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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川進到社裏的時候,渾身上下幾乎沒一處是幹的。一路走,一路留下水跡,保潔的阿姨看了直搖頭,見到是顧川又隻是笑著和他打了個招呼。

    何正義忙著剪片子,嫌棄的將顧川從辦公室裏推出來,在更衣間裏取了塊毛巾給他,說:“擦擦,世界上那麽多下雨的地方,沒見過比你濕的更厲害的。”

    顧川將頭發揉了揉,說:“他們人呢。”

    何正義領著顧川去了另一個辦公室。

    負責接待的徐珊一聽腳步聲,立馬興奮地把頭抬起來:“老大——”看到一身是水的男人,又皺起眉:“老大,你這造型還真是特別。”

    夏子皓父母已經站了起來,顧川走過去和他們握手,說:“坐吧。”

    夏子皓事件逐漸被公眾淡忘,顧川此前做過的那檔節目也已經解禁。

    而就在社裏打著顧川遠走前最後一期節目的噱頭下,準備將這期節目隆重推出的時候,卻接到夏子皓父母叫停的電話。

    他們不僅要求取消播出節目,也提出了要和顧川會麵的請求。

    自從歸國以來,顧川便避免見到一切和蘇童有關的人和事,連同蘇童母親那邊,也是社長協同何正義他們一道前去拜訪。

    蘇童就像是一個輕易不能提起的禁區,在所有人試圖嚐試和他交流之前,便被那隱秘森林前豎起的警告標誌所擊退。

    這一日的會麵是不得不來,但硬著頭皮,顧川坐到沙發上的時候,兩手緊握著膝蓋,渾身都濕的難受。

    受社長之托,陪同的何正義還是給這對夫妻做了回思想工作,他們調查取證的辛苦、替你們兒子沉冤得雪、將輿論撥亂反正雲雲。

    夫妻倆卻鐵了心不同意這期節目的撥出,看著顧川說:“死去元知萬事空,人已經走了,哪怕有再多的彌補也都是空。我們不想再讓子皓受到關注,也不想讓自己的生活再受到影響,這一路下來我們都太累了,現在是該歇一歇的時候了。顧記者應該最懂我們的心思,你說是不是?”

    於是話題一轉,果然還是繞到了顧川這兒。

    顧川並不知道自己是熬下來的。

    蘇童真的沒有和你回來嗎,蘇童真的留在那裏了嗎,蘇童的遺體找到了嗎,蘇童生前說了些什麽,蘇童她走得安詳嗎?

    顧川昏頭轉向,渾渾噩噩,蘇童沒有回來,她留在那裏了,遺體可能找到,也可能沒找到,他怎麽知道,他第二天就飛回了國內……

    顧川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麽,總之說完的時候,屋子裏的人都是一臉饜足,被安撫了心底求知欲的模樣。

    夏子皓父母心滿意足地離開,顧川送他們走出辦公室,夏爸爸拍了拍他肩膀給,歎氣道:“我們一直都拿蘇童做女兒,她去世的事情一傳來,我和子皓他媽媽都很是心痛,可是怎麽都聯絡不上你,才想到讓你們社幫忙通知。”

    夏媽媽說:“我們怎麽都沒想到,蘇童最後一個電話居然是打給我們的,早知道那樣就不說讓她不開心的話了。這孩子活的時候過得很苦,現在走了去了天堂,子皓給她作伴,一定能過得舒服點。

    “我知道顧記者很在意蘇童,隻是你也不要太難過了,人死不能複生。雖然咱們都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但活著的人還要生活還要向前看。你這麽年輕,條件又這麽好,再找個好女人吧,蘇童也會為你高興的。”

    何正義瞄到顧川黑沉的臉色,連忙過來催促這兩人:“趕緊走吧,現在外麵雨下得小了一點,再等會兒說還會有暴雨,回去就更不方便了。”

    夏子皓父母連連答應。

    顧川隨他們一道進了電梯下去。

    路上兩個新人路過,小心翼翼地耳語道:“剛剛過去那個就是顧川吧?”

