。那你押什麽?”
花癡開從懷中取出那卷羊皮紙——“千手觀音”全本,又取出夜郎七給他的信物,最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我押上花家全部賭術傳承,押上我這條命,”他聲音清朗,傳遍綠洲,“還有——我父親未完成的遺誌。”
四野寂靜,隻有泉水的叮咚聲。
良久,諸葛無算緩緩躬身:“賭局成立。三日後,月圓之時,生死台上見。”
他轉身離去,黑衣人也隨之消失。台下眾人神色複雜地看著花癡開,有敬佩,有擔憂,有幸災樂禍,也有……期待。
菊英娥走到兒子身邊,看著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那個六歲時還需要她保護的孩子,如今已經長得比她還高,肩膀寬厚,眼神堅定。
“你長大了,”她含淚微笑,“真的長大了。”
花癡開握住母親的手:“娘,這十三年,辛苦了。剩下的路,讓我來走。”
遠處,圓月正在升起。三日後,它將圓滿如盤,照耀這片沙漠,照耀那座生死台,照耀一場決定了無數人命運的賭局。
而花癡開知道,這一次,他不再是為複仇而賭。
是為父親未竟的理想而賭。
為母親十三年的等待而賭。
為所有被“天局”吞噬的人生而賭。
賭局未終,天命已啟。
(第三百八十四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