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敦煌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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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金窟城的第七天,花癡開和阿伊莎終於看見了敦煌的輪廓。
    時值黃昏,夕陽如血,將鳴沙山染成一片赤金。遠處的莫高窟崖壁在光影中呈現出千佛疊影的奇觀,風穿過洞窟發出嗚咽般的回響,像是古佛的低語。但花癡開沒有心情欣賞這壯麗的景象——他肩上的箭傷在連日奔波中惡化了,高燒反複,視線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前麵就是月牙泉。”阿伊莎攙扶著他,指著沙漠中那一彎湛藍的水澤,“我們在那裏歇一晚,明天再去莫高窟。”
    花癡開點頭,喉嚨幹得說不出話。七天來,他們晝伏夜出,躲過了三批追兵。最危險的一次是在玉門關外,三個“天局”的殺手偽裝成商隊尾隨,被阿伊莎用計引進了流沙坑——這個小姑娘對沙漠的了解,比最老練的向導還要深。
    月牙泉畔有座廢棄的驛站,土牆坍塌了一半,但還能遮風。阿伊莎生起火,煮了最後一小袋青稞,又去泉邊打水給花癡開清洗傷口。
    “傷口化膿了。”她蹙著眉,用匕首在火上烤過,小心地剜去腐肉,“你忍著點。”
    花癡開咬著木棍,額頭上冷汗涔涔。匕首刺入皮肉的劇痛讓他眼前發黑,但更讓他心驚的是傷口的顏色——邊緣發黑,膿液帶著腥臭,這不是普通的箭傷。
    “箭上有毒。”他啞聲說。
    阿伊莎的手抖了一下:“什麽毒?”
    “不知道。但‘天局’用的,絕不會是尋常毒藥。”花癡開閉上眼睛,運轉“不動明王心經”壓製毒性。內力所過之處,經脈像被火燒一樣刺痛——毒性已經侵入髒腑了。
    “那我們得趕緊找到啞僧!”阿伊莎急得眼淚打轉,“他一定有辦法!”
    花癡開握住她的手:“別慌。天亮我們就去莫高窟。現在……跟我說說你母親吧。”
    這是轉移注意力的方法,也是他真正想知道的。七天的相處,這個沙漠女孩的堅韌、聰慧和善良,一次次震撼著他。他想知道,是什麽樣的母親,能教出這樣的女兒。
    阿伊莎沉默了片刻,往火堆裏添了根柴。
    “我母親叫熱娜,是焉耆部落最好的巫醫。她會用三十六種草藥治病,能看懂星象預知天氣,還會唱三百首古老的歌謠。”她的聲音在火光中變得輕柔,“父親在我五歲時就病死了,是母親一個人把我帶大。她常說,沙漠雖然殘酷,但從不欺騙人——你付出多少汗水,它就會還給你多少生機。”
    “兩年前,‘天局’控製了金窟城的所有藥材生意。他們強迫巫醫們用假藥冒充珍稀藥材,高價賣給商隊。我母親不肯,他們就……”阿伊莎的聲音哽咽了,“他們把我母親綁在烈日下曝曬了三天,不給水。我去求他們,那個頭目說,隻要我母親答應合作,就放了她。”
    “她答應了嗎?”
    “沒有。”阿伊莎抬起頭,眼中燃燒著與年齡不符的恨意,“母親說,巫醫的良心比命重要。第四天中午,她死了。臨死前,她看著我說:‘阿伊莎,記住,沙漠可以奪走你的水,但不能奪走你的根。我們的根,就是尊嚴。’”
    花癡開的心髒像是被什麽攥緊了。他想起了母親菊英娥,那個在箭雨中回頭的女人;想起了父親花千手,那個至死都不肯低頭的賭王。原來這世上,真的有這樣一種人——他們可以被殺死,但永遠不會被征服。
    “你母親是個了不起的人。”他輕聲說。
    “你母親也是。”阿伊莎擦去眼淚,“能生出你這樣的兒子,她一定也很了不起。”
    花癡開笑了,這是七天來他第一次笑。火光映著他的臉,那些因仇恨而緊繃的線條,在這一刻柔和了許多。
    夜深了。沙漠的星空璀璨得令人窒息,銀河橫貫天際,像是天神潑灑的碎鑽。阿伊莎靠在牆角睡著了,懷裏還緊緊抱著那卷羊皮賬冊。花癡開卻毫無睡意,毒性在體內肆虐,每一次心跳都像鈍刀刮骨。
    他掏出那兩枚玉佩,在月光下細細端詳。父親的玉佩溫潤如脂,母親的玉佩清透如水,合在一起,嚴絲合縫,背麵刻著兩行小字:
    “千手攬月,菊影留香。
    生死不棄,天地同長。”
    這是父母定情的信物,也是他們愛情的誓言。花癡開摩挲著玉佩,忽然想起兒時的一個片段——那時他大概四五歲,父親把他抱在膝上,母親在一旁撫琴。父親說:“癡兒,將來你若有了心愛之人,就把這玉佩分她一半。這世上最難得的,不是贏盡天下,而是得一人心,生死不離。”
    當時他不懂,隻是奶聲奶氣地問:“那爹爹贏過天下嗎?”