    “對,真人看起來比屏幕上還要英俊。”

    “不過這人運氣太差了,每次接任務出去都能遇到事情,這次又死了一個,女的,好像叫什麽童來著,還很年輕的。我聽說其他人都先回來了,就他們倆在一起,沒辦法,他隻能把所有事都擔了下來,退得很不光彩呢。”

    其中一個道:“你這知道的都是皮毛,他本來就要退的,這次不過是順水推舟。這下好了,他把事情擔下來,社裏免了責任,他又能順利離職,兩邊都稱心如意。”

    “那也不容易,他是要擔責的。”

    “哪能啊!我告訴你他爸爸是……”兩個人又是一陣咬耳朵。

    另一個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什麽髒活都敢往自己身上攬,原來自帶光環的。”

    “所以吧,每次出去不管別人有事沒事,他是一定不會有事的,我聽說他們一個團隊外出采訪,裏頭一多半是要當他保鏢,給他保駕護航的。”

    “這是出去工作還是出去考察啊,也太誇張了吧。”

    “不誇張,保鏢都帶著重型武、器,其中一個還拎著核、彈發射箱呢,顧川的手一刻不離那發射按鈕,萬一路上遇到什麽危險,隨時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

    陌生的男聲插、進來,兩個新人都嚇了一跳,順著聲音望過去,何正義抱著兩手,站在走廊裏直直瞧著她們倆。

    何正義板著臉,問:“你們哪個部門的?”兩個新人腦袋一縮,逃走了。

    ***

    顧川再次被勸誡是在一周之後。

    他爸爸親自打的電話,讓他務必回家裏吃頓午飯。

    顧川問:“家裏有幾個人?”

    顧建華冷冰冰道:“怎麽,想給我留一手?”

    “怕你們給我留一手才問。”顧川說:“回去陪你們吃飯可以,但不想見其他人。”

    顧建華說:“車子已經到門口了,是自己出來,還是要他們進去請你?”

    幾十分鍾後,顧川去到父母家裏。

    簡桐不在,夫妻兩個已經坐在長桌邊等候多時。

    桌上的菜熱氣騰騰,阿姨端上老雞湯,顧川迫不及待地盛了一碗,吃起來。

    夫妻倆都沒有動筷,隻有顧川一個人吃得熱火朝天。

    大約實在是吃得太香,他媽媽以為他確實餓壞了,中途坐到他身邊又是幫忙夾菜,又是幫忙舀湯。顧川照單全收,一點不剩地吃了。

    顧媽媽很愛憐地抹去他額頭滲出的汗,喊來家裏的阿姨把空調打開,又歎著氣對顧川說:“兒子,你怎麽長了這麽多白頭發了?”

    顧川一聲不吭地吃過,抓過熱毛巾擦了擦嘴,說:“我吃好了。”

    他起身就準備要走,顧媽媽拉住他胳膊,說:“兒子,你去幹嘛?”

    顧川說:“回去了。”

    顧媽媽一怔:“怎麽就回去了?”

    顧川說:“不就是喊我來吃飯的嗎?吃好了,就走了。”

    他爸爸一眨不眨地看住他。

    顧川說:“我不走,估計你們也吃不下。”

    顧媽媽按著他肩膀,說:“坐下來,兒子,你和爸媽說說話,媽媽好久沒跟你好好聊聊了。”

    顧川說:“你們要說的我都知道,但我要說的肯定不會讓你們滿意,與其這樣,還不如少說兩句。”

    一直在旁沒吱聲的顧建華這時候拍了下桌子,怒目道:“你真是反了!”

    顧媽媽焦頭爛額,一麵去攔住丈夫,一麵要看著兒子,大發牢騷:“你發這麽大的火幹嘛,血壓那麽高,醫生叮囑過多少次,不要發脾氣,不要發脾氣,真等有什麽事,到頭來受罪得還是我。顧川他以前一直都是很好的,現在隻是一時想不通,你多給他一點時間。”

    顧媽媽抓著顧川的手,說:“兒子,你和簡桐的事情她都已經跟我說過了,我知道你們倆分開的時間太久,感情這種事一旦有了間隙,就算是一定要強拉在一起,也是會有許許多多問題存在的。媽媽以後不再胡亂撮合你們倆,你也別一直躲著我們了,好不好?”

    顧建華說:“他想做什麽就去做什麽,你求著他,他還不領你的情!”

    顧媽媽急得不行:“你少說兩句行不行?”

