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chapter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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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13
    那天薑皙醒來得比往常早。睜眼的一瞬,感受到電風扇的風持續在朝她吹,便知許城又比她起得更早。
    她穿好衣服出來,超市區沒有人影,船廊和甲板上靜悄悄,隻有厚厚的白霧在流動。
    今天霧氣極重,模糊了貨船與江水。
    他們的船隻如同漂浮在霧上,附近停靠的其他船舶都隱匿了去,被白幕遮住。隻剩最近的幾艘透出隱約的輪廓,像駭人的寂靜嶺。
    六月下旬了,濃霧卻讓清晨染了涼意,乳白的水汽直往薑皙胳膊上撲,沁起一陣陣雞皮疙瘩。
    衛生間門是開的,沒人。
    今天不是進貨的日子。她找了一圈無果,很快縮回船艙,關緊門,給許城發了條短消息。
    許城正在姑姑家收拾東西,這個時間聽到短信提示音,還有點納悶,掏出來一看,是薑皙。
    “許城,你怎麽不見了?今天江上的霧好大好大,我一個人有點怕。T^T”
    這人發短信也是直接得很,完全不考慮用詞或表情是否合乎社交距離。他都能腦補出她那細細軟軟的嗓音,在他耳朵邊嚶嚶。
    他哪兒知道她今天醒這麽早,回:“在外麵,還有會兒。”
    想想,多發了一條:“別怕,待屋裏,把門鎖好。”
    手機要塞褲兜裏,又響了,自然還是她:“鎖好了的。^—^”
    許城無語。
    上次他和同學聊短信,讓她看見字母表情,好奇地問了一堆。
    結果學會了立馬亂用一氣。
    又一條蹦出來:“但我想你快點回來。你在我就不怕了。QAQ。”
    他不回了。
    至今仍應對不了她的直來直往。轉念一想,嗬,拿捏人的手段也是高超。
    表姐今年北方大專畢業,因結交當地男友,在那兒找了工作打算安家;姑姑生了很大氣,和她吵了幾遭。
    前些天,許城找她要了些高中時的衣服,她那會兒瘦,身形跟薑皙差不多。
    他過來給姑姑分錢,挑選了幾套最好看的衣物打包,順便把家中打掃一遍。
    姑父劉茂新在家務上粗心,姑姑骨折後做事不便,家中邋遢了不少。空間本就狹小,不收拾快變成垃圾場。
    許敏敏躺在床上,叫他別忙,髒不死人。可他執意打掃,許敏敏最愛幹淨,隻是心疼他,怕他累著。
    可人與人之間這心疼,不都是相互的麽。
    從家中出來,已是一個多小時後。許城騎著摩托穿梭在舊城區的長巷中,霧濃得反常,這時候了還沒散。
    他繞去雜貨街買東西。有幾樣得去專門的店裏,找了幾家都沒開門。他跑了四五條街,終於尋到一家剛開市,買齊了,折返回碼頭。
    早上九點了,江霧仍厚重,太陽掛在天上,散著微弱的光,像裹在亞克板後頭的小燈泡。
    許城上了船,開鎖時,裏頭傳來一聲警惕的問詢:“許城?”
    “嗯。”
    她立刻竄下床,咚咚咚的跛足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他一推開門,她已站在他麵前,黑眼珠烏溜溜的,帶著期盼和安心。
    他避開目光,說:“霧有什麽好怕的?稀奇了。”
    “像有鬼和人躲在裏麵一樣。”
    “做了什麽虧心事了怕鬼。”
    “沒有就不能怕嗎?那我還怕蟲子老鼠呢。”
    “……”許城一時失語,又說,“以前沒發現你嘴皮子厲害。”
    她疑惑:“厲害嗎?”
