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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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春送杜黎坐上船之後,他去魚市一趟,買三斤銀魚和五斤白蝦送回去。
    “爹,娘,你們在家幫我姐哄孩子,我去店裏守著。”他說。
    雖說人死不挑時辰不挑天氣,但辦喪事的人家在雨天很少買紙紮的明器,每逢陰雨天,店裏的生意少得可憐。孟父不擔心孟春一個人守不住店,他隻交代說:“後院的閣樓不能開門開窗,裏麵的紙和布不能沾上水汽,會上潮。”
    “曉得。”孟春應一聲走了。
    雨天適合睡覺,孟青把孩子交給她爹娘看顧,她回屋睡覺,再醒來是孩子要吃奶。
    孟母抱來孩子坐在她床邊,見她還沒清醒,手已經熟練地解開衣扣,她驀地有些難受,“我還記得你當孩子的模樣,一轉眼,你已經成了我。”
    說罷,她把孩子放下,人轉身迅速出門。
    沒過多久,孟母調整好情緒又進來,她手上拿著一遝尿戒子,都是新裁剪的。
    “這場雨不曉得要下幾天,天不晴洗的尿戒子就幹不了,我拿你弟的舊衣裳裁了二十來個尿戒子。”她把尿戒子放在床頭,又問:“晚上我過來跟你睡?望舟夜裏鬧不鬧覺?他鬧的時候我來哄。”
    “他不鬧,覺沉,就餓了會哭,有時候我給他換尿布,他都不帶醒的。”孟青說。
    “跟你小時候一樣,不過你小時候更機靈,有尿知道哭,滿五個月之後,尿戒子就沒再濕過。”孟母很是懷念,“我那時候就跟你爹說,我跟他撞大運了,生了這麽個機靈的丫頭。你爹還遺憾你不是個小子,直到生了孟春,小子是有了,他又念叨生了個蠢才。”
    這番話孟青聽過不止一遍,每次聽到都會笑,她再一次糾正:“我小弟可不是蠢才。”
    “是不是都養大了。”孟母也笑,她握住孩子的胖腳丫,歎氣說:“以前不覺得,剛剛看你迷迷糊糊地喂養孩子,我心裏突然不舒服,你都當娘了,日子過得真快。”
    “你生了我,我生了望舟,你養大我,我養大他,這是血脈傳承,是好事。”孟青的眼睛看向門外,目光一轉又落在孟母臉上,她振奮地說:“我們的日子在變好,以後會更好。”
    她不貪戀過去,隻期待未來。
    孟母對她這個腔調已經熟悉了,她這個女兒也是奇怪,從小就有用不完的精力,好像對什麽事都不會厭煩,是人都會抱怨,她不會,她不僅不抱怨,還會在旁人唏噓感歎的時候大喊別喪氣了我們還活著呢,活著就有希望、日子會更好……
    “我去煮蝦。”孟母拒絕跟她一起亢奮,“你醒了就起來,別又睡了,免得夜裏睡不著又哐當哐當地跑去煮飯,鬧得我們大半夜陪你吃早飯。”
    孟青哈哈笑,“馬上就起。”
    外麵的天已經昏了,孟母念叨說:“也不知道女婿到沒到家。”
    “不到天黑到不了。”孟父說。
    如孟父所說,杜黎在抵達杜家灣渡口時,天色已黑透,他身上的衣裳也濕透了,踩著一路的泥濘回家,進門就聽他娘又在灶房敲敲打打地罵。
    “娘,你們還沒吃飯?”
    杜母被乍起的聲音嚇了一跳,一轉身看見他像個水鬼一樣杵在門口,她頓時火大:“吃吃吃,就知道吃,家裏被你們鬧成這樣子,還惦記著吃。”
    杜黎不接話,他撂下一句多加兩碗水,扭頭回屋換衣裳。
    吃飯的時候,杜黎不見他大嫂的身影,他疑惑道:“大哥,我大嫂呢?她不在家?”
    杜明不理他。
    “錦書,你娘呢?”杜黎問侄子。
    “在屋裏睡覺,我娘說她不吃飯。”錦書說。
    “不吃飯就餓死她,做這樣子給誰看?想嚇唬誰?”杜母大聲嚷嚷,生怕沒露麵的人聽不見。
    “她餓死了,你再給我花錢娶個媳婦,再給你孫子孫女討個後娘。”杜明頭也不抬地說,話裏滿是怨氣。
    杜父見又要吵起來,他摔筷子,怒聲罵:“不吃飯給我滾出去,不想活了都給老子餓死,想翻天?”
