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chapter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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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15
    次日去學校填報誌願,許城先去文具店買了鬆節油和油壺,想起薑皙的頭繩昨夜崩斷了,又買了個新的。
    學校機房,不少同學在填報誌願。
    江州有電腦的家庭不多,報誌願得來學校或去網吧。大部分家長並不具備指導學生填報專業的能力,學校便是最好的選擇。
    許城才進去,幾個平時玩得好的衝他熱情招手。
    陳眼鏡兒啪啪鼓掌:“哎喲喂,城哥,貴人終於露麵了。”
    高冬瓜:“放假躲哪兒去了?同學聚會你他媽一次都不來。”
    許城坐到一台空電腦前,開機,輕歎:“窮人一個,忙著討生活啊。”
    “討什麽生活?”陳眼鏡兒捏他下巴,“去純色(KTV)當王子,月入過萬,秒變富豪。”
    許城一腳蹬他腿上:“滾。”
    杜宇康上前摟住他胳膊:“等下大夥兒去唱歌,這次不能躲了。”
    “行。”
    許城填完誌願,想一想,搜了維米爾的《小街》。
    那幅畫出現在電腦屏幕上時,他的心一下靜了,聽不見機房裏其餘的聲響。
    他看著那幅畫,像忽然墜入童年,遙遠的小時候。
    回憶裏,一股寧靜而光芒閃耀的淡淡清愁攫住了他,哀傷卻又靜謐而安詳。
    了不起的畫作。
    他緩了會兒,關了網頁。
    方筱儀站在另一排電腦前,衝他招手。
    許城過去。
    她第一誌願填的譽城聯合大學,專業還沒填:“你說我是學中文還是英語?”
    “看你自己喜歡。”
    “這學校是不是很差?”
    三本批次。
    但他們班半數的學生都沒上本科。
    “還行啊。”
    “我沒姐姐成績好,她在的話,上譽城大學都沒問題。老天真可笑,不知道為什麽走的是優秀的她,留下我這個差的。”
    許城斂了下眉心,並未講話寬慰。
    方筱儀自我處理了,又問:“等下同學去唱歌,你去嗎?”
    “去的。”
    “你最近在幹什麽呀,好像很忙。”
    “我姑姑腿摔傷了,船上的事都得我來。”
    下午,同學們一起去唱K。
    因畢業麵臨分別,一些平時不熟的同學在過去十幾場同學聚會中熟稔起來,也突然冒出好幾對情侶。
    八竿子打不著的學霸和學渣進了KTV後,黏膩地貼在一起唱情歌。二十幾個人,三四個話筒;還有一群麥霸,誰唱歌都跟著吼幾句。
    許城不樂意廢那個勁兒。真心話大冒險就更沒意思了,全是些互有好感的人借機搞曖昧,他懶得摻和。
    彩燈下,少男少女們身體故作無意地碰撞,嘴上又不承認,彎彎繞繞,曲曲折折。他想,要是薑皙,大概一切都會不遮不掩,直接出口。
    還想著,方筱儀再次喊他真心話大冒險。
    他這人,不願幹的事,半點不能勉強,往沙發上一倒,閉眼睡覺。
    一覺睡醒,房間還跟之前一樣鬧哄哄。
    許城一看腳邊,說:“誰拿我鬆節油了?”
    旁邊玩真心話的幾人麵麵相覷:“什麽鬆節油?”
    許城起身,將蹲在茶幾邊的兩個男生拎起來,看地上:“一大瓶子透明的油,還有個銀色小罐罐。”
    眾人扭頭四下看。
    茶幾對麵,杜宇康忙將袋子遞過來:“這兒!我剛以為是白酒,拿來看看。”
    許城俯身撈袋子,一手越過茶幾扇了下他的頭:“叫你手癢!”
    方筱儀視線追著那袋子:“鬆節油是什麽?”