    他不答了,將一個小袋子扔茶幾上,是柑橘香氣的沐浴液和洗發露。
    什麽鬼日本的柚子香味,跑遍整條街的超市都沒找到,柑橘倒是有。
    薑皙眼睛一亮:“買給我的嗎?謝謝。”
    “家裏的要用完了,隨便買的。”又將一個大包放藤椅上,“我表姐高中的衣服,都是洗幹淨的。你挑挑看,有沒有喜歡的。她家沒地方放了,準備捐出去。”
    薑皙欣喜極了,畢竟是女孩子,哪裏願意十幾天就兩件衣服換來換去。何況這堆衣服又簡潔又漂亮:“你姐姐的衣服好新呀。”
    “她跟我姑姑一樣,愛幹淨,也愛惜東西。”
    “看得出來,你們的船也超級幹淨。”
    確實,以前跑船,方圓十幾裏許敏敏的船最清爽。
    他說:“不幹淨,你也不會一眼挑上這艘吧?”
    薑皙被他說中,有些不好意思,轉身去整理衣服。好多呀,她可歡喜了。
    許城看她半晌,又走到門口,將放在艙門邊的一個大袋子拎了進來,說:“這個你也拿去。”
    說完,人去了超市區。
    薑皙打開袋子,愣住。裏頭裝著水彩顏料、油畫顏料、粗細大小不同的幾套畫筆、炭筆、橡皮、一疊水彩本、幾卷油畫紙,一塊調色板,甚至還有個藍色的小水桶,用來洗水彩的。
    薑皙眼眶發熱,努力眨巴了好幾下,抬頭看,許城拿著記事本和圓珠筆在貨架間清點貨物。
    遠處甲板上,白霧在融化,金色的陽光穿透進來,一束丁達爾光。
    遠景的甲板上,晨光金霧;近景是整齊斑斕的貨架,身著白t黑長褲的他,嵌在船艙門框裏,像一幅畫。
    那天,薑皙坐上了甲板。
    許城開船時,霧氣散了大半,像薄薄一層棉絮漂浮在江麵上。
    薑皙拿了張麻將塊涼墊,盤腿坐在船頭,一手捧著水彩本,一手蘸顏料畫畫。
    赭色甲板上,她一身鵝黃色長裙,身邊一隻寶藍色小水桶,船外是開闊的淺綠色江水。
    薑皙畫著畫著,江上的霧氣徹底散去。
    她畫完一副水彩,滿意又愉快地伸了個懶腰,抬頭見天空中一群鴿子在盤旋。
    好自由,好開闊啊。
    她仰望著,心也前所未有地開闊起來。她不禁抬起手裏的畫筆,追尋鴿子的羽翼。
    白鴿在藍天下展翅,飛旋;她手持畫筆,追隨著它們,一路緩緩轉身:鴿子飛走了,她看到站在二樓欄杆邊的許城。
    皓白色的船壁映在藍天下,鈷藍色欄杆下綁著幾個紅白相間的救生圈,許城身子麵向甲板,微俯身趴在欄杆邊,扭頭望著不遠處經過的一條煤礦船。
    薑皙仰著頭,畫筆停住,毛刷筆尖緩緩下落,落到他烏黑的頭發上。江風好溫柔,掀著他的額發,額頭飽滿,眉峰如山。
    她手執畫筆,筆尖柔情地沿著他側臉蜿蜒的鼻峰描摹,挺翹的筆尖、薄薄的唇。驀地,她想起一年前給他畫過的畫。
    甲板上初初聚集起來的熱氣,透過麻將塊的縫隙,穿透她的身體往上奔湧。
    她渾身燥熱,耳燒麵紅之際,他像是被她的筆刷觸到了,回過頭來。黑湛湛的眼睛準確直視向她,她的畫筆剛好在他眉心點了顆美人痣。
    薑皙一愣,立刻收了筆,低頭看水彩本,假裝要畫畫,可已完成的畫無需再多添一筆。
    許城起初沒明白她一貫的莫名其妙,直到次日上午,他在駕駛室裏掌著方向舵,看見她抬筆畫空中飛鳥時,才後知後覺地,心裏泛起一絲細小的波瀾。
    他看她坐在地上不方便,想起她的畫室裏是有畫架的。