    飯桌上頓時安靜了,除了出氣聲隻剩筷子碰觸碗沿的聲音。
    杜黎深吸一口氣,他飄蕩在外的神思頓時歸位,這才是他從小長大的家,充滿壓製和斥罵。
    吃過晚飯,杜黎鼓足勇氣開口:“爹,娘,大哥,我有事跟你們說。”
    “又有什麽事?”杜父不耐煩地問。
    “以後村裏人要是問起青娘,你們就說她是為照顧三弟飲食才回娘家住的,我們在船上的時候商量好了,以後孟家做好菜好飯的時候,青娘會給三弟送去一份。”杜黎撒個小謊,他心想下次見到杜憫跟他對一下口風,隻要杜憫肯配合,孟青住在娘家照顧他飲食一事就板上釘釘了。
    “真送還是假送?孟家做沒做好飯好菜外人可不知道,她要是一個月送一次,可讓她白撿個好名聲。”杜母撇嘴。
    “三弟回來你問三弟不就行了。”杜黎不鹹不淡地說,“孟青有個好名聲也礙不著誰,誰也不吃虧,倒是三弟是實實在在得到好處了。”
    杜父誤以為他是指杜憫靠孟家謀算商賈之利的事,他暴起打斷:“行了啊,閉上你的狗嘴,惹出事我打死你。”
    杜黎牙關緊咬。
    杜明察覺到不對勁,“爹,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沒事。”杜父拔腿就走。
    杜母也張羅著收拾碗筷,她見巧妹刮盆底的稀粥,知道她要做什麽,她哼了聲,沒有阻止。
    但李紅果沒吃這碗稀粥,她連碗帶筷子都給扔了,杜明跟她吵,她大聲罵他窩囊,控訴她嫁給他八九年,她在杜家當牛做馬,她在這個家不受待見,她的孩子也不受人待見……
    杜黎睡在隔壁聽得一清二楚,大人爭吵的罵聲,孩子恐懼的哭聲,一聲聲傳進他耳朵裏,他嚇得打個激靈。如果他沒有想方設法毀掉他爹娘看中的親事,如果娶的媳婦不是孟青,今夜隔壁的咒罵聲和孩子的哭聲會在他這間屋日夜上演。
    哭聲持續了半夜,哭聲停了,杜黎才睡。
    第二天,雨還在下,李紅果還是沒露麵,她依舊是飯不吃水不喝,躺在北屋裏毫無動靜。
    第三天,李紅果還是滴水不進,她餓得沒力氣了,說話聲都帶著虛弱。杜明怕她真餓死了,他往她嘴裏塞吃的,她硬摳喉嚨也要吐出來。
    兩個孩子嚇得守在床邊大哭。
    杜黎去勸過一次,得到一聲滾,他就不去插嘴了。他也是納悶,他又沒跟她發生過爭執,李紅果怎能還怨恨上他了。
    第四天夜裏,雨停了,杜黎聽到隔壁的摔門聲,他下床去開門,看見杜明去砸西廂的門。
    “爹,娘,錦書娘要不行了。你們出來,給我個說法。”杜明喊。
    杜父杜母慌張開門出來,“真不行了?”
    “對。”杜明眼含恨意地看著他們,“你們不信自己來看。”
    杜黎也跟了進去,他站在門口望一眼,微弱的火光下,床上躺的女人麵色蠟黃,一雙眼睛半睜不睜,像是沒魂了似的,任兩個孩子怎麽哭喊她都沒反應。
    “她要餓死了,再也不用吃杜家的飯了,你們高興了嗎?”杜明冷聲發問。
    “快去煮碗米粥給她灌下去。”杜父推杜母,這個時候了,他還在色厲內荏地罵:“你就是個蠢的?你媳婦這幾天水米未進,你就不知道跟我們說?”
