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廟門，陸沉淵隻覺天地好像一下子黯淡了幾分，連那自東海吹來的鹹腥海風，到了此處，也化作了森森寒意，透骨而來。
    他心頭一凜，懷中那具本已安生的木偶娃娃，竟又微不可查地顫動了一下。
    這是濁流的氣息，而且十分濃鬱強烈。
    放眼望去，隻見中庭之內，人頭攢動，摩肩接踵，許多都是前來進香的龍王爺信徒。
    然則細觀之下，卻教人心中發毛。
    隻見人群之中，竟有不少人大腹便便，遠勝十月懷胎的婦人，臉上神情卻非喜悅，而是一種混雜著痛苦與麻木的詭異之態，此中不僅有女子，亦有身形壯實的昂藏漢子，個個皆是這般模樣，瞧來當真是怪誕已極。
    正自驚疑，忽聽得自那廟宇深處，傳來一陣女子吟誦之聲，其聲整齊劃一，初聽時似覺莊嚴肅穆，然則細品之下，那音調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邪氣，便如九幽之下傳來的靡靡之音，直往人心中最幽暗處鑽去。
    “東海玄音召舊部，舍卻凡胎歸水府。萬鱗同源即我身，從此極樂無諸苦。一夢千年血脈枯，今朝聞道返太初。身飼神龍入冥海，三魂七魄上天都……”
    這幾句歌謠入耳，中庭之內，不少腹部高隆的信眾竟是麵露狂熱之色，也不顧旁人，當即俯身便拜，行那三跪九叩的大禮。
    更有那虔誠之輩，自山門始，便一步一叩，額角早已磕得血肉模糊，兀自不肯停歇。
    廟中往來行走的，皆是些身著黑色蓑衣之人，頭戴鬥笠，瞧不見麵容，隻對這滿庭的癲狂視若無睹。
    偶有那大著肚子的信眾忽然倒地，渾身抽搐，口吐白沫，便會有兩名蓑衣人上前，一左一右，將其架起，不入正殿，反是引入側旁一間看似尋常的靜室之內。
    不多時，靜室之中便會傳來一兩聲壓抑不住的淒厲慘嚎，其聲之慘，直教人毛骨悚然。
    然則這慘嚎甫一響起，便又被那愈發高亢的女子齊頌之聲所覆蓋，最終消於無形。
    這誦經、叩拜、慘嚎三者交織並起，於這香煙繚繞的廟堂之內，竟是構成了一幅詭異十足的圖景。
    程蕭山瞧得是汗毛倒豎，背心陣陣發涼。
    他湊至陸沉淵身側，壓低了聲音，已帶了幾分顫音：
    “陸……陸掌櫃……此地邪門得緊，依我之見，咱們還是等那鎮魔司的修士們到了，再作計較不遲。”
    他話音未落，忽有一道蒼老而洪亮的聲音，在眾人耳畔響起。
    隻見一名身著黑色蓑衣、臉上布滿老年斑的矍鑠老者，自那正殿之中緩步而出，他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仿佛已將程蕭山方才那點退縮之意瞧了個通透，這才朗聲說道：
    “此為歸海，乃是喜事。上古之時，我等皆是龍王血裔，如今曆經塵世劫難，終得返祖歸宗，此乃修成正果。這人腹藏魚，既是天賜的機緣，亦是飛升前最後的劫數。渡得過去，便是我東海真正的兒女了。”
    他聲音不大，卻似清晰地傳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很顯然，這個老者也是個修為高深的修士。
    眾人聞言，皆是精神一振。
    這“人魚共生，重返太初”的論調，近來在鎮海川地麵上早已是傳得沸沸揚揚，然則終究是將信將疑。
    此刻聽得這龍王廟中德高望重的長老親口證實，那最後一點疑慮登時煙消雲散，化作了無邊的狂熱。
    那些個大腹便便之人，更是個個臉上露出慶幸之色，不自覺地便伸手撫摸自家那圓鼓鼓的肚皮，仿佛那裏頭藏著的，當真是通往極樂世界的仙緣。
    周遭旁人，亦是紛紛投去羨慕的目光，隻恨這天大的機緣，為何偏生落不到自家頭上。
    便在這滿庭的喧囂與狂熱之中，忽有一道稚嫩的童聲，怯生生地響起。
    正是方才於山門前，陸沉淵所見的那七歲孩童。
    隻聽他扯著父親的衣角，小聲道：“爹爹，我不喜歡這裏的感覺，不想看龍王爺了，我們回去吧。”
    他這話雖輕，然則於這嘈雜之中，卻似一道驚雷。
    霎時間，庭中所有信眾的動作，竟在同一時刻僵住。
    那一張張或狂熱、或羨慕、或麻木的臉龐，齊刷刷地轉了過來，一道道目光齊齊投向那口無遮攔的孩童。
    整個廟宇，於此刻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那自深處傳來的女子齊頌之聲，依舊幽幽回響，更添了幾分說不出的詭異。
    那孩子的父親何曾見過這般陣仗，當即駭得魂飛天外，連忙伸手死死捂住自家孩兒的嘴巴，緊張不已道：
    “小孩子家家的，說什麽胡話！來都來了，肯定得拜過龍王爺再回去。”
    他這話音方落，那滿庭的信眾竟又似什麽都未曾發生過一般，齊齊轉回頭去，各做各的事，各拜各的神，庭中複又恢複了先前的嘈雜。
    那孩童早已嚇得眼中滿是恐懼，哪裏還敢再多言半句？
    陸沉淵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心中暗忖：
    “方才一刹，凡是對那龍王爺信奉愈深之人，其神魂便愈易受那冥冥之中的力量牽引。剛才除了我們這一行人外，還有一些人望過去的時候，隻是帶著謹慎的態度，這些人看著穿著打扮，應是鎮海川外的人。”
    他身側，韓凜早已將手按在刀柄之上，如臨大敵。
    那百煉宗的師妹薑映雪，亦是俏臉生寒，右手緊緊握住了劍柄。
    便是那程蕭山，此刻也知曉此地是進來容易出去難，盡管心裏頭退堂鼓敲得更響了幾分，可卻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陸沉淵轉頭望向上官楚辭，低聲問道：
    “楚公子，可有看出什麽？”
    他知道上官楚辭擁有看破虛妄的奇火，自從進了龍王廟後，她便出奇的沉默，猜測她許是看出了什麽自己看不到的。
    上官楚辭瞧了瞧四周那一張張狂熱的臉孔，終是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陸兄，不可說。既來之則安之，我們先探探情況。若有何事，沈叔也在此處。”
    陸沉淵微微頷首，自己這一行人，即便不算自己，也至少有三位執火境修士。
    上官楚辭更有奇火護身，而韓凜與沈歸舟的修為，上官楚辭也給自己透露過，護衛韓凜乃明神境高手，更有那觀瀾之境的沈歸舟於暗處策應，便是這龍王廟當真是龍潭虎穴，也未必便能將他們留住。
    正自思忖，他眼角餘光，忽地瞥見廟宇深處一閃而過的光華。
    那是一朵蒼白的火焰，於那昏暗的殿宇深處一閃即逝。
    借著那短暫的火光，他瞧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影嬌小，懷中抱著一盞琉璃宮燈，正自往那廟宇的更深處行去，不是那鎮魔司的少女司使林見煙，又是何人？
    陸沉淵目光一閃，暗道：“原來林姑娘已經到了。隻是……她不是說要去鎮魔司調集人手麽？為何此刻卻隻她一人，孤身犯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