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無盡長階與諸神試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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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天局”核心賭城“無相天都”的第三天,花癡開才真正明白這個名字的含義。
無相,並非沒有形相,而是萬相皆空、諸法無我之意。這座建在雲端孤島上的城池,其建築風格糅合了世間所有賭城的奢靡,卻又在最繁華處透出最深的寂寥。金玉滿堂的賭場隔壁,可能是青燈古佛的禪院;喧鬧鼎沸的骰寶廳外,靜立著落葉無聲的千年銀杏。
而此刻,花癡開正站在“天局”總部——“諸神殿”前。
這不是一座殿,而是一座山。九百九十九級漢白玉台階筆直向上,沒入雲端。每一級台階兩側,都矗立著一尊石像,從最底層的“散財童子”、“骰魔”、“牌鬼”,到中段的“千王”、“算聖”、“局尊”,再到高處影影綽綽、連麵目都看不清的“財神”、“判官”、“魅影”……
這是賭道的登神長階。
“傳聞中,能踏上第九百九十九級者,可見‘天局’首腦‘無相天尊’。”夜郎七站在花癡開身旁,一襲黑袍在風中獵獵作響,“但這百年來,無人能過第五百級。”
花癡開仰頭望去,雲霧繚繞間,長階似真似幻。他深吸一口氣:“師父,您當年走到第幾級?”
“四百九十九。”夜郎七的聲音平淡,但花癡開聽出了其中深藏的遺憾,“敗給‘算聖’石像前的守關人,半步之差,未能踏入‘千王’之境。”
“今日,徒弟替您走完剩下的路。”
花癡開邁出第一步。
第一步踏上的瞬間,兩側“散財童子”石像的眼睛驟然亮起紅光。虛空之中,傳來稚嫩卻冰冷的童聲:
“第一問:賭者,為何而賭?”
花癡開腳步不停:“為欲者賭,為財者賭,為名者賭,為命者賭。而我,為道而賭。”
“何為賭道?”
“以有限搏無限,以無常證有常,以人心窺天心。”
紅光熄滅,石像恢複死寂。第一關,過。
他繼續向上。每踏十級,兩側石像便活過來一道,提出一個問題,或設下一局。
“骰魔”石像前,三枚骰子懸浮空中:“猜點數,錯則斷一指。”
花癡開盤膝坐下,閉目傾聽。骰子在空中高速旋轉,聲音細若蚊蚋,但他“千手觀音”的耳力已至化境。一刻鍾後,他睜眼:“三枚骰子疊在一起,最上一枚六點,中間一枚一點,最下一枚四點。但骰魔前輩,您這骰子,灌了鉛。”
空中傳來桀桀怪笑:“小子耳力不錯。但你以為,隻是灌鉛這麽簡單?”
話音未落,三枚骰子突然炸開,化作無數碎片,每一片都在高速旋轉,發出混亂的聲響。花癡開麵色不變,雙手在虛空一抓——“千手觀音·摘星式”!
漫天碎片驟然靜止,如被無形之手托住,緩緩落在他掌心。碎片拚合,仍是三枚骰子,點數確如他所言。
“好一手‘摘星’!”骰魔石像紅光亮起又滅,“過關!”
繼續向上。“牌鬼”石像前,是一副散落的骨牌,牌麵朝下:“一局‘推牌九’,你為莊,我閑。賭注:你的十年陽壽。”
花癡開盤坐洗牌,手法如行雲流水。牌成,他卻不看自己的牌,隻是凝視著牌鬼石像:“前輩,這副牌共有三十二張,但您悄悄取走了‘天牌’和‘地牌’,換上了兩張白板。這局,從一開始就不公平。”
牌鬼石像沉默片刻,虛空中傳來蒼老聲音:“你看出來了?”
“不僅看出來,我還知道,那兩張牌在您左手第三塊磚石下。”花癡開話音未落,身形已動——“不動明王心經·縮地成寸”!瞬間移至石像左側,一掌拍下,磚石碎裂,兩張骨牌赫然在內。
“好!好!好!”牌鬼連說三個好字,“眼力、耳力、心力、身法,皆臻上乘。過關!”