    父親大笑:“爹爹贏過很多賭局,但最大的賭注,是娶了你娘。這一局,爹爹贏了一生。”
    琴聲如水流淌,母親的側影在燭光中溫柔得像一場夢。
    花癡開握緊玉佩,淚水無聲滑落。十年了,他活在仇恨裏,幾乎忘記了父母除了是受害者,也曾是一對深愛彼此的夫妻,是會在月下對酌、在雪中漫步的普通人。
    他要找到母親,不僅僅是為了複仇,更是為了告訴她:爹爹沒有輸,他贏了一生。而他們的兒子,也會好好地活下去。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驛站外傳來了馬蹄聲。
    花癡開瞬間驚醒,捂住阿伊莎的嘴,示意她噤聲。兩人屏息凝聽——至少有十匹馬,蹄聲沉重,是戰馬。不是普通的追兵。
    “搜!”一個冰冷的聲音在外麵響起,“血跡到這裏就斷了,他們一定在附近。”
    是“天局”的人,而且來的是精銳。
    花癡開環顧四周,驛站無處可藏。他看向阿伊莎,用口型說:“密道?”
    阿伊莎點頭,指了指驛站後牆——那裏有個狗洞,被坍塌的土坯半掩著。兩人匍匐爬過去,洞口狹小,勉強能通過一人。花癡開讓阿伊莎先鑽,自己斷後。
    就在阿伊莎鑽出去的一瞬間,驛站的門被一腳踹開。
    “在這裏!”
    花癡開來不及多想,一掌拍向身邊的土牆。轟隆一聲,土牆坍塌,將洞口掩埋。他轉身,麵對著衝進來的六名黑衣殺手。
    為首的是個獨眼漢子,臉上有道從額頭劃到下巴的刀疤,像條蜈蚣趴在臉上。他看見花癡開,咧嘴笑了:“花癡開,終於找到你了。屠護法的命,該還了。”
    “你們消息倒靈通。”花癡開緩緩站直身體,雖然毒性發作讓他站立不穩,但眼神依舊銳利。
    “‘天局’的眼線遍布西域。”獨眼漢子抽出彎刀,“自我介紹一下,鄙人‘獨狼’,‘天局’西域分舵副舵主。奉舵主之命,取你人頭和賬冊回去。”
    “那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花癡開話音剛落,六人同時出手。刀光如網,封死了所有退路。他強提一口氣,施展“千手觀音”中的身法“蓮步輕移”,在刀鋒的縫隙間穿梭。但毒性嚴重影響了他的速度,第三招時,左臂被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
    血濺在土牆上,像盛開的紅梅。
    花癡開踉蹌後退,背靠牆壁。他摸向腰間,隻剩最後一枚灌鉛骰子了。但要同時對付六人,一枚骰子遠遠不夠。
    獨狼看出了他的窘境,獰笑道:“怎麽,賭王之子,連賭具都沒了?要不要我借你一副牌九?”
    話音未落,驛站外忽然傳來一聲佛號。
    “阿彌陀佛。”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直接在心底響起。所有人都是一愣。
    隻見一個穿著破舊僧袍的老和尚,拄著禪杖,緩緩走進驛站。他須發皆白,臉上布滿皺紋,像是風化了千年的岩石。最奇特的是他的眼睛——渾濁無光,竟是盲的。
    但就是這樣一雙盲眼,“看”向獨狼時,獨狼卻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
    “老和尚,少管閑事!”獨狼色厲內荏地喝道。
    老和尚卻不理他,徑直走到花癡開麵前,伸出枯瘦的手,搭在他的脈搏上。片刻後,他搖頭:“寒毒入心脈,再拖三個時辰,神仙難救。”
    花癡開看著老和尚,忽然想起屠萬仞臨死前的話:“敦煌……莫高窟……啞僧……”
    “您是……啞僧前輩?”他艱難地問。
    老和尚點頭,然後轉向獨狼等人:“諸位施主,此人命不久矣,何必趕盡殺絕?不如賣老衲一個麵子,就此退去,如何?”
