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墨裏藏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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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醫中心的空氣永遠是冷的,帶著一股消毒水和福爾馬林混合的鋒芒,刺得人鼻腔發酸。
    唐雨柔的聲音比這空氣還要冷,平靜地像是在陳述一個與情感無關的物理現象。
    她的身後,巨大的顯示器上懸浮著一具手腕骨骼的三維模型,一圈異樣的、凹陷的環狀陰影在橈骨上格外醒目,仿佛一個無聲的烙印。
    “這裏,”唐雨柔用激光筆精準地指向那圈陰影,“一圈環狀骨質增生,已經深度嵌入了橈骨。這不是一朝一夕能形成的,是長期、持續的外部壓力導致的陳舊性勒痕。”
    宋昭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張X光片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仿佛能透過冰冷的影像,看到父親當年被緊緊捆縛的手腕,皮膚被磨破,血肉模糊,痛苦日複一日地滲入骨髓,最終留下了這永不磨滅的罪證。
    唐雨柔沒有理會他的情緒,繼續以毫無波動的語調分析著:“根據骨質增生的密度和深度,我們推斷,綁縛時間至少持續了四十八小時,甚至更久。而且,這一切都發生在死者死亡前的一周之內。”她轉過頭,銳利的目光第一次直視宋昭,像***術刀,剖開最後的偽裝,“宋昭,這意味著一件事。”
    她停頓了一下,讓這句話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解剖室的死寂裏。
    “他被綁著,一筆一劃,寫完了那些所謂的‘認罪書’。”
    上午十一點十五分,市局物證修複室。
    蘇晚的呼吸幾乎停滯,全部心神都灌注在顯微鏡的目鏡中。
    視野裏,兩束來自不同紙張的纖維在放大數百倍後呈現出驚人的一致性。
    一束,來自那張從牆壁夾層中取出的、刻著“救我”二字的紙片。
    另一束,來自魏承淵書房裏那本被他自己親手燒毀的日誌殘骸。
    它們的紋理、木漿配比、甚至是生產過程中留下的微小瑕疵,都如出一轍。
    蘇晚直起身,取下護目鏡,她迅速在電腦上調出市局後勤部的采購檔案,手指在鍵盤上飛速敲擊。
    結果彈出的一瞬間,她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市局特供應的案紙,批次編號A071988。
    與魏承淵那本日誌的批次編號,完全吻合。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閃電般劈開迷霧。
    魏承淵那晚在書房裏歇斯底裏的焚燒,那場驚動了所有人的毀滅性表演,從頭到尾都隻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騙局。
    他燒掉的,根本不是真正的罪證,隻是他自己用相同批次的紙張偽造出來的、用以脫身的副本。
    他篤定沒人能從一堆灰燼中分辨出真偽。
    “原件……”蘇晚喃喃自語,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原件早就被他調包了。”
    這個老狐狸,他沒有銷毀證據,而是將最致命的匕首,一直藏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甚至可能就藏在那堆被他當作“功績”的檔案之中。
    他享受著這種將所有人玩弄於股掌之上的掌控感。
    蘇晚立刻抓起電話,撥通了林疏月的號碼,聲音因激動和憤怒而微微發顫:“疏月,聽我說,魏承淵銷毀的是假檔案!真證據,一直藏在他自己手裏!”