花癡開收起骨牌,繼續攀登。
第一百級,“快刀手”石像。賭的是飛刀紮銅錢——三把飛刀,紮中懸掛的銅錢方孔即為勝。但銅錢在百步外,且隨風搖擺。
花癡開接過飛刀,卻不瞄準,而是閉目靜立。風起,銅錢晃動;風止,銅錢微顫。三息之後,他驟然睜眼,三把飛刀連珠射出——
第一刀,穿透銅錢方孔,釘在後方石壁上。
第二刀,追著第一刀的軌跡,劈開第一刀的刀柄,同樣穿過方孔。
第三刀,最為詭異——它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繞過銅錢,從後方反向穿入方孔,與前麵兩把刀的殘柄撞在一起,三刀合一,將銅錢牢牢釘在牆上。
“這……這是‘觀音千手’中的‘回風舞柳’?”快刀手石像的聲音充滿震驚,“夜郎七竟將壓箱底的絕技都傳給你了!”
“師父傳我的,不止是技,更是道。”花癡開拱手,“承讓。”
第二百級,“算聖”石像。這裏沒有賭具,隻有一張石桌,桌上刻著密密麻麻的算題:雞兔同籠、韓信點兵、圓周密率……最難的是一道“天地之數”:“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地二生火,天七成之……問:若以賭局為天地,籌碼為陰陽,如何算盡無常?”
花癡開靜坐石桌前,手指在算題上輕輕劃過。他沒有用算盤,沒有用紙筆,隻是閉目心算。半個時辰後,他睜眼,提筆在最後一道題下寫道:
“賭無常,算有常。以有常之心,觀無常之局。籌碼如山,心若止水;輸贏如雲,道似長天。算盡不是盡頭,算不盡才是開始。”
石桌光芒大放,算聖石像竟微微頷首:“以心算入道,以道破算。夜郎七收了個好徒弟。過關!”
第三百級,“局尊”石像。這裏是一間完整的賭室,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局尊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此處有局三千,你任選其一。勝,則過;敗,則留。”
花癡開環視四周:牌九、骰寶、番攤、輪盤、馬吊、雙陸……甚至還有來自西域的“沙阿”棋、來自海外的“二十一點”。他走到房間中央,盤膝坐下:“前輩,我不選局。”
“哦?”
“我設一局,請前輩破之。”
虛空中的聲音帶上了一絲興趣:“有意思。說來聽聽。”
花癡開從懷中取出一枚銅錢——最普通的花夜國通寶,正麵“開元通寶”,背麵月紋。他將銅錢置於掌心:“此局名為‘一念之間’。我將銅錢拋起,落地時,您猜正反。猜對,我輸;猜錯,我贏。”
局尊沉默片刻,笑了:“如此簡單?”
“簡單,但也不簡單。”花癡開抬眼,目光仿佛穿透虛空,直視那看不見的對手,“因為這一局,賭的不是銅錢的正反,而是您‘猜’這個念頭升起的那一瞬,與我‘拋’這個動作的那一瞬,哪一個先,哪一個後。念頭在先,則銅錢隨念;動作在先,則念隨銅錢。此謂‘一念之間’,亦是‘無常之道’。”
滿室寂靜。
良久,局尊長歎一聲:“好一個‘一念之間’。你已窺見‘千王’門徑。此局,我破不了。過關。”
花癡開收起銅錢,起身行禮,繼續向上。
第四百級,“千王”石像。這是夜郎七當年止步之處。
石像前空無一物,隻有一個蒲團。花癡開坐下,等待。
沒有聲音,沒有幻象,沒有任何考驗。隻是坐著,從日出坐到日暮。
就在最後一縷陽光即將消失時,花癡開忽然開口:“前輩,您還在等什麽?”
虛空之中,傳來一聲輕笑:“等你問出這個問題。”
“何意?”