    剛好船上有木條。許城晚上收工後,拿了錘子釘子鋸子,在甲板上一陣敲敲打打、鋸鋸錘錘。
    一小時後,拎了個畫架進屋。
    薑皙驚呆了,眼睛裏滿溢的崇拜,星星一樣閃耀。
    許城避開了她目光。
    畫具和畫筆是買對了。薑皙的活動空間再度擴大,開始出來玩了;還會躲在起居室窗戶後偷偷畫來買東西的輪船和船員。
    戶外寫生則通常在上午,下午太熱,甲板上不能久坐。
    為了散熱降溫,也為幹淨,許城每天下午五點左右,會扯出長長的膠皮管,一頭接水龍頭,一頭衝洗甲板。讓自來水衝刷去甲板上積攢了一天的熱氣。
    薑皙也想玩,許城鬆開手指,水流軟了下去。
    他遞給她,交代:“捏一下就行——”
    話音未落,“滋”一聲,噴了許城一頭一身的水。
    許城吃驚地看她,黑發上、臉上掛著如瀑的水珠,白T恤也濕噠噠貼緊身軀。
    薑皙原想道歉,可看他滿頭滿臉的水,沒忍住哈哈大笑。
    許城無語到想敲她腦殼,可她笑得彎下腰去;這是他第一次見她大笑。
    於是懶得追究了。
    正打算回屋換件幹衣服,前頭一艘小貨船行駛過來,船頭的女人叫嚷:“誒,買東西!船上有沒有水泵啊?”
    許城懶懶揚了聲:“有——”
    甲板衝洗得差不多了,薑皙去衛生間關水龍頭。
    那頭,女人的船很快靠近。兩船吃水差不多,船側輪胎相撞,許城隨著船體輕微搖晃一下,將船頭的纜繩扔過去。
    女人接了繩子往纜樁上纏。
    對方船尾也有人扔了繩子過來,許城剛要去處理,船尾的薑皙撈起繩子,麻利地往柱子上繞。
    他嘴角淺彎了下。
    女人一步跨到船上,發話:“多少錢一個啊?”
    “六十八。”
    “這麽貴,坑人的吧?”
    許城打量她一眼,女人燙著大波浪,濃妝豔抹,汗水和粉底混在一起,油膩得緊。
    他淡淡說:“成本就五十。”
    “那你賣我五十。”女人說著,往超市區裏走,“在哪兒呢?”
    “零售不砍價。”許城說。
    這時,船尾的男人走了過來:“什麽破水泵要六十八……”
    兩人對視,聲音止住。
    許城怎麽也沒想到,再次見到許兵兵是在這種場景。
    怪他今天往下遊多開了七八公裏,到了江城市水段。可他哪能想到,消失了數年的大伯兼後爸,居然就在相鄰的江城。
    很多事,許城小時候不懂。長大後才漸漸明了。
    當初父親聽信大伯的話,被薑家做局坑騙,多年心血運營的航運公司毀於一旦。心如死灰之時,又受大伯蠱惑:人死債消,起碼留給妻兒一些傍身的財產。
    結果,拿命換的一切全被許兵兵霸占揮霍。
    從某種程度上說,在父親這件事上,許兵兵更可恨。
    許兵兵見了許城,一臉閃躲。
    船艙裏跑出來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叫嚷:“爸爸,我要買Q.Q糖和吸吸果凍!”
    許兵兵正要跨船而來,才邁出一隻腳,許城說:“你敢上我船試試。”
    船尾,薑皙回頭。
    許城的臉冰冷得可怕,他額發上還有水,沿著臉頰滴落,打濕了的胸脯隱忍起伏著。
    她從沒見過他這幅樣子。
    許兵兵考量著,腳收了回去。
    小男孩不滿,大叫:“過去呀,我要買Q.Q糖和吸吸果凍!”
