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他在梁國過得不好
字數:5649 加入書籤
                    涼亭的風帶著烘烘的熱氣,江念看著眼前琉璃盞上的霧珠,一滴滴沿著杯壁向下滾落。
    她聽到對麵高氏的聲音再次響起。
    “你同他自小生活在一處,一定知道,是不是?”
    江念纖長的眼睫微微一顫,並不說話。
    高氏扭過頭,看向江念,知道她不願說,也不著急再問,小兒子肩窩處的傷,也是她無意間看見的。
    他因常常出征在外,回王庭時,身上多少會帶些戰傷,但這對他來說不算什麽,年輕人身體強健,恢複起來快,休養十天半個月就好了,她從不擔心。
    直到有一次……
    那個時候是深夜,四更天,她早已就寢,宮人喚醒她,說丹增在殿外求見。
    像她這樣年紀大的人,不怕白天有事,就怕晚上被叫起。
    丹增是小兒子身邊的隨侍,是不是西殿出了什麽事情,不然丹增怎會這個時候前來,驟然間,一顆心突突跳得兩眼發花,扶著宮婢的雙手顫抖不止。
    見了丹增才知,小兒子征戰歸來,頭一日還好好的,誰知今夜突然高燒起來。
    “宣宮醫了沒有?”高氏問道。
    “羅宮醫在旁侍候,又另傳了幾名宮醫,俱在西殿隨時應候。”丹增答道,大王高燒昏迷不醒,此等大事,他做不了主,隻能往祥雲殿上報聖太後。
    高氏一刻不敢耽誤,蓬著頭,披著衣,急急往西殿趕去,到了西殿,下了乘輦,在左右的攙扶下入到寢屋。
    眾人見了高太後,忙將榻前空出來。
    高氏近到床前,看著榻上的小兒子,雙頰通紅,唇色亦是幹紅,問向一邊的宮醫:“現在病況如何?有無性命之憂?”
    “回稟太後,若今夜能退燒,便無虞,若今夜燒退不下來……”羅布不敢再往下說。
    高氏自然明白其意,看向床案上擱著的湯碗,碗底殘有黃褐色藥渣,料想當下隻能靜待高燒退去。
    而她能做的,就是靜守在兒子旁邊,若他生,她便退回祥雲殿,若他亡,這王庭還有她在……
    偌大的王殿立了不少人,有西殿的宮侍,亦有祥雲殿的宮人,還有隨時應候的宮醫們,光線通明的殿內卻寂靜無聲,唯有極靜極靜的時候,高燭燃燒爆出的“劈啪——”聲。
    在眾人看來,高太後的麵色過於平靜,沒有一個母親對待親子病危之時的驚惶和焦急,仿佛還有沉靜可賈,隻能從她那頭蓬亂摻白的發絲和不齊整的衣領,看出她曾亂過。
    這時,床榻上的人傳來悶哼,高氏往榻間看去,拿手蓋在小兒子的頭上試溫,還在燒,又聽他嘴裏無意識地說著什麽,也聽不太清,隨後他煩躁得扯下身上的衾被。
    高氏隻好再次替他蓋上,也就是這個空當,她看到他未著裏衣的上身,肩窩處凸起的疤痕,圈狀,無法形容,但可猜出當時這裏傷得很深。
    落後,她讓宮醫看了,宮醫說從疤痕看,不是新近的傷,是兒時有的。
    其實,呼延吉在梁為質時,倒是時常和他兄長呼延成通信,信中自然是揀好的說,不過就算呼延成知道他過得不好,也不會將不好的一麵告訴他們的母親,高氏。
    而高氏呢,她真就不知道呼延吉在異國的境況麽?不是不知道。
    高氏怎會不知呼延吉在梁為質會遭受什麽,隻是她不願去麵對,不願去承認,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
    直到那日,兩人因為高家的事爭論,他站在她的麵前,親口告訴她,他在梁國過得不好,不,不是不好,是很慘。
    從那天後,高氏心中鬱結,不能坦然,江念來給她問安,她多次想開口問問她,呼延吉在梁國過得怎麽樣,有沒有被欺負。
    還有,他肩窩處的傷……是怎麽回事……
    “他告訴我,他在梁國多虧有你照顧。”高太後看向江念。
    “妾身並沒做什麽,那個時候妾身玩性也大,大王也好頑,所以,一有好吃的、好玩的,妾就會叫上他。”江念笑了笑,又道,“與其說我照顧他,不如說他照顧我。”
    高氏來了興趣,說道:“怎麽說?”
    江念不知想到什麽,抿嘴笑了會兒,說道:“從前妾在梁國,門戶相當的貴女們並不大願意同妾身走得近,妾雖得家中人愛護,卻沒個相伴說話之人,後來,偶然間遇上了王,那個時候他年紀不大,幾歲的小兒,也沒什麽可避的,慢慢的,來往就多了。”
    “還有呢?”高氏臉上帶了一絲笑意,又問。
    江念見高氏好似很有興致,便把呼延吉兒時怎樣被人欺負,然後他又怎麽報複回去,講到他如何整治兵部家的吳大郎,先是給那馬兒喂瀉藥,後又在馬鞍上附膠,使吳大郎不能下馬,穢物沾衣,滿街惡穢熏天。
    聽到這裏,高太後再也忍不住笑起來,守在涼亭外的宮人們很是吃驚,太後同梁妃說笑?
