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紅綢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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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啟十四年正月十六,蘇州硯微染坊的門楣上掛起了紅綢,“煙霞色”的錦帶在晨風裏飄得歡快,像條金紅的鯉魚。蘇微站在鏡前,看著沈硯用左手給她簪上那支赤金點翠步搖,流蘇掃過臉頰,癢得她微微偏頭,鬢邊的碎發蹭在他手背上,帶著皂角的清香。
她今年三十一歲,鏡中的人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脂粉是陳小姐特意派人送來的“桃花膏”,說是用染坊的蘇木和玫瑰調的,“蘇姐姐的氣色,該配這活色生香的紅”。鏡中映出賬房的方向,沈明正背對著她整理長衫,青色的布衫上繡著極小的蘭草,是蘇微昨夜親手縫的,針腳密得像染布的經緯。
“三爺爺,明兒哥的領結歪了!”阿竹舉著個紅布包衝進屋,裏麵是給沈明準備的新鞋,鞋麵上繡著並蒂蘭,針腳雖不如蘇微的細密,卻比上次繡荷包時穩了許多,“陳府的花轎還有半個時辰就到了,您快幫幫他!”
沈硯放下步搖,轉身去看沈明。少年背著手站在廊下,青色長衫的領口果然歪著,耳尖紅得像新染的“醉胭脂”,聽見阿竹的話,手忙腳亂想去係,反倒把綢帶纏成了團。“慌什麽。”沈硯的聲音帶著笑意,左手輕輕解開纏亂的綢帶,指尖劃過他頸間時,忽然想起元啟元年那個雪夜,這孩子縮在草堆裏,脖子上圍著塊破麻布,凍得直打哆嗦。
“當年教你染‘龍井綠’時,你也沒這麽慌。”沈硯將領結係得端正,指腹蹭過布麵的蘭草繡紋,“娶媳婦比染布容易,照著心走就成。”
沈明的喉結動了動,沒說出話,隻攥緊了手裏的聘書錦盒。“雙梅色”的料子在晨光裏泛著暖褐,被他握得發潮,像揣了塊剛從染缸裏撈出來的布。蘇微走過去,從他手裏接過錦盒,用帕子輕輕擦去上麵的汗漬:“放寬心,陳小姐盼這日子,比你還久呢。”
她的指尖觸到錦盒裏聘書的邊角,忽然想起元啟十三年的秋天,陳小姐第一次來染坊,站在晾布架下指著“煙霞色”說“這顏色像極了明兒臉紅的模樣”,那時的少年氣得轉身就走,卻在夜裏偷偷給陳小姐的染樣裏多加了一錢杭白菊,說“她性子躁,得用點涼性的壓一壓”。
原來有些情意,早像染缸裏的色,在看不見的地方慢慢浸開了。
午後,陳府的花轎果然來了,八抬大轎裹著紅綢,在染坊門口落下時,轎簾掀開的瞬間,陳小姐的紅蓋頭掃過轎杆,露出截水綠色的裙擺——是她自己染的“薄荷綠”,蘇微認得那布料的紋路,比杭州分號的貨多了點青,像摻了落霞鎮的井水。
“明兒哥,快接新娘子啊!”阿竹推著沈明往前,少年的腳像被染缸的泥漿粘住了,挪了半步又停住,直到沈硯在他後背輕輕推了一把,才紅著臉走向花轎,伸出的手微微發顫,像第一次握染布的竹杆。
蘇微站在廊下,看著沈明扶著陳小姐跨過火盆,紅綢帶在兩人手中纏成個結,忽然聽見沈硯低低地說:“當年我去落霞鎮找你,也是這樣,心裏像揣了團火,怕你不在,又怕你見了我生氣。”
她轉頭看他,他的目光落在新人身上,眼角的紋路裏盛著暖意,右手不自覺地按向肩後——許是站得久了,舊傷又在隱隱作痛。“那時的你,可比明兒大膽。”蘇微笑著替他揉了揉肩頭,“敢在雪夜裏翻沈府的牆,還敢把染壞的布藏起來騙我。”
沈硯的臉微微發燙,剛要說話,卻被秦掌櫃的笑聲打斷。老掌櫃背著藥箱擠過來,手裏還提著個錦袋,說是“給新人的賀禮,裏麵是兩匹‘月白色’杭綢,將來給孩子做繈褓正好”。他的目光掃過陳小姐的裙擺,忽然道:“這‘薄荷綠’染得比去年好,加了井水吧?”
