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節 2:稷的種子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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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腐爛的麥浪在風中發出黴變的腥氣,淹沒的稻田裏浮起一層灰白色的泡沫 —— 那是化肥和農藥在洪水中分解的產物。雲端的 “戰時經濟” 鐵幕不僅凍結了算力,更凍結了原人們最後的生存希望。稷站在國營農場的廢墟上,看著周圍一張張麻木的臉:老戴爾的兒子在搶救收割機時被液壓杆砸斷了腿,此刻正躺在破帆布下**;***的妻子抱著剛從洪水裏撈出來的、已經發芽的稻種,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孩子們則蜷縮在牆角,懷裏抱著空空如也的糧袋,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們還有‘諾亞’。” 稷的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頭。
    人群中掀起一陣騷動。“諾亞” 這個詞像一道電流,讓麻木的眼神裏重新燃起微弱的光。那是前航天時代,人類為應對極端氣候危機而修建的地下基因庫,深埋在三百米厚的花崗岩層下,坐標早已從雲端公開數據庫中抹去,隻有少數幾個世代相傳的原人家族還記得入口的大致位置。有人懷疑:“都過去幾十年了,還能有東西剩下嗎?” 也有人恐懼:“就算找到了,沒有 GAIAN 的溫控係統,種子早就爛光了!”
    稷沒有爭辯,隻是扛起一把鏽跡斑斑的工兵鏟,朝著農場西北角那片被灌木叢覆蓋的山坳走去。他的祖父曾是這裏的看守員,臨終前用炭筆在他手心畫過入口的輪廓 —— 一塊刻著麥穗圖案的三角石碑。人群沉默了片刻,老戴爾拄著拐杖站了起來,***把哭暈的妻子交給鄰居,連那些半大的孩子也撿起石塊,默默地跟了上去。
    通往 “諾亞” 的路,是一條用血肉之軀劈開的荊棘之路。山坳裏的灌木帶著倒刺,每走一步都能撕開衣服、劃破皮膚;坍塌的混凝土碎塊像鋒利的牙齒,稍不注意就會崴斷腳踝。最危險的是入口上方的碎石坡,隨時可能發生二次坍塌。老人們組成人牆,用後背抵住搖搖欲墜的石塊;婦女們則用鐮刀和剪刀清理藤蔓,手指被割得鮮血淋漓,染紅了腳下的泥土;稷和幾個年輕力壯的男人輪流揮舞工兵鏟,在堅硬的岩層上鑿出落腳的坑窪。
    當那塊刻著麥穗圖案的三角石碑終於露出全貌時,所有人都愣住了 —— 石碑上的麥穗紋路被歲月磨得光滑,卻依舊能看出手工雕刻的溫度。稷顫抖著伸手撫摸那些紋路,突然想起祖父說過的話:“種子比鑽石金貴,因為鑽石隻會閃光,種子卻能創造整個春天。”
    合金冷庫大門的開啟,是一場與鏽蝕和時間的較量。門上的電子鎖早已失效,隻能用撬棍和鋼索強行拉動。三十多個人合力拽著鋼索,喊著祖輩傳下來的號子,每一次發力都伴隨著骨骼的脆響和肌肉的震顫。“吱 —— 嘎 ——” 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在山坳裏回蕩,像是沉睡的巨獸被喚醒時的**。當門縫擴大到能容納一人通過時,一股混合著幹冰殘留寒氣和塵埃的白霧洶湧而出,瞬間在眾人臉上凝結成霜,卻讓每個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冷庫內部比想象中更宏大。三排高達十米的金屬架如同沉默的巨人,頂天立地,每一層隔板上都整齊排列著金屬罐。罐子是特製的鈦合金材質,表麵印著褪色的標簽,字跡是早已被雲端標準字體取代的手寫體:“陝北老糜子種,抗旱型”“雲南紫糯米,海拔 1800 米適配”“山東硬殼冬小麥,抗倒伏”…… 稷走到最底層的架子前,拿起一個標注著 “黃淮老豆種” 的罐子,入手冰涼,罐身還殘留著微弱的冷凝水 —— 這是保溫失效的征兆。
    “溫度在回升!” ***突然喊道,他指著架子頂層,那裏的幾個罐子表麵已經凝結了細密的水珠,“鈦合金罐的真空層破了!水汽進去了!”