    江念斷續說了些呼延吉在梁時的生活,說到後麵,高太後不再隻是旁聽,會打斷她的話,問一些有關呼延吉更深、更細的情況。
    江念從前愛聽戲、愛聽書,自然也很會說故事,她會把呼延吉受欺辱的過程,輕淡化,然後將他複仇的快意放大,高太後聽了如何不歡喜,笑得眼睛都沒了縫。
    呼延成在世時,沒同高氏說自己阿弟在夷越的苦難,呼延吉歸家後,亦沒同高太後細說自己的酸慘,她更不可能在高氏麵前述說他不堪的過往。
    是以,她隻挑了些不痛不癢的事哄高氏開心。
    高氏是高家出來的,到她這個年紀,許多事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糊塗,並非真糊塗。
    她當然看出了江念的用意,並不責怪她,但也不會就此被糊弄。
    “梁妃,說了一圈,還是說回來罷,吉兒肩窩處的傷是怎麽來的?”高氏端起桌上的花茶,呷了一口,嘴角雖有笑紋,眼底的笑已完全退去。
    這個話,江念不能說,所以就算高氏再次發問,她仍默然不語,然而,江念越是這樣,高氏越會弄清楚。
    “我知道你的顧慮,就算你不說,我也會派人去查,我知他那師傅回了夷越,想找也找得到,隻是事隔這些年,查出來的東西,未必是真,也許同實情相隔甚遠,如此一來,豈不是更不好,待我再去問吉兒,又是一番不平靜,不如你現下告訴我,我聽過也就聽過了,隻捺在心裏不說。”
    江念思忖著,當年那事出了後,呼延成從夷越遣人赴梁護呼延吉周全,同時訓練他的身手。
    呼延吉的師傅是知情此事的,而他的這位師傅就在夷越,正如高氏所說,她若想探查,不難……
    正在江念遲疑不定時,高氏又說了句:“不論親與不親,我總歸是他的母親,不要瞞我。”
    江念輕歎一息,微微啟唇,說道:“那一次,他差點喪命……”
    那一年,呼延吉來梁國不到一年,應是他被她救下之後的半年內,大概在那個時間裏。
    呼延成給他弟弟指派的奴仆還未抵達大梁。
    皇帝給呼延吉在城中賜有一座府邸,另給他配了奴仆,說是奴仆,實是看管和監視,且因他異樣的容貌,異國人的身份,再加上他年紀甚小,對他的照看自然也就不上心了。
    那個時候,他同她並不相熟。
    春途中,她救下他,事後,他沒有感激她,她也沒有追要他的感激,不過就是隨手救下的一小兒,她並沒放在心上。
    以呼延吉當時的身份,同江念是很難產生交集的,可就是這一日,兩人才算真正相交。
    江念喜好在茶樓聽曲兒,通常叫家中下人先訂一席位,再帶秋水和幾個小廝去茶樓,有時候一聽就是一下午。
    “娘子,咱們沒訂到最大的那間。”秋水坐在車裏嘟囔著。
    江念本是閉著眼的,一聽說,妙目一睜,說道:“不是讓奴兒提前三日就訂下了,怎的又沒訂上?”
    秋水撇了撇嘴,說道:“娘子你還不知道他們那些猴兒,婢子千說萬說,隻差提他們的耳朵了,叫他們訂下後,把銀錢付了,莫要空口白話,奴兒們隻作耳旁風,結果叫別人搶了先。”
    “是什麽人?”江念蹙眉問道。
    “說是平昌侯定下了。”
    這個平昌侯,江念是知道的,四十來歲,位封縣侯,是當今皇後娘家的一門親,皇後求得皇帝給了一個平昌侯的虛銜,無實際封地,僅享食邑。
    那平昌侯三十歲得了這麽個頭銜,又混吃等死十來年,如今已年歲四十餘。
    江念的好心情全被敗壞,秋水遞來一個剝了皮的果子,江念看了沒胃口,若不是今日有名角來,她連那茶樓去都不想去。
    “囑咐下去,那個大席位,以後再不要訂了。”江念說道。
    秋水不明所以,問道:“娘子,這是為何呀?”
    “讓那麽個泥豬癩狗一坐,那席位還能幹淨?”
    江念見過那人,個頭不算大,瘦精瘦精的,頭頂梳一個油光光的髻,留兩撇八字胡,穿一身華澤的緞子衣,整個人連同那名貴的衣袍都油得發亮。
    茶樓共分兩層,一樓是散座,二樓是封閉式的包間。
    唱台在一樓,不過唱台很高,一樓看得話需得仰著脖,二樓的視角正好。
    江念回回定下的二樓大席位被占,不得不在旁邊的一個小包間將就,那小包間其實也夠大,也夠精美,但對於一向挑剔的江念來說,自然看不上。
    不過當名角登場開喉唱曲兒時,她也就把這份不悅拋開了,一心隻在那唱台上。
    江念看戲聽曲兒時,會很專注,尤其這種名角兒登場,她連喜歡的小食兒也不吃,頂多喝清茶潤潤嗓。
    秋水自小隨在她身邊,兩人既是主仆也是玩伴,養成了同她一樣的喜好,看得也投入,這一投入就把茶水灑在了江念的身上。
    那茶水又燙,這個季節,身上的衣物單薄,嚇得秋水手忙腳亂。
    “別拭了,拭不幹淨,快帶我去後麵更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