“第四百九十九級與第五百級,看似隻差一級,實則是凡與聖的界限。”千王石像緩緩道,“夜郎七當年走到這裏,坐了三天三夜,試圖以‘不動明王心經’抗衡虛無。但他錯了——這裏要考驗的,不是‘抗衡’,而是‘融入’。”
花癡開若有所悟:“您的意思是……”
“賭到極致,無局可設,無招可用,甚至無‘賭’可言。”千王的聲音縹緲如煙,“你需忘記自己是賭者,忘記對手,忘記輸贏,忘記這九百九十九級台階。你隻是‘在’,如雲在空,如水在瓶。”
花癡開閉目。他卸去所有防備,散開所有感知,連“不動明王心經”的運轉都緩緩停止。那一刻,他仿佛化為了這山階的一部分,與兩側的石像、與吹過的風、與落下的葉,融為一體。
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站在第五百級台階上。
回頭望去,千王石像微微發光,傳來最後的話語:“去吧。後麵的路,比我當年走過的,更難。”
花癡開鄭重一拜,轉身,麵對最後五百級。
從這裏開始,石像不再有具體的名號,隻有模糊的輪廓和深不可測的氣息。第五百五十級,“財神”虛影前,賭的是“點石成金”——不是幻術,而是真正的煉金術。花癡開以“千算”推演物質轉化之理,耗去三日三夜,才堪堪過關,鬢角已生白發。
第六百級,“判官”虛影前,賭的是“生死簿”——虛空中浮現無數人名,每人名下皆有壽數、福禍。判官要他改一人命格,且不沾因果。花癡開沉思良久,提筆在自己名下添了一行:“願以十年壽,換母早安康”。判官默然,放行。
第七百級,“魅影”虛影前,賭的是“鏡花水月”——這裏沒有實體,隻有無數鏡像,每個鏡像裏都有一個花癡開,每個都在進行不同的賭局。他要找出“真我”,且贏得所有“假我”的局。花癡開盤坐中央,以“不動明王心經”鎮守本心,以“千手觀音”同時應對千局,七竅流血而不退,終破幻境。
第八百級,無名虛影。這一關,賭的是“遺忘”。花癡開踏上這一級的瞬間,忘記了所有——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忘記了來的目的,忘記了賭術,甚至忘記了呼吸。他隻是站著,如初生嬰孩。直到懷中那枚銅錢突然發燙,刺痛胸口,一段記憶碎片湧上心頭:母親菊英娥縫補衣裳的側臉,針線在燭光下閃著溫暖的光。
他驟然清醒,冷汗浸透後背。回頭,無名虛影已散。
第九百級,依然無名。這一關,賭的是“孤獨”。虛空展開,花癡開發現自己置身無邊黑暗,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時間流逝。這裏隻有他一人,永世獨存。他盤膝坐下,開始回憶——回憶夜郎七嚴厲的教導,回憶小七憨厚的笑容,回憶阿蠻清脆的嗓音,回憶這一路走來遇到的每一個人,贏的每一局,輸的每一局。
他以記憶為燈,照亮無邊黑暗。不知過了多久,前方出現一點微光——那是第九百零一級台階。
當他踏上第九百九十八級時,已是三個月後。
此刻的他,衣衫襤褸,麵容枯槁,眼中卻有著前所未有的清明。最後一級台階前,沒有任何石像,隻有一片純白的光幕。
光幕上浮現一行字:“最後一問:你為何登此階?”
花癡開看著這行字,忽然笑了。不是狂笑,不是苦笑,而是一種釋然的、通透的笑。
他提指,以殘餘氣力在光幕上寫道:
“為還師父半步之憾。”
“為解母親半生之劫。”
“為破賭道千年之局。”
“但歸根到底——”
他頓了頓,寫下最後一句:
“為證我花癡開,來過,賭過,活過。”
光幕大放光明,如蓮花綻放。九百九十九級台階盡頭,雲霧散開,露出一座樸素的草廬。
草廬前,一個青衣人負手而立,背對著他。
那人緩緩轉身,麵容普通,眼中卻似有星辰流轉、山河更迭。
“花癡開,”那人開口,聲音溫和,卻響徹天地,“歡迎來到‘諸神殿’。”
“我是‘無相天尊’。”
“也是你最後一局的對手。”
花癡開深吸一口氣,踏上最後一級台階。
風起雲湧,長階兩側所有石像同時發出共鳴,如萬佛朝宗,如百川歸海。
而他站在這裏,一人,麵對賭道的巔峰。
懷中的銅錢微微發燙,仿佛在提醒他:這一局,賭的不再是技藝,不是算計,甚至不是命運。
而是“道”本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