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聽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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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八點五十分,市局大會議室。
    空氣凝滯得像浸了水的棉絮,壓得人喘不過氣。
    窗外天光慘白,映在會議桌光滑的漆麵上,割裂成一片片冷光。
    宋昭坐在角落的旁聽席前排,指尖搭在膝蓋上,指節泛白。
    他穿了一件舊夾克,拉鏈拉到下巴,袖口磨得發毛——這是他停職前常穿的那件,今天特意換上,像一種無聲的宣告。
    門開時,一陣低沉的腳步聲打破了寂靜。
    小劉進來了。
    他穿著不合身的灰襯衫,臉色蒼白如紙,顴骨凸出,眼窩深陷,像是從墳墓裏爬出來的人。
    可他的目光,卻像釘子一樣釘進會場中央。
    兩名便衣一左一右護著他,動作隱蔽而緊繃,像兩道活體盾牌。
    “今日增補證人小劉,接受質詢。”王主任的聲音響起,幹澀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坐在主位,麵前攤著一疊文件,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邊緣,仿佛在確認那是否真實。
    宋昭的目光沒在小劉身上停留太久。他掃向門口。
    小林站在那裏,一身警服筆挺,肩章鋥亮。
    他低著頭,耳機微動,左手無名指輕輕敲擊褲縫——一下、兩下、三下……直到第七下戛然而止。
    這個動作太熟悉了。
    宋昭曾在監控錄像裏見過三次,每一次,都緊隨其後的是“燈奴”的清除行動。
    而此刻,小林的右手正垂在腰際,拇指不經意地蹭過配槍保險扣。
    哢。
    一聲極輕的金屬滑動聲,隻有宋昭聽見了。
    他瞳孔微縮。
    右肩會先沉。
    這是“燈語”啟動前的肌肉預兆。
    他曾用整整三天翻看七段不同角度的監控,才捕捉到這零點三秒的征兆。
    宋昭緩緩將右手滑入桌下,掌心貼住藏在內側夾層的錄音筆。
    冰涼的金屬外殼讓他指尖一顫。
    他沒按下開關,隻是等著。
    九點二十三分,質證環節開始。
    對方律師是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嘴角掛著職業化的冷笑。
    他站起身,朝小劉走去,皮鞋在地板上敲出壓迫性的節奏。
    “你因嚴重違規被辭退,現在突然翻供,出現在這裏——”律師語氣陡然拔高,“是不是因為心懷怨恨,意圖報複?”
    會議室一片死寂。
    小劉抬起頭,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得像刀劃過玻璃:
    “我藏樣本,是因為我知道它會被調包。我簽字,是因為他們用我母親的命威脅我。”
    他舉起手中那份泛黃的送檢單,紙角卷曲,邊緣有燒灼痕跡。
    那是從B7冷櫃原始日誌中還原出的關鍵物證,編號0307201。
    “但我沒有撒謊。”小劉盯著律師,一字一頓,“這個簽名,是真的。”
    宋昭閉了閉眼。
    他知道那份簽名背後有多重代價——小劉的母親在養老院“突發腦溢血”,搶救無效;他的妹妹被調往邊境檢疫站,通訊全斷。
    整整十八個月,他活在陰影裏,直到昨夜,從殯葬車後輪下爬出來,帶著那道藍漆手印,敲響了蘇晚住處的門鈴。
    十點零七分。
    會議室後門突然被推開。
    小林大步踏入,神情緊張:“報告!在旁聽區後方發現可疑包裹,疑似****,需立即處置!”
    所有人嘩然起身。
    安保人員本能地轉向後方角落。
    王主任猛地站起,臉色劇變。
    律師團一片騷動。
    隻有宋昭沒動。
    他盯著小林的右肩——就在進門瞬間,那肩頭極其輕微地一沉,像被無形的繩索拉了一下。
    來了。
    他幾乎在同一刹那按下桌下的按鈕。
    錄音筆啟動。
    下一秒,小林如獵豹般撲出,目標直指小劉座位!
    動作迅猛得不像人類,更像是被某種程序驅動的機械。
    宋昭早一步起身,橫身擋在小劉麵前。
    “砰!”
