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古畫裏的惡毒美人VS悲天憫人的佛(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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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喉間湧上的腥甜被芸司遙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若不動手,此刻倒在地上的就是她,血淌成河的也是她。
    懦弱怯逃者不殺,執刀行凶者該殺。
    她殺的是該死之人,這有何錯?
    鑽心的疼順著脊椎往上爬,逼得芸司遙額角的冷汗直往下淌,心中一時翻湧得厲害。
    是疼,是累,又摻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和尚。
    慈悲仁心的和尚。
    在麵對她殺了那麽多人後,會是怎樣的神色?
    是會像旁人那樣,厲聲斥她“妖女”、“嗜殺”?
    還是幹脆連看都不願再看她一眼,後悔從山下將她帶了上來?
    芸司遙咬著唇,疼得蜷縮起指尖。
    ……她不知道。
    風掠過長發,幾縷碎發貼在她鬢邊,襯得芸司遙那雙眼更亮——
    不是清明的亮,是戾氣燒起來的凶惡,眼仁裏翻著暗湧。
    若他真敢斥她為妖女,若他真敢垂眸歎她孽障,若他真敢別過頭去,把她視作汙穢……
    她便親手殺了他,用那支筆,狠狠旋進他心髒,絞弄碾碎。
    看他還如何念慈悲,如何顧仁心。
    一股清冽的檀木香氣漫過來。
    芸司遙渾身緊繃,正要捏緊手裏的筆,就見玄溟彎下腰,輕輕地將她從地上抱了起來。
    她掌間未拭的血蹭在他月白僧袍的前襟,洇開幾片暗紅的印子。
    那暗紅順著衣料的紋路慢慢暈開。
    像雪地裏落了幾點殘梅,突兀得很。
    那身一塵不染的月白僧衣。
    終究是髒了。
    玄溟將手臂收得更緊了些,指節抵著芸司遙的後背,能清晰觸到她繃得發僵的皮肉。
    他將人更穩妥地圈在懷裏,低頭時,氣息拂過她耳尖,“……是我來晚了。”
    芸司遙微微怔了怔,先前繃得像張弓的脊背,竟就這麽鬆了半分。
    濃烈的疲憊湧上心頭,連喘口氣都覺得費勁。
    玄溟腕間那串常年不離身的紫檀佛珠缺了一顆。
    木珠帶著微涼的觸感,蹭到了她後背上滲血的傷口。
    芸司遙疼得悶哼出聲,冷汗瞬間又冒了一層。
    玄溟垂眸看了眼腕間那串缺了顆珠子的紫檀佛珠。
    他沒什麽表情,抬起手,指尖在串繩上輕輕一撚。
    “啪嗒”一聲輕響。
    那串陪了他多年的佛珠,從腕間滑落,被他隨手扔在一旁的地上。
    西天蓮台……金身佛果……
    他曾攥著那串紫檀佛珠,以為那是唯一的歸宿。
    可直到此刻,將人牢牢按在懷裏,感受著她發顫的呼吸、滲血的傷口,才知過往種種皆是虛妄。
    什麽渡厄,什麽成佛。
    他要守的,從來不是那隔著雲海的蓮座,不是青燈古佛旁的枯坐餘生。
    ——而是眼前人。
    “妖女,站住!”
    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人喊馬嘶,塵土飛揚,轉瞬就逼至近前。
    先前被芸司遙殺退的那些正道人士,竟搬來了救兵,此刻烏泱泱圍了一圈,個個手持法器,麵色不善。
    “……玄溟大師?”為首的那個穿青袍的修士看見了兩人,視線猛地頓住,“怎麽是你?!”
    認出來人後,修士很快反應過來,驚怒交加地指著玄溟。
    “你……你竟護著這妖物?!”
    淨雲寺第一高僧。
    德高望重,聲名遠播。是斬塵緣、斷六根的象征。
    可眼前的玄溟,月白僧袍染了刺目的血,懷裏緊緊抱著那“妖女”,哪還有半分平日裏清修高僧的模樣?
    先前開口的修士強壓下心頭的驚亂,往前半步沉聲道。
    “玄溟大師!此妖女殘害我門中數百人,罪孽深重!念在你往日與我道門情誼,此刻將這妖物放下,咱們還能當方才的事沒看見!可若你執意護著她……”
    玄溟抬起眼,那雙曾映過禪院青燈、山間明月的眸子,此刻蒙著層冷意。
    “……你當如何?”