    許城沒答話,低頭檢查玻璃瓶,確定沒被人擰開,沒漏出來。
    “不會是什麽潤滑油吧?”一個男生眯笑道,“許大帥哥背著我們搞什麽壞事兒——”
    有女生嚷:“別講惡心話!”
    杜宇康說:“畫油畫用的,我表姐學油畫,就用這種。”
    方筱儀更納悶:“你買這個幹什麽?”
    “有朋友要,幫忙帶的。”
    正說著,服務生進來送果盤。屋內音量忽然降了——那個白襯衫黑馬甲、係著領結的服務生竟是邱斯承。
    他高三那年,家庭遭遇巨大變故。父親欠下巨額債務,家中財產一夜灰飛煙滅。雖去年參加了高考,可惜發揮極度失常,隻考上遠在北方的三本。
    不想他沒去讀書,留在本地打工了。
    邱斯承將水果飲料放在桌上,起身時看見了許城。兩人都沒來得及做任何表情,他轉身出去了。
    立刻有人八卦:“那不是上一屆的邱斯承?跟許城杜宇康一個宿舍的,怎麽在這兒打工?”
    “攤上那麽個爸,有什麽辦法?一輩子全毀了。”
    “聽說他媽媽靠那個……掙錢。”
    “別亂說。”
    “真的!學校都傳開了!”
    “那些愛賭錢的男人,真是該死。”
    “都是薑家害的,江州怎麽有這麽個毒瘤,罪大惡極!”
    “呃,我們現在這家店就是薑老板的誒。但這家全江州裝修最好,音響也最好。”
    “這家有沒有灰色?”
    “聽說薑家大小姐不見了,誰要是找到,五百萬呢。”
    “倒是心疼自家女兒,逼得別人家女兒出台做公主的時候呢?”
    許城起了絲心煩;恰好手機一震,是肖文慧老師的短信。說提前批院校的錄取分數線公布,他分數過了,叫他等下去她家吃晚飯。
    許城正好不想在這兒待,跟同學們打了聲招呼就走了。
    走到KTV門口,撞見大理石台階下,身強力壯的保鏢恭敬給薑淮拉車門。
    薑淮問:“找到沒?”
    保鏢低頭認錯:“還沒有。”
    “我養你們吃白飯的?她也沒出江州,人怎麽可能找不到?”
    “再給我們幾天時間。”
    薑淮一根手指指了指他,坐上車。司機駕駛豪車離去。
    許城上了公交,穿過江州老城區。夏天,道路兩邊蓊蓊鬱鬱。江州一中老師們的宿舍房就掩映在綠樹紅瓦間。
    許城下車時,看到路邊有個小賣部,買了點水果。
    肖文慧開門見他拎著一大袋橘子,果然責怪起來:“還講這種禮數?跟你說過多少次別花那錢。”
    “是我自己想吃橘子了。”
    肖文慧不信這話,非得戳穿:“我看你過會兒走的時候全帶了去。”
    許城無奈一笑:“鍋要糊了,肖老師。”
    廚房裏,油鍋發出呲噗的輕微爆炸聲,肖文慧風兒一樣卷回去,抄起鍋鏟,不太熟練地翻炒起來:“你李叔去省城出差了,委屈你今天嚐嚐我的手藝。”
    肖文慧那雙手寫得一手好板書,做得一手好實驗,偏偏毫無做菜天賦。李知渠對她飯菜的評價:熟了就行。
    許城換好拖鞋,問:“知渠哥還沒下班?”
    “在路上了。”肖文慧將鍋中的炒茭白盛到盤子裏,說,“你超了公安大學分數線一截呢,能選最好的專業……”
    話到嘴邊,咽了下去,那也是方筱舒的夢校和夢想專業。
    “確定去嗎?”
