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西行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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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潛藏在深水之下的網絡,此刻正以一種無聲的方式,將冰冷的觸手搭上他的腳踝。
    調令就是拽動觸手的那根線,試圖將他拖離這片他剛剛窺見一角的暗礁。
    辦公室的空氣裏彌漫著塵埃和告別的味道。
    宋昭拔掉最後一個硬盤的連接線,動作機械而精準。
    這裏的一切,從檔案櫃上細微的劃痕到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綠蘿,都曾是他世界的全部。
    現在,它們正在被打包,封存,變成與他無關的過去。
    他在清理最後一個抽屜時,指尖觸到了一層堅硬的底部隔板。
    他頓了一下,用指甲撬開邊緣,隔板之下,一個薄薄的信封靜靜躺著。
    沒有封口,信紙的邊緣泛著陳舊的黃。
    字跡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來自母親。
    宋昭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捏緊了。
    他從未見過母親留下任何需要藏匿的東西。
    “昭昭,”信的開頭是母親慣用的昵稱,溫暖得像冬日爐火,卻讓宋昭背脊發涼,“寫下這些時,你還在我肚子裏鬧騰。你爸說,男孩就叫宋昭,像田野裏的雜草,命硬,怎麽踩都死不了。你出生那晚,一道天雷劈中了老家祠堂的頂梁柱,半根柱子都焦了。你爺爺當時就在祠堂守夜,他說那不是凶兆,是‘天命破煞’,是老天爺親自給你這根雜草澆了盆油,將來要燒得比誰都旺。他沒讓任何人知道,偷偷燒了三帖墮胎藥,不是為了打掉你,是為你‘破煞’。他說藥性至陰,能克至陽的煞氣。那些藥灰,他混進了糯米團裏,趁我昏睡時,撬開我的嘴,喂我吃了一整個。後來他抱著剛出生的你,隻說了一句:‘這孩子,將來逆著命走,也得走得穩當。’”
    宋昭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信紙粗糙的紋理。
    那些關於自己從小就“不對勁”的記憶碎片,那些冥冥中對危險的預感,那些揮之不去的、仿佛來自另一個維度的“殘響”,在這一刻找到了源頭。
    它不是一種天賦,也不是詛咒,而是一場在出生前就已布下的、充滿了鄉土神秘主義色彩的儀式。
    他以為自己一直在抗拒某種既定的命運,卻原來,連“抗命”本身,也是被賦予的設定。
    這封信像一把鑰匙,打開的卻是一扇通往更深迷宮的門。
    實驗室裏,消毒水的氣味依舊濃烈。
    林晚將一個銀灰色的金屬手提箱放在實驗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西部基層的設備落後,但泥土不會說謊。”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箱子打開,裏麵是精密排列的工具,每一件都像是為宋昭的手量身定做。
    角落裏,一個微型光譜儀和一個便攜式電化學分析模塊閃著幽幽的藍光,外殼上有明顯的手工改裝痕跡。
    “我自己改的,精度比製式的高百分之十二。”林晚解釋道。
    兩人沉默地校準最後一台顯微比對儀。
    當宋昭伸手去調整焦距時,指尖無意間擦過她乳膠手套的邊緣。
    一瞬間,一種極細微的“殘響”湧入他的感知。
    它沒有形狀,沒有聲音,隻是一股溫度。
    不同於案發現場那些尖銳、冰冷的恐懼或絕望,這股溫度很輕,很暖,帶著一絲不舍和擔憂。
    它無聲地訴說著一句話:不願你走。
    宋昭的動作停滯了半秒,隨即若無其事地移開手。
    他什麽也沒說,隻是在離開前,將那枚屬於父親的、邊緣磨損的銅片,悄悄壓在了林晚用來修複古籍的壓書石下麵。
    有些信任,無需言語。
    夜幕降臨,法醫中心的天台成了臨時的告別地。
    風很大,吹得人衣袂作響。
    唐雨柔,沈硯,陳硯,加上宋昭和林晚,五個人圍坐在一張折疊桌旁。
    沒有傷感的祝酒詞,也沒有對未來的揣測,他們默契地聊起了大學時解剖課上的糗事,仿佛這樣就能衝淡離別的沉重。
    沈硯帶來一瓶沒有標簽的白酒,隻在瓶身上用馬克筆手寫著一行小字:“R08紀念版”。
    那是他們畢業那年參與的第一起連環凶案的代號。
    他給每個人倒上酒,舉起杯子:“敬那些沒被點名的人。”他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
    陳硯也舉起杯,鏡片後的眼睛裏閃著光:“也敬那些堅持點名的人。”
    一杯辛辣的液體滑入喉嚨,宋昭感到一陣灼燒。
    他放下酒杯,目光掃過遠處城市的萬家燈火,那些光點像無數雙沉默的眼睛。
    他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如果陸沉當年報警,會怎麽樣?”