    視線齊刷刷地都落到顧川身上,顧川仍舊維持著那副淡淡的神色,說:“媽,還有事嗎?沒事我就先走了。”

    顧川再次起身。

    他媽媽跟在後麵。

    門開,顧媽媽小心道:“顧川,爸爸媽媽不逼你了。”

    顧川點點頭:“別送了。”

    家裏又恢複了平靜。

    顧媽媽失魂落魄地坐到桌邊,自言自語似地道:“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

    顧建華咬了咬牙關:“隨他去吧,這白臉紅臉的我真是唱夠了。”

    他踱到窗邊,顧川仍沒走遠,和他一樣,個子又高又大,隨隨便便一件白襯衫,黑褲子,他穿得很有精神。

    這麽多年,看著他成長,看著他成才。他工作忙碌,常年在外,身為父親極不稱職,沒聽過他喊的第一聲爸爸,錯過了他邁出的人生第一步,也自然無法在躁動的青春期裏言傳身教。

    唯一能做的就是給這個孩子最大的自由,他想做記者,他二話不說打消引他入仕途的道路;他想去火藥桶深入新聞第一線,他隻差親手送他上前線。

    以為他成熟了,他能獨當一麵了,直到危機來臨,那女孩子被抓起來的那一刻,他居然在第一時間選擇了繳槍投降。

    沒有人會和恐、怖分子談判,他談,對方因為嚐到甜頭而一次次開出苛刻條款,他認。事態若是有十分惡化,他毫無原則的妥協不抵抗促成了其中的九分。

    他在國內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再強調可以通過其他辦法來進行解救,顧川卻以為這些隻是拖住他的權宜之計,絲毫聽不進去旁人的話。

    贖金修改的那天,顧川在大半夜裏打來電話,言簡意賅,問的第一句話就是“爺爺給我的那棟房子值多少錢。”

    他不由的一驚:“顧川,你別發瘋。”

    “幫我賣了。”

    “顧川,事情還有回旋的餘地,沒到這一步。”

    “爸,我這輩子沒求過你什麽,以後也沒什麽能求的,就這一次。”

    “……”

    “你要我跪下來嗎,咱們家方向朝著哪,西北角是不是——”

    咚咚咚悶響。

    “顧川,你給我起來!”

    顧建華怎麽也忘不了顧川在電話那頭用輕鬆又低沉的口吻道——

    “爸,蘇童要回不去,我也不走了。”

    那份毅然決然到極致,以至於舉重若輕,絲毫不拿自己當回事的口吻,讓他在千裏之外溫暖如春的辦公室裏,出了一身的冷汗。

    以至於後來蘇童又再次遇險的時候,他幾乎是想也沒想就讓那邊將他押送到鄰國坐上回國的飛機。

    還是心慌,他推了手頭所有的工作,來不及聯係安保,就這麽貿貿然地去機場接他。下了飛機的顧川滿臉疲憊,隻是默然地盯了他一眼,就把臉偏了過去。

    他們之間本就緊張的父子關係,因此更疏離了一分。

    顧建華知道,顧川這個人活得自我,又太重感情,始終成不了什麽大事。

    不用誰來負責打擊,隻是人情債就能把他壓得直不起腰。

    可偏偏,也是人情債能將他從邊緣撈回來。

    ***

    向晚的時候,天過早的陰沉了下來。

    顧川沒讓人送,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

    繁華的都市,車水馬龍,喧囂嘈雜。

    無證的攤販搶道經營,大聲吆喝著招攬生意,抓著媽媽裙裾的小女孩走不動路,滿眼渴望地看著油鍋裏翻滾的香腸。

    有穿著背心,身材矯健的男人散發傳單,看到他,很殷勤地遞來一張,笑眯眯地說:“帥哥,有空來我們這兒健身,室內乒羽遊泳館,一應俱全。”

    他在這時候接到他父親的電話。

    低沉的聲音夾雜著疲憊的沙啞,老態必現,喊過他名字,他頓了頓,道:“我在聽。”

    “顧川,你媽媽和我就你這麽一個兒子,你振作起來吧。”

    不經意間抬頭,麵前高聳的大樓上紅燦燦的十字刺得人眼發漲,顧川默了許久方才說:“我知道了,爸。”