    “備著吧。今天報誌願衝了一把。看結果。”
    “挺好。……不容易啊。”肖文慧說著,揭開燉鍋蓋子,拿大湯勺騰出裏頭的排骨燉山藥,又說了一遍,“你走到今天,是不容易的。”
    許城正幫忙擺筷子,拿碗盛飯,不知該說什麽,就沒接話。
    他並不習慣將“不容易”這樣的話掛在嘴上,也很少回看過去。
    原本的家,寬裕也幸福,但太過短暫。小學一年級就化為泡影。
    後半截的兒時記憶是單調的黑白灰。大伯許兵兵愛賭,普通的麻將過不了癮,要玩讓人血湧心跳的詐金花、老虎機。他爸爸拿命換來的錢,全叫他輸光。母親成湘每每阻攔,便招致毒打。
    衝在前頭保護母親的小許城也不能幸免。
    後來媽媽跑了、大伯走了,幾家親戚都說養不起他。可他明明吃得少用得少,挺好養的啊。好在,姑姑收留了他。
    他也迷失、叛逆過,偏被方信平給撿了回來,帶著他的徒弟李知渠照顧他。肖文慧也一直給予關照。
    所以,也沒什麽不容易的,他很知足。
    許城剛把餐桌擺好,李知渠回來了。
    肖文慧說:“來得巧,活都幹完了,你回來了。”
    李知渠笑:“我專門躲在屋外聽動靜呢。”
    他直奔餐桌,一屁股坐下,操起碗筷就開動。
    肖文慧嗔道:“又不洗手!這死孩子跟誰學的壞習慣!”
    李知渠嚷:“又不用手抓飯,筷子幹淨就行!”
    肖文慧直呼:“你這什麽歪理邪說?”
    “肖老師,這個雞翅膀給你,堵上你的嘴。”
    肖文慧把雞翅膀夾給許城。
    李知渠說:“你收許城當幹兒子吧。”
    肖文慧道:“他本來就是我半個兒子。”
    李知渠驚詫:“媽,你背著我爸幹了什麽,我爸知道嗎?”
    肖文慧臭罵:“你個狗崽子!”
    “教師要注意儀表儀態啊!”
    許城旁觀母子倆的笑鬧,嘴唇彎了彎。隻是很突然地,覺得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在另一對父女身上出現過。
    許城咬著雞翅,不讓自己去想那個畫麵。
    但肖文慧提及了:“我今早在菜市場碰見方家媽媽了,跟她聊了會兒,她頭發白了好多。”
    李知渠也靜了,道:“接二連三的,誰受得了?”
    肖文慧歎:“是啊……哎,筱舒要是還在,也錄取了吧?這孩子,平時學習那麽苦,一直說等高考完了要撒丫子瘋玩……”
    吃過晚飯,許城坐了會兒就要走,李知渠說要去散步,跟他一起下樓。
    才出單元樓,許城問:“你有話跟我說?”
    李知渠問:“薑淮的妹妹是不是藏在你船上?”
    許城猛地一愣。他並不願對他撒謊,默認了。
    “薑家找人快找瘋了,你不怕人家卸了你狗腿。”
    許城說:“他能隨隨便便卸我狗腿,要你們幹什麽吃的?”
    李知渠一巴掌拍他後腦勺,打得他點了點頭。
    許城慢慢抬頭,甩了甩頭發,問:“你怎麽知道的?”
    “我一個線人看到她在你船上畫畫,沒看太清,不確定。但我今天看你買的鬆節油,八九不離十了。”
    許城沒吱聲。
    “她怎麽會躲去你船上?你們什麽關係?”
    “純屬意外。”許城輕歎,大致講了下情況。
    李知渠了解了,有一會兒沒說話,經過小區籃球場時,停下了。
    他倆常在這兒打球。這時候,球場上空無一人。
    李知渠說:“你跟她熟嗎?能不能給我做線人?”
    許城說:“就這兩個月,時間不夠吧?”