    空氣仿佛凝固了。
    唐雨柔端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她低頭看著杯中晃動的酒液,許久才輕聲說:“他試過。我去檔案室的朋友那兒查過,有記錄。從他失蹤前一周開始,他向市局指揮中心撥打了三次報警電話。每一次,通話都在三十秒內被掐斷,沒有出警記錄。隻有一個備注:已轉接至周正聲副局長辦公室。”
    周正聲。
    這個名字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激起的不是波瀾,而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宋昭感到血液一點點變冷。
    那個總是笑嗬嗬地拍著他肩膀,讚許他“有衝勁”的長輩,那個親手在調令上簽字的人,他的名字,與陸沉最後的求救信號連接在了一起。
    午夜,江風凜冽。
    宋昭獨自一人來到江岸的高台。
    紀念牆上,七枚犧牲警員的警徽在月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
    他從口袋裏取出一個用灰色絨布包裹的東西,打開,是一枚沒有編號的警徽模型,是他找人仿製的。
    他伸手,將這第八枚警徽輕輕掛在第七枚的旁邊。
    鋼絲繃緊的瞬間,發出一聲微弱的輕響。
    風吹過,八枚徽章相互碰撞,如同一串串不懂悲傷的風鈴。
    他拿出錄音筆,按下錄音鍵,對著江麵低聲說:“陸沉同誌,宋昭,代你簽到。”說完,他沒有保存,直接選擇了刪除。
    這隻是一個儀式,一個隻屬於他和亡魂的承諾。
    轉身準備離開時,他看到林晚站在台階下,懷裏抱著一箱牛皮紙封套的卷宗,看樣子是還沒來得及移交的民國時期的舊檔案。
    “資料室放不下了,我拿回家整理。”她解釋道,理由拙劣得近乎坦誠,“順路送你一程。”
    車在寂靜的午夜街道上行駛,最終停在了通往城外的最後一個路口。
    林晚沒有熄火,她從副駕的文件夾裏抽出一張小紙條遞給宋昭。
    “陸沉最後在江城戶籍地址的那個房東,我查了,是個孤寡老人。去年他被遠房親戚接走了,遷居到了喀什。”她頓了頓,補充道,“和你新單位,在同一個市。”
    宋昭接過紙條,指尖的溫度仿佛能感受到這兩個地名之間那條橫跨數千公裏的無形絲線。
    清晨的第一縷光刺破地平線時,西行的列車準時啟動。
    宋昭靠在窗邊,看著熟悉的城市輪廓在視野中不斷縮小、模糊,最終變成一條遙遠的天際線。
    他翻開隨身攜帶的筆記本,最後一頁上隻寫著一句話:“殘響會退,但痕不會消。隻要還有人肯低頭看地,光就還在。”
    列車呼嘯著衝入一條長長的隧道,光明被瞬間剝奪,整個世界陷入純粹的黑暗與轟鳴之中。
    宋昭閉上眼睛,指尖無意識地在衣袋裏摩挲著那張寫著地址的紙條邊緣。
    也就在這無邊黑暗籠罩的同一時刻,千裏之外,南疆戈壁邊緣的一座廢棄鐵路中轉站裏,一台被深埋在沙土與混凝土之下的巨型工業製冷設備,陳舊的壓縮機毫無征兆地開始運轉。
    它被遺忘了太久,外殼鏽跡斑斑,卻依然忠實地執行著某個預設程序,發出一陣持續而低沉的嗡鳴。
    那嗡鳴的頻率,與D7冷凍艙維生係統啟動時的聲音,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