    掛過電話,大雨忽至,耳邊喧囂更甚。

    雨簾之中,麵前的醫院模糊,他抹過臉上落滿的雨水,想起幾月之前他們再遇的那日。

    她沒化妝,紮高馬尾,筆挺的鼻梁上架著副細圓框眼鏡,身上穿著寬鬆的白T恤,軍綠色工裝褲,褲腿塞進馬丁靴裏。

    漂亮,異常漂亮,亮麗的像是嚴冬暴雪前,忽地自厚厚雲層中射來的一道光線,被細小的水珠折射出斑斕的色彩,照亮一方灰暗的天地。

    她朝氣蓬勃,活潑開朗,一張嘴便是滔滔不絕,口若懸河,每個人都繞到她身邊,聽她繪聲繪色地講述見聞。

    他喜歡她身上青春的味道,忘不了,她年輕的朝氣,豐潤的身體,擁抱起來,有順從的倚靠和無骨的柔軟。

    炮火連天的大漠戈壁,寂靜永夜裏,他們靠在一起,他給她講解莫比烏斯時,她像是個冒著傻氣的學生,執意給出最標準的答案——

    我希望戰爭能早點結束,不要像這莫比烏斯環一樣,自一點畫一條線,就一直一直的循環下去沒有盡頭。

    生活沒有給予她太多的顏色,她卻用自己樂觀的天性,積極的態度,永遠掛著笑容地應對或好或壞的每一天。

    她說生命最重,卻也在他中彈陷入淺度的昏迷時,發狠地說,你要是死了,我就跟著你一起死。

    卻也在石塊壓上她脆弱的脊梁,教她奄奄一息時,大喊顧川快跑……你該,放開我了。

    也許是該放開她了,所有的生活步入正軌,她媽媽有新的家庭,夏家有新的孩子,社裏有新晉的員工……他也會像是忘記簡桐那樣,在未來某個不被津津樂道的日子,忘記生命裏曾陪他走過這一段的年輕女人。

    他會繼續活著,好好生活,也許會重拾熱愛的新聞事業,回到他擅長的記者工作上來。

    也許會順從父母的意見,和一個門當戶對的女人相親相識甚至相愛,他們會擁抱會接吻會做、愛,也會生一兩個可愛的寶寶,女孩子像他多一點,男孩子像媽媽多一點。

    所有人的生活都步入正軌,隻有一個人,那個人,被所有人的正常生活排斥在外,那個人,終於在平淡如水的生活裏被漸漸淡忘。

    回憶起來,變成一張經年薄脆泛黃的舊照片,在記憶裏一點點脫落原本的色彩,手指一抹,邊界模糊,然後任憑再怎麽用力,也想不起她年輕的樣貌和豐腴的身體。

    她自這世界走一遭,習慣用自己的肩膀挑起一片天,但最終,還是要被人拋棄被人淡忘。而那樣口口聲聲說過深愛她,在乎她的人,那些承諾過的,許諾著的,答應了的,誓言,其實一個都沒有兌現。

    大雨傾盆的世界裏,顧川忽然哭得不能自已。

    中彈劇痛以為會被丟下會死去的那一刻他沒有哭,蘇童要他快走要他放開她的時候他沒有哭,眾人押著他馬不停蹄的回國,甚至來不及讓他搜尋她遺體的時候他沒有哭。

    卻是在事件過去之後,在一切塵埃落定,在所有人開始漸漸遺忘,在他父親叮囑他要振作的時候,所有人所有事,所有,所有,試圖拔除他心裏這根刺的時候,他忽然痛得難以呼吸。

    像是一個等在原地,終於知道被人丟棄的孩子那般,

    放聲大哭。

    他最恨最恨是從沒有告訴過她,他其實一直很愛她。

    那一晚相見時,她穿著因他才精心準備過的連衣裙,那是一件有著緊身上衣和寬大裙擺的裙子,筆直的兩條腿自花苞似的裙子裏伸出,左右腳、交疊時,因為緊張,不由自主蜷起雪白如碎玉的腳趾。

    微風吹起她裙裾的那一刻,也吹動了他的心。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走過他麵前。

    小孩子仰著腦袋問他媽媽:“這個叔叔都長這麽大了,為什麽要哭?”

    媽媽很溫柔地說:“因為叔叔忘記帶傘,所以才會傷心,你看他身上都淋濕了。”

    “媽媽,我們還有一把傘,把這把傘給叔叔吧。”

    “好啊,咱們把傘送給他。”

    踢踏的腳步聲後,一把鵝黃色的小傘遞到顧川麵前。

    他抹著臉上的水,忍住哽咽,搖了搖頭,卻看到孩子的手上,有個熟悉的圓環:“你這是什麽?”

    孩子揮了揮手,高興地說:“這是莫比烏斯環,課本的延伸閱讀上都有。”

    顧川:“這是誰教你的!”

    孩子往一邊指了指:“喏,是那個姐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