    “如果你同意,我可以想辦法找關係走特批,給你學校寫延遲入學申請。往後推一年。”
    許城沉默。
    “許城,幫幫我。我一直沒跟你和方筱儀講,那天是我接警,去給師父收的屍。他……”
    方信平死得很慘。被一輛重型貨車撞飛十幾米,車沒停,瞄準了人,加速再次碾壓。人成了幾截,沒一處好的。內髒、腦髓糊濺了一地。
    “那幫畜生。太囂張太猖狂了!他是個警察!”李知渠眼圈紅透,淚雨直下,“我師父死前兩天,他有個線人也失聯了,凶多吉少。許城,這世道不該是這樣。也不該沒人去對抗,叫他們為所欲為!我得做點什麽,我一定要做點什麽,你幫幫我。”
    許城無聲良久,最終問:“你要我做什麽?”
    ……
    許城回到碼頭,西天燃燒著火紅的流金晚霞,江麵染得彤紅,像水上起了火,又像流動著滾燙的岩漿。
    他站在欄杆邊,望著絢爛的水天一色,心中一片空茫。
    直到火燒雲的金邊開始暗淡,他才開了艙門。屋裏沒開燈,晚霞暈染著。
    裏間,電風扇在吹。
    淡淡的梔子花香。
    “薑皙?”他喚她。
    床上窸窣動了一下,嗡嗡的鼻音傳來:“嗯?”
    “在睡覺?”
    她模糊問:“幾點了?”
    “七點。”
    “啊?”聽聲音,裏頭的人彈坐起來,“這麽晚了?”
    他走到掀開的簾子邊,看到裏頭床上她的右腳小小的,白白的,腳板心朝上攤著。他側身靠在衣櫃背板上,說:“外麵有很好看的晚霞。”
    床上傳來響動,她趴去圓窗邊,輕歎:“哇塞~真的!好美哦!”
    他在櫃子這邊,聽著那邊她的動靜,淡笑了下,說:“能畫出來嗎,我買了鬆節油。”
    “能。”她貪看了好一會兒,很快爬下床。
    許城聽聲兒,起身離了衣櫃,坐去沙發上,抄起桌上一包旺旺豌豆吃起來。
    薑皙看到桌上的鬆節油和油盒,歡喜地裝去她的畫具盒——一個廢棄的娃哈哈礦泉水紙箱。
    他問:“你晚上吃的什麽?”
    她回頭看他。
    他無語:“沒吃?”
    “嗯。”
    “中午呢?”
    “……”
    “你一天在家幹嘛了?”
    “睡覺。”
    “你是豬啊睡一天?”
    “我又沒事做。碼頭上來來往往好多人,不想出去。”她還振振有詞,又略帶遺憾,“要是我會開船就好了。要不你教我吧。”
    “你倒是會做夢。”他涼哼一聲,“教你了你哪天偷偷把船開走,我上哪兒抓你去?”
    她剛接了一鍋水,準備煮湯圓,詫異道:“我怎麽會背著你偷偷走,我要走肯定跟你一起呀。”
    他不接這話,岔開話題:“睡得挺香吧?”
    她抻抻肩膀,又伸伸脖子,評價道:“其實你的床有點硬,睡得我身上疼。我一直沒好意思說。”
    許城眉梢微挑,眼神裏寫著“什麽鬼,你給我再說一遍。”
    薑皙抿了下嘴,為了表示自己不是信口開河,走過去,擰著肩膀給他看:“真的,你看,我肩膀都是青的。你的床真的很硬。我沒睡過這麽硬的床。”
    許城嫌棄得眉毛擰成疙瘩:“大小姐,你豌豆公主啊?嫌硬,你睡我身上好不好?”
    她發愣,小聲說:“你又不是墊子。”微紅著臉上下覷他一眼,心想,你身上肯定很硌。
    還會……燙燙的。
    許城瞧著她眼神古怪,手指從袋子裏摳出一顆豌豆,“咚”地準確砸在她腦門上,說:“你在打什麽壞主意?”
    她捂住腦門,被抓包了,挪開眼神去,低頭撕著湯圓包裝,說:“你看過豌豆公主啊。我也看過。我不是很喜歡,她好嬌氣的——”
    許城鼻子哼出一聲笑:“嗬——”
    她回頭,狐疑看他:“我不嬌氣。”
    他吃著豌豆,聳聳肩。
    她堅持為自己正名:“我真的不嬌氣!”