    小林撞上他的胸膛,力道之大讓兩人同時踉蹌。
    安保反應過來,瞬間撲上,將小林按倒在地。
    槍被奪下,耳機扯斷,碎片飛濺。
    全場死寂。
    宋昭喘著氣,從桌下抽出錄音筆,高高舉起。
    “各位,”他的聲音沙啞卻穩定,“讓我們聽聽——什麽叫‘清除指令’。”
    他按下播放。
    電流雜音後,是清晰的男聲,帶著電子變調的痕跡:
    “……目標在旁聽席,執行清除。代號‘靜默’,完成即焚。”
    停頓兩秒,另一個聲音響起——年輕、冷靜,正是小林昨夜在監控盲區裏的低語:
    “收到。燈語三階,執行。”
    錄音結束。
    會議室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王主任僵坐在位子上,手指死死掐住文件邊緣,指節發青。
    他緩緩抬頭,看向宋昭,又看向被按在地上掙紮的小林,嘴唇微微顫抖。
    宋昭將錄音筆輕輕放在桌上,金屬外殼與木質桌麵碰撞,發出一聲輕響。
    像鍾聲。
    像喪鍾。
    他望著王主任,沒有說話,隻是緩緩點頭。
    有些真相,不需要呐喊。
    它隻需要被聽見。
    而此刻,風正從江麵吹來,穿過半開的窗,拂動窗簾,也掀起了那份“清源行動”文件的一角——王主任的手指,正一寸寸收緊。
    十一點四十九分,市局大會議室。
    空氣仿佛被抽成了真空,每一口呼吸都帶著金屬的鏽味。
    所有人屏息凝神,目光釘在王主任顫抖的手上。
    他麵前的文件已被揉得邊緣卷曲,指痕深陷,像一張被反複撕扯又勉強拚合的麵具。
    王主任緩緩站起,脊背挺得筆直,仿佛在對抗某種無形的重壓。
    他的聲音起初微弱,像從地底滲出,卻隨著每一個字逐漸清晰、堅定:
    “根據現有證據,原始樣本來源合法,替換行為屬實。”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律師團慘白的臉,“‘清源行動’對小劉的處理,存在程序濫用。”
    話音落下,會議室死寂如墓。
    他舉起手中那份紅頭文件——《關於終止B7冷櫃物證效力的緊急指令》,封麵上“機密”二字如血未幹。
    所有人眼睜睜看著他雙手一扯,紙張撕裂的聲響清脆得刺耳。
    一頁、兩頁、整份文件在眾目睽睽之下化作紛飛的殘片,如灰蝶墜落桌麵。
    “此案證據鏈完整,維持原判。”他一字一頓,聲音不再顫抖,而是如鐵錘落砧,“我,投支持票。”
    全場寂靜。
    沒有掌聲,沒有議論,隻有心跳在沉默中轟鳴。
    律師團麵如死灰,有人低頭翻動文件,仿佛還想找出漏洞,卻連手指都在發抖。
    董嵐在遠程視頻端輕輕閉眼,嘴角微動,似在默念“終於”。
    宋昭坐在原位,沒有動。
    他盯著那堆紙屑,腦海卻閃回十七年前父親被宣告“意外墜河”時的會議室——同樣的冷光,同樣的沉默,同樣的文件被蓋上“結案”印章。
    那時無人站起,無人撕紙,正義在程序的縫隙裏腐爛成泥。
    而今天,有人撕了。
    不是他,不是蘇晚,不是小劉,而是體製內一個曾低頭行走的人,終於抬起了頭。
    十二點零三分,會議結束。
    人群緩緩退散,腳步雜亂卻壓抑。
    宋昭扶著小劉起身,少年身體虛弱得幾乎靠在他肩上,嘴唇幹裂,卻笑了:“我……我沒丟掉那張單子。”
    “你守住了。”宋昭低聲說,“比誰都幹淨。”
    兩人走向門口,陽光從走廊盡頭斜照進來,刺得人睜不開眼。
    就在他們即將踏出會議室時,王主任忽然走近,手中捏著一個牛皮紙信封,邊緣磨損,像是藏了多年。
    他沒看宋昭,隻是將信封塞進他掌心,動作極輕,卻沉重如碑。
    “這是當年所有被‘清源’的技術員名單。”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七十三人,四十六人調離,十九人‘自願離職’,八人……再沒出現。”
    他頓了頓,喉結滾動:“我不知道你是對是錯……但我不能再裝睡。”
    宋昭低頭看著信封,指尖觸到內頁的粗糙紙麵,仿佛摸到了無數被抹去的名字。
    他沒道謝,隻是輕輕點頭。
    走出市局大樓,正午陽光如熔金潑灑。
    江風撲麵,帶著濕氣與塵埃的氣息。
    他扶小劉上車,目送救護車遠去,才緩緩抬頭。
    天空湛藍,雲層裂開一道縫隙,光柱直墜人間。
    他望著那束光,輕語:“有人點燈了。”
    而在市局檔案室深處,監控死角的鐵櫃後,小林的私人記錄本靜靜攤開。
    昨夜還寫著“燈語三階,執行清除”的最後一行字,已被狠狠劃去,墨跡如刀痕。
    下方,一筆一劃,新寫上:
    “燈滅了,但火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