    下午三點四十分,一個沒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快遞包裹被送到了蘇晚手中。
    包裹很小,分量卻不輕。
    她用裁紙刀劃開,裏麵隻有一個用泡沫紙層層包裹的硬物。
    剝開最後一層,一枚樣式古舊的銅鑰匙靜靜躺在她的掌心,上麵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鏽氣。
    沒有字條,沒有任何提示。
    這是一種默契,一種在黑暗中傳遞的信號。
    蘇晚立刻就想到了那個在暗中幫助他們的人——沈硯。
    她和宋昭對視一眼,即刻驅車前往卷宗裏記錄的、陳硯亭生前最後居住過的那棟舊宅。
    宅子久已無人居住,空氣中彌漫著塵埃和舊木頭腐朽的氣息。
    他們按照記憶中的房屋布局圖,在書房一麵不起眼的牆壁後,找到了一個被壁紙巧妙掩蓋的嵌入式保險箱。
    鑰匙插入,轉動。
    一聲清脆的“哢噠”聲後,沉重的箱門應聲而開。
    裏麵沒有金銀珠寶,隻有一個牛皮紙袋,封口完好。
    宋昭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打開紙袋,取出一疊已經泛黃的手寫稿。
    稿紙的頁眉上,是三個用鋼筆寫就的大字——《懺悔錄》。
    翻開第一頁,一段扭曲而壓抑的字跡映入眼簾。
    “我聽見他在喊我……隔著那扇冰冷的鐵門,我聽見他在用盡最後的力氣喊我的名字。可是我沒敢回頭,一步也不敢。魏承淵就站在我身後,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很輕,卻像山一樣重。他說,隻要我簽了字,就能保全我的家人,保全我的一切。我簽了。那份把他送上絕路的鑒定報告,是我親手簽的字。”
    “還有那份物證……0719,是我趁著交接的混亂,親手放進去的。”
    宋昭的呼吸猛地一窒,他伸出手,用指尖重重地將“0719”這串數字圈了出來。
    這個數字,像一根毒刺,瞬間紮進了他的心髒。
    0719,正是他父親在當年的秘密行動中的個人代號。
    五點零二分,市圖書館。
    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相貌普通的年輕人——檔案科的小林,步履匆匆地走到古籍歸還箱旁。
    他警惕地環顧四周,趁著管理員轉身的間隙,迅速將一個加密U盤塞進了書箱的投遞口深處。
    U盤落入箱底,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
    裏麵,是魏承淵近三個月來經手簽批的所有文件的掃描件,每一份都有他親筆留下的痕跡。
    回到閱覽室的角落,小林打開自己的工作日誌,在空白頁上寫下一行字:“如果筆跡是有溫度和痛感的,那我這些天,也算是親耳聽見了那些無聲的哀嚎。”
    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那行字,然後選中,徹底刪除。
    做完這一切,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他抬起頭,目光投向窗邊,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正戴著老花鏡,小心翼翼地翻動著一本剛剛修複好的民國縣誌。
    陽光透過玻璃,在那本承載著曆史的舊書上,灑下了一片金黃色的塵光。
    夜色如墨。十一點三十六分,整棟大樓隻剩下修複室還亮著燈。
    蘇晚站在巨大的投影幕布前,神情肅穆得像是在舉行一場遲到了三十年的審判。
    幕布上,所有的證據被並列呈現:那張在烈火中碳化的紙頁殘骸、根據筆記壓力還原的軌跡圖、宋父用摩斯電碼敲擊出的SOS求救震動波形圖、陳硯亭那份字字泣血的《懺悔錄》影印件,以及唐雨柔剛剛傳來的、帶著致命勒痕的遺骨X光片。
    每一份證據,都是一枚射向真相的子彈。
    蘇晚深吸一口氣,走到實驗室中央那台精密得如同未來造物的聲波共振台前。
    她戴上防靜電手套,小心翼翼地將最後一張、也是最關鍵的那張碳紙殘片放入了樣本槽。
    設備啟動,低沉的嗡鳴聲在室內響起。
    一支連接著無數傳感器的機械臂緩緩移動到殘片上方,探針以微米級的精度,開始沿著紙頁上肉眼無法分辨的壓力軌跡移動。
    隨著探針的每一次頓挫、每一次轉折,另一端的繪圖機械臂,在一張全新的檔案紙上,同步複現著三十年前那個絕望的筆跡。
    一筆,一劃,如泣如訴。
    “救我”。
    兩個字,在寂靜的實驗室裏,被冰冷的機械臂一筆一劃地寫了出來。
    筆鋒的頓挫、力道的輕重,都完美複刻了當年的情景。
    蘇晚閉上眼睛,她仿佛能聽到紙張纖維在巨大的壓力下發出的**,能感受到三十年前那個被囚禁的男人,在寫下這兩個字時,胸中奔湧的絕望與不甘。
    那無聲的呼救,跨越了三十年的時光,在今夜,終於再次回蕩。
    她睜開眼,眼中再無一絲猶豫,隻剩下如鋼鐵般堅定的決意。
    她走到設備旁,輕輕按下了錄音鍵,將那段由壓力軌跡轉換成的、獨一無二的震動波形完整地記錄下來。
    “現在,”她對著空無一人的實驗室,也對著那沉冤三十年的亡魂輕聲說道,“輪到我們說話了。”
    窗外,天際線的盡頭,第一縷晨光正試圖刺破厚重的雲層。
    就在這時,她口袋裏的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屏幕上閃爍著唐雨柔的名字。
    蘇晚按下接聽鍵,電話那頭傳來的卻不是預想中的冷靜,而是一種壓抑的、急促的喘息。
    “蘇晚,”唐雨柔的聲音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凝重,“情況有變。馬上來市局地下物證冷庫。”
    “怎麽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詞。
    “我們找到的……那位‘最終的證人’,”唐雨柔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被什麽東西聽見,“那個三十年前就該死去,卻又在今夜重新開口的‘證人’,出了一點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