    獨狼大笑:“老禿驢,你算什麽東西?識相的快滾,不然連你一起——呃!”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老和尚的禪杖,不知何時已經抵在了他的咽喉上。杖頭距離皮膚隻有一寸,但那股冰冷的殺意,卻讓獨狼全身汗毛倒豎。
    快!快得不可思議!而且完全沒有征兆!
    其餘五名殺手同時拔刀,但老和尚隻是輕輕跺了跺禪杖。
    咚——
    一聲悶響,地麵微震。五人齊齊悶哼,手中的刀“哐當”落地,抱著腦袋痛苦地跪倒在地。他們感覺像是有一口大鍾在腦子裏敲響,震得七竅都要流血。
    “佛門獅子吼……”獨狼臉色慘白,“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一個本該死了很久的人。”老和尚收回禪杖,“回去告訴你們舵主,花癡開我保了。若不服,可來莫高窟找我。老衲法號……‘無目’。”
    無目禪師!西域傳說中的三大絕頂高手之一,四十年前以一根禪杖橫掃三十六國,後因殺孽太重自廢雙目,遁入空門。所有人都以為他早就坐化了,沒想到還活著!
    獨狼嚇得魂飛魄散,連滾爬爬地帶著手下逃了。
    驛站裏恢複了寂靜。
    無目禪師轉向花癡開:“你還能走嗎?”
    “能。”花癡開咬牙站直。
    “那就跟上。”老和尚轉身向外走,“你母親在等你。”
    莫高窟深處,一個不起眼的洞窟裏。
    油燈昏黃,照亮了壁畫上飛舞的飛天。洞窟中央的石床上,躺著一個女人。
    她看起來四十歲左右,麵容蒼白憔悴,但眉宇間依稀可見當年的絕代風華。她的頭發全白了,用一根木簪鬆鬆挽著,身上蓋著破舊的袈裟。最觸目驚心的是她的雙手——十指扭曲變形,布滿了陳年的傷痕。
    花癡開站在洞口,看著這個女人,渾身都在顫抖。
    十年了。他無數次夢見母親,夢見她溫柔的笑,夢見她哼著歌哄他睡覺,夢見她在雨中回頭時決絕的眼神。可當母親真的出現在眼前時,他卻不敢上前,生怕這一切又是一場夢。
    無目禪師拍了拍他的肩:“去吧,她等你很久了。”
    花癡開一步一步走到石床前,跪了下來。他伸出手,想要觸碰母親的臉,卻又縮了回來。淚水模糊了視線,他哽咽著,喊出了那個在心底埋藏了十年的稱呼:
    “娘……”
    床上的女人睫毛顫動,緩緩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睛依然很美,像沙漠夜晚的星空,隻是蒙著一層病弱的灰翳。她看著花癡開,先是茫然,然後瞳孔漸漸聚焦。
    “癡……癡兒?”她的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清。
    “是我,娘,是我。”花癡開握住她的手,那雙手冰冷而枯瘦,但確是母親的手,“我來了,我來找您了……”
    菊英娥的眼淚湧了出來。她顫抖著抬起手,撫摸著兒子的臉:“長大了……我的癡兒長大了……讓娘好好看看……”
    她摸過他眉骨的輪廓,摸過他挺直的鼻梁,摸過他下巴上剛硬的胡茬。每一寸,都像是在確認這不是夢境。
    “像……真像你爹……”她哭著笑了,“特別是這雙眼睛,看人時又倔又亮,跟他年輕時一模一樣……”
    花癡開伏在母親膝上,放聲大哭。十年來的委屈、恐懼、孤獨、仇恨,在這一刻全部宣泄出來。他不再是那個冷靜睿智的賭術高手,不再是那個讓“天局”聞風喪膽的複仇者,他隻是個離家十年的孩子,終於回到了母親懷裏。
    阿伊莎站在洞口,也哭成了淚人。無目禪師垂首合十,默默誦經。
    許久,花癡開才止住哭泣。他抬起頭,問出了那個最想問的問題:“娘,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爹爹他……”
    菊英娥的眼神黯淡下來。她望向洞窟頂部的壁畫,那些飛天在油燈的光影中仿佛活了過來,在她眼中舞動。
    “那是一個局。”她緩緩開口,聲音飄渺得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個針對你父親的,天大的局……”
    (第388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