    “我屋裏的哭聲就沒斷過,你沒聽見?”杜明反問,他嘲諷道:“我以為你們是打算餓死她,再給我娶一個回來,也娶個商戶女,要娘家有錢的,有錢的才值得你們看重。”
    杜父氣個仰倒,他跟老婆子都想著老大兩口子鬧這一出是在演戲,就是要逼他們服軟。他們前腳才被老二媳婦拿捏住,後腳又見老大媳婦要死要活地要騎在他們頭上,老兩口哪肯就範。他們壓根不信老大媳婦敢死,想著下雨天沒事做,大不了讓她在床上躺個十天半個月,就一直無視哭聲和罵聲。
    杜黎記得他屋裏還有麥芽糖,是孟家舅舅們拿來的,他回屋抓一把,讓他娘先攪一碗糖水給他大嫂灌下去。
    糖水端來,李紅果咬緊牙關不肯喝,她如回光返照一樣掙紮著坐了起來,摟著兩個孩子說:“錦書,巧妹,你倆記好了,娘就是被你爺奶逼死的……”
    “行了!”杜父惱火地打斷她的話,“不就是送錦書去念書,行,送,我剝皮賣肉也送他去學堂,我倒要看看你兒子能讀出個什麽名堂。”
    李紅果得到她想要的,她見好就收。
    杜黎留意到他大哥麵露得逞,他確定了,絕食是真,尋死是假。
    他鬆口氣,幸好沒有真想不開。
    杜明接過杜母手上的糖水碗,他扶著李紅果喂她喝,“喝吧,錦書和巧妹還需要你。”
    杜父甩袖子走了,杜母氣不順地去灶房熬粥,杜黎站在門口望著屋裏的一家四口,心裏隻餘唏噓。
    “你還不走?”杜明見他一直盯著,心裏不免發虛,生怕被他看出什麽。
    “大哥,三弟今年十八歲,你訓我十八年,小時候你罵我哭哭啼啼是裝可憐,長大後罵我一點事要記一輩子。我一直不明白你是不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今晚確定了。你瞧,你也受不了被偏心被忽視被不公平對待的滋味,刀子落在誰身上誰知道疼。”杜黎挺傷心的。
    “你什麽意思?”杜明繼續裝糊塗。
    “你出去!”錦書突兀地開口。
    杜黎笑了,“錦書,你也怨怪我?你可別恨我,你得謝我才是,沒有我和你二嬸,你可去不了私塾。”
    “我能去念書是我娘拿命換的。”錦書高聲說。
    杜黎不跟小孩子計較,他看向杜明,問:“錦書八歲了,之前你們兩口子一直得過且過,這次的態度怎麽這麽堅決?是因為占慣便宜的人吃不了一點虧。大哥,以後可別再來我麵前吆五喝六地訓斥我,你私心太重,沒資格教訓我。”
    說罷,杜黎離開,他徑直回屋,他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屋裏,許久過後,他捂住臉深吸一口氣,原來他從小到大受的委屈吃的虧,他的父母手足都是心知肚明的。
    “老二,睡沒睡?”杜母在門外問。
    杜黎不理,杜母大力拍門。
    杜黎拉開門,一言不發地盯著她。
    杜母繞過他走進屋,她習慣性地吩咐:“我跟你說個事,家裏的情況你也知道,供你三弟讀書都夠嗆,沒有餘力再供錦書,你跟你媳婦商量商量,錦書的束脩她來出。”
    “她沒錢。”
    “……”杜母咽下罵人的話,說:“少跟我說屁話,你讓她先付幾年的。你們放心,錦書不是念書的料子,過個幾年他自己就不去讀了。”
    “沒有。”杜黎氣得大喘氣,他心裏默念著反抗反抗反抗,他小時候要是懂這個道理,敢跟他大嫂一樣豁出去,他肯定不會淪落到次次被犧牲的地步。
    “不管她有沒有,她都不會掏這筆錢,她的私房錢是給我兒子用的,不是給別人兒子用的。”杜黎明確地說,“誰的兒子誰出錢養,養不起就不讓他念書。我三弟念了十二年的書,也該休息休息了,家裏供不起他,就讓他去開個私塾賺錢,攢夠錢再去參加科舉考試。”
    “你說的是人話?”杜母質問。
    杜黎推她出去,“我是你生的,我是人還是畜牲你比誰都清楚。”
    杜母反手扇他一巴掌,“該死的東西,這個家就是被你戳爛的,要不是你娶個掃把星回來,我們家還和和美美的。我當初怎麽沒把你餓死,我就該餓死你,保肚裏的孩子。”
    “你終於說出來了,我也想你把我餓死,我死了,你能對我愧疚一輩子。”杜黎感覺手在發抖,牙也在發抖,他渾身發冷,想掉眼淚又覺得丟人,他想去找孟青,但又恐懼她也不能理解他。
    他回屋關上門躺在床上發呆,門外的罵聲什麽時候停的他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