    “好的,不嬌氣。”他說。
    薑皙就想拿湯圓砸他,但冰凍的湯圓能把他腦袋砸個包,作罷,又說:“我也不喜歡白雪公主,她好傻。”
    許城嚼著豌豆,無聲地好笑。
    她像背後長了眼睛一樣忽然回頭,他剛好斂了笑,抬眸迎視她,眼神要多無辜有多無辜。
    她懷疑地背過頭去,往沸水中下湯圓,說:“我喜歡《野天鵝》裏的那個公主。”
    “《野天鵝》?”許城疑惑,“四隻醜小鴨子,翅膀牽翅膀跳舞那個?”
    “不是!你說的是曲子。我說的是安徒生童話裏的,那個公主不顧流言,犧牲自己,用三年時間拿刺蕁麻編織衣服,救了她中了魔法變成天鵝的十一個哥哥們。因為差點被火燒死,有件衣服袖子來不及做,最小的哥哥變回人後,還留了一隻天鵝翅膀。”
    許城手中一顆豌豆剛送到嘴邊,緩緩停住,問:“你會為了救你哥哥,犧牲自己嗎?”
    薑皙正拿湯勺攪動著沸騰的鍋,水汽蒸騰;她有一會兒沒做聲,許城以為是沸水咕咕讓她沒聽到,卻聽她平靜地說:“會的。”
    “哥哥是對我最重要的人。”
    豌豆在嘴裏嘎吱一聲脆裂開,許城沒話接了。
    那一刻,棧道上的路燈突然亮起,混著晚霞投映進門框裏,一道斑斕的昏光橫亙在他和她之間,楚河漢界。
    她的背影因霞光沾染,一片橙粉,像稀釋的血水。
    許城想起去年校園圍牆外方筱舒的血漬,想起李知渠給方信平收屍。
    她上船那麽久,直到這一刻,他才清晰意識到,她的的確確是薑家的人。在未來,會毫不猶豫站在他的對立麵。
    他眼神變得冷靜,或許,是時候測試一下了。
    薑皙煮好湯圓,端了碗坐到桌邊開吃。她一天沒吃東西,連湯都喝了幹淨。嘴唇上、脖子上全是熱汗。
    許城從兜裏套出一根發繩。繩上墜著一隻小兔子,是她包包和玩偶的圖案。
    薑皙眼睛一亮:“美樂蒂!”
    “這大耳朵呆兔子居然還有名字?”
    “她叫美樂蒂!不是呆兔子。”
    “喜歡嗎?”
    薑皙點頭,很歡喜:“給我買的?”
    許城的眼瞳在黃昏中幽深,反問:“這船上還有其他女生嗎?”
    薑皙呆了呆,像被他眼睛吸住,移不開。
    許城走到她身後,撈起她厚密的長發。
    她脖子上大片汗濕的肌膚裸.露在風扇前,一陣清涼。心卻燒起了火,在皮膚下亂竄。
    她一動不敢動,像被揪住了尾巴。
    許城沒給女生紮過頭發,手法略笨拙。他甚至沒碰過女生的頭發,那觸感很神奇——薑皙烏發厚實,柔順而滑膩,像有生命般在他指尖纏繞,時不時搔癢般撓著他掌心。
    他細致地捋起她耳邊的碎長發,指尖拂過她滾滾發燙的耳朵邊。
    發束一圈圈地繞,長發靈巧而乖順地纏,紮好了。
    許城從桌上的清水碗裏撈出兩朵盛開的梔子花,箍進發圈,紮在她頭發上。
    兩三滴浸了花香的清水滴落在薑皙脖頸上,她顫了顫。水滴滑進後背,一串濡濕的痕跡隱匿進吊帶深處。好癢。
    許城坐回藤椅,一言未發。
    船屋裏靜得隻有風扇葉片轉動的聲響。空氣潮濕而灼熱,蒸籠一般。
    薑皙垂著眼,有些羞澀地湊到鏡子前瞄,馬尾上綻放著兩朵潔白的梔子,好漂亮。
    鏡中,許城長久注視著她,忽說:“我在網上看到那副畫了。”
    “啊?”