    “喊什麽喊,過來買呀。”女人拎著水泵出來,遞一張紙幣給許城,說,“就五十了,拿著。”
    許城眼神冷淡落回她臉上:“不賣了。”
    “誒,你這小孩什麽脾氣——”
    “你管老子什麽脾氣。”許城淡淡說。
    “你他媽——”女人叫著,瞧上他的臉,忽然明白過來。許城長得像媽媽成湘,女人知道她丈夫的前妻生了副好皮囊。
    “許兵兵,這是你大哥家的寶貝兒子吧,教得好喲。”
    許兵兵開口:“許城你這是鬧什麽?來做你生意你還——”
    “你再給我講一句。”許城指了指他的臉。
    後者挨過他揍,閉了嘴。
    女人沒料到丈夫這麽慫,怒得一推許城肩膀:“怎麽跟你大爹說話的,小兔崽子你不怕天打五雷轟!”
    許城退後一步,低頭看了看自己濕噠噠的肩膀,又看看她,眼神陰沉得叫女人心裏一緊。
    他還沒來得及發話。
    “臥槽——”一聲嚎叫。
    船尾,薑皙捏著膠皮管,管裏衝射出來的水柱如機關槍,將對麵船上的許兵兵射成落湯雞。
    許兵兵:“你他媽——”
    水柱精準噴射到他臉上,把他的嘴堵得嚴嚴實實。
    薑皙從沒幹過這種事,嚇得臉色發白,腿打抖,卻一邊衝水,一邊飛快鬆解船尾的纜繩。
    女人見狀,氣得扔下水泵,就要前去對付薑皙。
    許城哪能讓她得逞,一把抓住她肩膀,將她推扔回對麵船上。
    女人摔倒在地。
    薑皙將膠皮管捏得更平,水槍掃射範圍瞬間擴大,力道猛增,將女人也衝得渾身濕透。
    許城跳去對方船上,飛速解開纜繩——兩艘船首尾瞬間分離。
    薑皙尖叫:“許城!”
    許城蓄了力,騰空而起,從對麵船上飛躍過來。
    江水橫隔,兩船呈V形,船頭分得大開。但船尾的輪胎仍在碰撞相擦。
    水槍滋射中,許兵兵終於緩過勁兒,迎著水槍要上前來打薑皙。
    可許城不給他機會,他早已飛奔上樓,衝進駕駛室,猛踩油門,轉動船舵。
    撲到船尾的許兵兵差點要抓到薑皙,無奈輪船已拉開距離,船尾水波鼓動,浪花飛濺。他失去重心,幾乎沒掉進江裏。
    薑皙鬆了水槍,跌坐船上,後怕得心跳砰砰。
    駕駛室裏,許城開足了馬力朝上遊的江州行駛而去。
    這時,太陽已向西,照得前方江麵浮光躍金,照得他臉上一片紅潤。
    臉上的水早已曬幹,打濕的黏貼的T恤也稍稍鬆脫。
    他始終微蹙著眉,似有一絲鬱結;可漸漸的,不知想到什麽,眉心的褶平複下去,極淺地彎了下唇角。
    前方水路,霞光萬丈。
    恰在那時,薑皙出現在甲板上。許城垂眸,多看了她幾眼。
    她走向船頭的纜繩。剛才許城從對麵船上扔得急,纜繩拖在江中,這會兒,漸漸掉下去大半。
    薑皙想把纜繩收上來。可繩子泡了水會格外沉重,且船頭沒有欄杆。
    許城看出她心思,一愣,立刻固定好方向舵,跑出駕駛艙:“你別管,離遠點!”
    薑皙正費力搬著一大截纜繩往船上拖,冷不丁聽到他的喊聲,嚇一大跳,手鬆了勁,纜繩跟蛇一樣刷拉往水裏鑽。
    她左腳感應不靈,踩著一截繩索卻渾然不知。飛竄的纜繩卷住她的假肢,瞬間掉進江裏。
    薑皙隻覺左腳末端一鬆,人一下跌坐到船沿邊:“我的腳!”
    假肢栽進江中,瞬間沒了蹤影。
    許城怔了怔,一秒衝進駕駛室,大掌猛拍緊急摁鈕,停了發動機,落了錨;疾速返身竟直接飛踩著二樓高高的欄杆,騰躍而起,一頭紮進了滾動的江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