    這一問極輕,卻讓那修士心頭猛地一怵,後脊竟莫名竄起股寒意。
    “連、連同你也…一起清算!”
    這話明顯底氣不足,活像被戳破了虛張聲勢的紙老虎。
    為首之人握緊了法器,向後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一起上。
    他們人多勢眾,就算這和尚再厲害,一個個磨也能把他磨死。
    玄溟的目光掃過圍上來的人影,腦海中卻想起了離寺的那天,方丈渾濁卻洞徹的眼落在他身上,“心魔已生,執念過深,玄溟啊,你道途盡毀,這……當真是你要走的路?”
    他記得自己是怎麽答的。
    那時他就跪在方丈麵前,身後是聞訊趕來的師弟們,衣袂窸窣,誰也沒敢出聲。
    “……是。”
    一個字,輕得像一陣風。
    “可曾有過後悔?”方丈的聲音跟著落下來。
    玄溟垂著頭,看見自己交握在膝頭的手,喉結滾了滾,才啞著聲再答:
    “弟子……無悔。”
    他的修行,他的戒律,終究是他自己的事,與她無關,也怨不得旁人。
    玄溟抬手去解領口的盤扣。
    那盤扣是入門時方丈親手縫的,用的是軟和的棉線,此刻指尖觸到,卻燙得像燒紅的烙鐵。
    他脫下了袈裟,疊的整整齊齊,推到了方丈麵前。
    “……弟子謝師父二十年教誨。”
    玄溟當著寺廟內眾多弟子的麵,彎下腰,重重地磕了個頭。
    入魔成佛,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身後忽有師弟低低喚了聲“師兄”。
    玄溟並沒有抬眼去看。
    覺空紅著眼眶,抬手想抹臉,眼淚卻不管不顧地往下掉。
    “師兄……”
    方丈久久沒有說話。
    過了好一陣,才聽見布料窸窣的摩擦聲——該是方丈彎腰拾起了他推過去的那襲袈裟。
    玄溟依舊跪在原地,伏在地上。
    “去吧。”良久,方丈才開口,聲音沙啞。
    “你既脫下這身僧衣,便再不是我淨雲寺門人。往後山門內外,紅塵俗世,你走你的路,淨雲寺……再無“玄溟”。”
    玄溟伏下身,額頭重重磕在石上,磕出一聲悶響。
    “咚——”
    他終是選擇了自己的“路”。
    “受死吧!”圍在最前的修士赤紅著眼,舉著劍朝他刺來。
    風聲剛起,玄溟左手已抬。掌心虛虛攏著,像托著朵無形的蓮。
    ——是蓮掌印。
    本該是渡厄的印訣,此刻卻成了催命符。
    “噗——”
    那修士的劍“當啷”墜地,胸口忽然凹下寸許,皮膚下像有什麽碎了,一口血沒噴出來,人已軟倒。
    鋪天蓋地的人朝他湧了過來。
    玄溟將懷中的人又攏緊了些,騰出的右手五指並攏,指尖朝上,緩緩舉至胸前。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極輕,混在兵刃相擊的脆響裏,幾乎要被淹沒。
    本該是禮佛的姿態,此刻卻成了起手的殺招。
    淡金的蓮影在掌間一閃而現,朝著湧來的人群漫過去。
    “砰——!”
    山風突然靜了。
    先前還在林間的鳥雀不知何時斂了聲息,連枝頭顫著的葉都凝住不動。
    濃重的血腥味順著氣流漫開。
    方才圍上來的人影已散了,散落的法器陷在泥裏,沾著碎衣片和暗紅的血。
    玄溟站在一片狼藉裏,月白的僧袍已被血浸透了大半,濕淋淋地貼在身上。
    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死人。
    遠處的禪鍾不知怎的響了一聲,“咚”地撞在山坳裏。
    玄溟沒再看地上的人,隻穩穩托著芸司遙,一步又一步,抬腳往山下走。
    淨雲寺恢宏的殿門漸漸遠了,最終縮成一小片模糊的輪廓,像被山霧吞了大半。
    他走得慢,踏過枯枝落葉,每一步都踩得實實的。
    他是真的離開了。
    離開那座住了十數年的寺,離開那些日日敲的鍾、念的經,離開他曾奉為圭臬的“佛”。
    山風從身後追過來,刮得僧袍下擺獵獵地響,像是在催,又像是在留。
    玄溟沒有回頭,隻把懷裏的人又托緊了些,踩著滿地碎葉,繼續往下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