    “《小街》。”
    “好看嗎?”
    “嗯。很喜歡。”
    薑皙興奮回頭:“是不是有種心裏很寧靜,又淡淡惆悵的感覺,像夢一樣。”
    “嗯。”
    他們對那幅畫的感受,一模一樣。
    “真希望以後能看到真跡。”
    許城說:“你要是回家了,應該很容易。不管你是為了什麽原因跑出來,家裏人找了這麽久,你開口的任何事,估計都會答應。”
    薑皙默默垂頭,梔子的香味從腦勺上落下。她感覺,是不是真的給他添麻煩了。
    “你有沒有想過,有天家裏人會找到你,帶你回去?”
    “想過啊。”她那天已說過,“那就隻能回去了。”
    許城無言。她真像個小孩,對所有事的嚴重性都看得很淡,懵懵懂懂的。或許對“喜歡”,也是孩子心氣的。
    他冷不丁問:“那我呢?”
    她眼神茫然:“你什麽?”
    許城起身,逼近她麵前,嗓音低沉:“你不會舍不得我嗎?”
    薑皙瞪大眼睛,慌慌張張的,臉頰的粉色迅速彌漫到脖子上。
    電風扇上那一圈梔子花因脫水已泛黃,香氣卻愈發濃鬱,乘風而來,薑皙有些暈眩。
    昏昧暮色中,許城又朝她走了一步,她踉蹌後退,撞到牆壁上。
    船屋積攢了夏日一整天的熱氣,貼著她後背,迅速蒸騰出汗。
    許城的身影將她籠罩,像在她頭頂壓了重物,叫她呼吸困難。
    他低頭,抬了手,食指指背觸到她滾燙的脖子上,輕輕上刮,擦到她下巴尖兒上。
    薑皙癢得要命,艱難地咽了咽嗓子。
    許城看一眼她眼睛邊那顆小小的淚痣,目光挪去直視她眼底:“看來是舍得。薑皙,我這些天白對你好了。”
    薑皙哪裏經得住他這麽逗,腦袋裏攪成一鍋燒沸的粥,咕嘟咕嘟直冒泡;肚子裏也像有什麽陌生的東西在沸騰著,好難受。
    許城離她很近,已能感覺到她急促而灼熱的鼻息噴在他脖子上,她傻了一樣做不出任何反應,隻有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直愣愣望著他。清黑眼瞳裏映著他的影子。
    他很確定了,如果他現在對她做點什麽事,任何事,她都無力招架。
    許城更深地低下頭,薑皙眼瞳倏然瞪大。
    咫尺之近,他卻停下了。下不去手。
    薑皙呆呆的,嗅著他臉上的特屬於他的香氣,鬼使神差地踮腳湊了上去。
    許城一愣,立刻偏頭。薑皙的唇莽撞地碰上他臉頰,結結實實壓印下一枚柔軟而溫熱的親吻。
    他後退一大步,對她突然的主動始料未及。
    被她吻過的地方霎時發燒滾燙。薑皙也愣愣的,紅透著臉,暈乎乎地問:“許城,你是不是也舍不得我呀?”
    “……”許城盯著她,沒說話。
    “你願意去我家住嗎?”
    “什麽??”
    “小西樓很大,隻有我和弟弟,還有多的房間。”如果有他在身邊,就算身處地獄,她也不會那麽難過悲傷了。“要是哪天我被帶回去,肯定不能再來船上了。但你要願意,可以去我家裏住呀。那我又可以天天看到你了!”她講著講著,眼睛亮起光芒。
    許城陡然間隻覺震驚荒唐——她的逃亡,果然隻是場玩鬧。
    也好。那就按計劃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