陳小姐被說中了心事,蓋頭下的聲音帶著笑意:“秦掌櫃好眼力!明兒說蘇州的井水養色,特意讓阿竹捎了兩壇來。”
周圍的人都笑起來,染坊的夥計們起哄著要新人喝交杯酒,阿竹捧著酒壺跑前跑後,紅綢帶係的壺柄總往下滑,惹得眾人更樂了。蘇微看著這熱鬧的場景,忽然看見周大人站在角落裏,正對著沈硯點頭,目光裏帶著欣慰——當年那個在刑部大牢裏形容枯槁的人,如今能看著晚輩成家,守著染坊安穩度日,大抵是最好的結局了。
傍晚的喜宴設在染坊的後院,晾布架被改成了酒桌,“煙霞色”的綢緞當桌布,“雙梅色”的帕子作杯墊,連夥計們穿的衣裳都是新染的“菊黃”,黃得像碟子裏的桂花糕。沈明給長輩敬酒時,陳小姐總在旁邊悄悄提醒他“三爺爺的酒杯要淺些”“蘇姐姐不勝酒力,換茶水”,默契得像已過了十年的夫妻。
“陳伯母比我細心多了。”阿竹捧著塊喜餅湊到蘇微身邊,嘴裏的糖渣粘在嘴角,“她剛才還問我南京分號的染缸夠不夠用,說‘明兒哥性子急,得提前備著料’。”
蘇微笑著給他擦掉嘴角的糖渣:“你陳伯母是個能扛事的,將來南京的染坊,有她幫襯著,明兒能省不少心。”她忽然瞥見沈硯正和周大人說話,右手的指節在酒杯沿上輕輕摩挲,那是他有心事時的模樣,“去看看你三爺爺,是不是又在想南京的事?”
阿竹跑過去時,正聽見周大人說:“南京織造府的李大人,是當年沈大人的舊識,他托我帶句話,說‘隻要守著本分染布,官府那邊絕不為難’。”
沈硯握著酒杯的手緊了緊,聲音很輕:“多謝周大人。我隻想讓孩子們學門幹淨手藝,不想沾朝堂的渾水。”
“放心。”周大人拍了拍他的肩,“李大人說了,《硯微染譜》他看過,字裏行間都是‘守心’二字,這樣的人,他信得過。”
阿竹沒敢打擾,悄悄退回來,把話學給蘇微聽。她望著沈硯的背影,青色長衫在紅燈籠下泛著柔和的光,忽然覺得,那些藏在歲月裏的疤,那些刻在骨頭上的怕,終會被這樣的信任一點點熨平,像染壞的布經過反複漂洗,慢慢顯出幹淨的底色。
夜裏的喜宴散了,新人被送進臨時布置的新房,紅燭的光從窗紙裏透出來,映得“煙霞色”的窗紗像團流動的火。沈硯靠在竹椅上,蘇微坐在他腳邊,給他敷著艾草膏,賬房裏還飄著喜餅的甜香。
“明兒長大了。”沈硯的聲音帶著點微醺,右手輕輕敲著案上的染譜,“當年他蹲在落霞鎮的槐樹下哭,說‘再也見不到爹娘了’,我還怕這孩子長不大。”
蘇微想起那個雪夜,她把沈明摟在懷裏,他的眼淚打濕了她的衣襟,像滴進靛藍缸的墨,暈開片化不開的澀。“現在好了。”她替他揉著肩頭,“有媳婦疼,有手藝傍身,將來還有孩子繞膝,比咱們當年強多了。”
沈硯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薄布傳過來:“是比咱們當年強。”他頓了頓,忽然笑了,“當年我給你寫的那封‘聘書’,還壓在樟木箱裏嗎?”
蘇微的臉瞬間紅了。那哪是聘書,是元啟三年他從京城寄來的信,末尾寫著“待我歸來,便用整匹‘煙霞色’娶你”,字跡被雨水洇得模糊,卻比任何聘書都讓她記掛。“早被蟲蛀了。”她嘴硬道,指尖卻不自覺地劃過染譜上的“煙霞色”方子。
“我再給你寫一封。”沈硯拿起筆,左手在宣紙上寫下“蘇微親啟”,筆鋒雖慢,卻比當年更穩,“就寫‘元啟十四年,沈硯以染坊為聘,以餘生為禮,求娶蘇微’。”
燭火搖曳,映著紙上的字跡,映著兩人交握的手,映著窗外天邊的殘月。蘇微看著他認真的側臉,忽然覺得,元啟十四年的正月十六,是真的暖。暖在紅綢的豔裏,暖在喜酒的烈裏,暖在身邊人落筆的鄭重裏,暖在那些藏在歲月褶皺裏的,終於說出口的心意裏。
而南京的染坊,像個被紅綢裹著的新願,帶著蘇州的喜,藏著染坊的香,等著被春天的風,吹開第一縷金紅。
日子還長,他們的故事,也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