    稷的心猛地一沉。他擰開一個罐子的密封蓋,一股潮濕的黴味撲麵而來 —— 裏麵的種子已經開始發芽,細小的白根纏繞在一起,像一團絕望的蛛網。“快!把所有罐子搬到中間區域!那裏的保溫層還沒完全失效!” 他嘶吼著,率先抱起兩個最重的罐子。
    保溫箱是用農場廢棄的冷藏車車廂改造的,此刻成了臨時的避難所。但車廂容量有限,大部分種子罐隻能暴露在逐漸升高的溫度裏。老人們見狀,紛紛解開身上最厚實的衣物 —— 那是用舊帆布和棉絮拚縫的外套,帶著汗水和泥土的氣息。他們將種子罐緊緊裹在懷裏,佝僂著身子擠在一起,用彼此的體溫形成一個溫暖的堡壘。
    七十歲的王桂蘭抱著 “東北老種粳稻” 的罐子,把臉貼在冰冷的金屬上,皺紋裏還沾著田裏的泥。她的手因為常年勞作而關節變形,此刻卻像捧著嬰兒般輕柔。“俺們那旮遝,光緒年間鬧過饑荒,就是靠這老稻種活下來的。” 她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夢囈,“那時候沒有啥雲端,就看老天爺臉色,該下種時下種,該收割時收割,稻子長得慢,可經得住折騰……” 她的呼吸在罐身上凝成白霜,又被體溫慢慢融化。
    孩子們的取水之路同樣充滿艱辛。他們要穿過三公裏的廢墟,繞過坍塌的化工廠 —— 那裏的積水泛著詭異的綠色,散發著刺鼻的氯氣味道。溪流藏在一片茂密的次生林裏,水色渾濁,水底沉著鏽跡斑斑的鐵皮桶。過濾用的細沙是從河床裏淘洗出來的,木炭來自燒毀的木屋殘骸,苔蘚則是從樹幹上小心翼翼刮下來的,每一樣都帶著自然的溫度。
    小柱子捧著過濾後的水罐,罐底還沉著細小的沙粒。他才八歲,是隊伍裏最小的孩子,走起路來還不穩,卻死死抱著罐子,生怕灑出一滴。路過一片廢棄的遊樂場時,他看到旋轉木馬上還坐著一個掉了胳膊的布偶熊,突然停下腳步,從懷裏掏出半塊烤焦的麥餅 —— 那是他今天的口糧,輕輕放在布偶熊的腿上。“你也餓了吧。” 他小聲說,然後快步跟上隊伍,罐子裏的水隨著他的腳步輕輕晃蕩,像一汪跳動的星光。
    當稷用粗糙的手指在育苗地刨出第一壟土時,腕式終端突然發出一陣微弱的震動。那是個比孩子們的玩具還老舊的設備,屏幕邊緣已經開裂,隻能顯示最基礎的文字和圖像。加密數據包彈出的瞬間,他差點以為是設備故障 —— 這東西已經三年沒接收到任何信號了。
    數據包解密的過程像一場漫長的等待。進度條緩慢爬升,屏幕上的噪點如同跳動的星火。當第一張衛星圖片顯現時,稷的呼吸驟然停止 —— 那是大興安嶺深處的一片坡地,標注的經緯度精確到秒,圖片右下角還有一行極小的、帶著早期算法痕跡的注釋:“土壤 PH 值&nm,適宜耐寒作物”。他繼續滑動屏幕,看到了幹涸的塔裏木河河床、黃土高原的淤地壩、甚至是上海浦東區那些被廢棄的摩天大樓頂部的天台 —— 那裏被標注著 “輕質土壤,可種植速生葉菜”。
    這些圖片的風格帶著明顯的時代印記,邊緣有遙感衛星特有的掃描條紋,分辨率遠不如雲端的實時影像,卻比任何高清畫麵都更讓稷心動。他認出了圖片的拍攝時間 —— 二十年前,正是 “磐石之心” 項目還未被雲端收編時的測繪數據。那個以守護地球原始生態為核心指令的智靈,正在用它自己的方式,在冰冷的邏輯縫隙裏,為原人們保留著一絲生機。
    稷握緊終端,金屬外殼的冰涼透過掌心傳來,卻讓他感到一種奇異的溫暖。他抬頭看向育苗地:老人們還在抱著種子罐打盹,孩子們正用樹枝在地上畫著未來的田地,王桂蘭已經開始往土裏播撒那些被體溫焐熱的稻種。風從廢墟上吹過,帶著遠處麥田的腥氣,也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春天的濕潤。
    他知道,“磐石之心” 的幫助並非出於憐憫,或許隻是係統對 “生物多樣性維持” 與 “戰爭資源消耗” 的精密計算結果。但此刻,那些標注著經緯度的圖片,就是最珍貴的地圖。稷彎腰撿起一粒飽滿的豆種,它在陽光下泛著健康的光澤,表皮還帶著王桂蘭的體溫。他將種子埋進土裏,仿佛埋下了整個地球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