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你比我更懂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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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剛亮,邱野就蹲在斷線的那棵樹下。
    他手指抹過樹幹,銅鉤還在,藤條包著的牽引繩也沒斷。但繡線沒了,隻剩半截掛在鉤上,斷口平齊。
    嶽山繞著警戒圈走了一圈,回來搖頭:“沒腳印。”
    邱野站起身,往河岸走。土是濕的,但不是踩出來的坑,是一片淺淺的塌陷,邊緣還裂了縫。
    他停下,回頭。
    任禾已經蹲在那裏,手插進泥裏。她沒戴手套,指尖沾著黑泥,慢慢撚開。
    “沙土。”她說,“含沙多,夜裏地下水上來,地軟,自己裂的。”
    邱野沒說話。他盯著那片塌陷的地,又看回樹邊的斷線。
    “線是繃斷的?”
    “不是。”任禾抬頭,“是割的。但不是人。”
    她站起來,走到河灘邊,彎腰撿起一塊鵝卵石。石頭表麵幹的,她用柴刀背敲了一下,石殼裂開,裏麵濕,一層青綠的苔。
    “石縫吸水。”她說,“冬天地表幹,底下還在流。水一動,地就鬆。線拉得緊,地一裂,線繃在石頭上,磨兩下就斷了。”
    邱野接過石頭,翻看斷口。苔是活的,濕潤,沒幹枯。
    他轉身,走向河床。
    落馬河現在隻剩幾道細流,在石縫間滲。大部分河床裸著,布滿幹裂的泥塊和碎石。
    他沿著濕痕走,看到沙地上的紋路——不是直線,是弧形,像扇麵散開,終點落在一處凹進去的石窩。
    任禾跟上來,指著石窩:“水從下麵冒出來,衝了三天,沙就堆成這樣。”
    邱野蹲下,用手挖。
    三尺深,土變黑,再往下,手指碰到濕泥。一滴水從石縫裏擠出來,落在坑底,半盞茶工夫,積了小半碗。
    他抽回手,甩掉泥。
    “有源。”
    任禾點頭:“能種。”
    邱野沒接話。他盯著那滴水,腦子裏過的是營地的水缸、火塘的灰、蒸餾鹽用的竹筒。水夠,鹽就能繼續出。鹽夠,就能換鐵、換藥、換消息。
    他站起身,拍掉手上的泥。
    “挖深點,做個蓄水坑。”
    任禾沒動。
    “先別動土。”她說,“水底下有東西。”
    邱野看她。
    “魚。”她說,“石縫魚。我老家旱地也有,藏在石頭縫裏,靠地下水流活。冬天別的魚凍死,它們還動。”
    邱野眯眼:“你能確定?”
    “我看了三天。”任禾說,“每天寅時,石窩邊上水紋動,像有東西頂。我沒驚它,怕它跑了。”
    邱野沉默兩秒,回頭:“嶽山。”
    嶽山應聲過來。
    “下水,看魚。”
    嶽山脫衣,隻留短褲,腰上綁了繩。他慢慢走進石窩,水沒到腰。他蹲下,手探進石縫。
    十息後,他猛地一抓,抽出隻巴掌長的魚。灰皮,無鱗,嘴邊有須。
    他上岸,把魚放進木盆。魚沒死,貼著盆底不動。
    邱野看魚,又看任禾。
    “怎麽抓?”
    “不能炸,不能叉。”任禾說,“一響,它鑽進縫裏,一輩子別想抓出來。”
    她蹲下,拿根藤條,開始編。手指翻動,藤條繞成錐形,口朝裏翻,像朵倒開的花。
    “魚籠。”她說,“口小肚大,進去出不來。放腐肉進去,它聞著味進來,卡住。”
    邱野接過魚籠,看結構。口是活的,能張開,但往回拉時,藤條會收緊。
    “流速多少?”他問。
    “不大。”任禾說,“昨夜我扔了草莖,漂了十步,約莫三息。算下來,不到一尺每秒。”
    邱野搖頭:“不對。汛期殘流,我測過,至少八寸每秒。你扔的草莖太輕,被風帶了。”
    他從懷裏掏出一塊小石子,綁上細繩,沉進石窩。鬆手,石子被水流推著走。他數息。
    “每秒八寸半。”他說,“籠子得斜著放,口逆流,不然衝走。”
    任禾看他一眼,沒爭,點頭:“按你說的。”
    邱野把魚籠遞回:“你來編。我來定位置。”
    當天下午,三人下河。
    任禾編了六個魚籠,每個都用韌皮繩加固。邱野在石窩下遊五步處選點,用碎石壓住籠底,再用藤繩固定。籠口朝上遊,傾斜三十度。
    嶽山負責下水布籠。他一個一個沉下去,塞進石縫口,再用小石塊卡牢。
    最後一個放完,天快黑了。
    邱野站在岸上,看水流。魚籠穩,沒晃。
    “等三天。”
    三天後,嶽山下水收籠。
    第一個空。第二個空。第三個,動了。
    他慢慢提上來,籠身還在抖。打開,一條石縫魚,半掌長,嘴卡在藤條間,掙紮不動。
    第四個,兩條。第五個,一條。第六個,三條。
    六籠,七條魚。
    邱野蹲在木盆邊,看魚遊。魚少,但活。
    “能養。”他說。
    任禾拿起一條,手指摸魚腹:“沒瘦,有油。冬天能頂肉幹。”
    邱野抬頭:“還能再放。”
    “能。”任禾說,“但得換餌。腐肉隻能用一次,下次得用腥泥——魚腸、血渣,混著河底爛草。”
    邱野點頭:“殺兩隻野兔,取內髒。”
    當晚,火塘邊。
    魚在陶罐裏煮,沒放鹽,隻加了幾片野薑。湯色白,浮油。
    邱野沒先喝。他把罐子放地上,拿小碗舀,分四份。
    他端起一碗,遞給任禾。
    “你先。”
    任禾沒接。
    “你定的位,你放的籠。”邱野說,“你喝。”
    任禾伸手,接過。
    她喝了一口,沒說話,把碗放下。
    邱野這才端碗,喝。
    湯熱,有腥,但肉香壓住了。他咽下,抬頭看其他人。
    艾箐已經喝了半碗,梅影小口抿著,嶽山捧著碗,盯著魚頭。
    “能續。”邱野說,“一個月,夠換兩把刀。”
    沒人說話。
    火塘劈啪響了一下。
    邱野放下碗,看向任禾。
    “水源,魚群,土質。”他說,“以後誰問,就找你。”
    任禾抬頭。
    邱野看著她:“我是獵人,你是農婦。”
    他頓了一下。
    “你比我更懂土地。”
    火塘邊靜。
    艾箐的碗停在嘴邊。梅影的手指捏著線頭,沒動。嶽山低頭,把最後一口湯喝完。
    任禾沒說話。她起身,走到牆角,拿起一根曬幹的草莖。
    她走回火塘,蹲下,在地上劃了道線。線指向南坡。
    “明天。”她說,“挖渠。水引過去,能開兩畝。”
    邱野看那道線。
    長,直,盡頭對著南坡最緩的那段坡地。
    他點頭:“挖。”
    第二天一早,任禾帶人下河。
    她手裏拿根木棍,棍頭削尖。每走十步,就戳一下地,看土色。黑的,她點頭;黃的,她繞開。
    邱野跟在後麵,看她動作。
    她不急,也不停。遇到硬土,她用棍尖劃個圈,讓人標樁。遇到濕泥,她蹲下,手搓一把,聞一聞,再扔掉。
    走到南坡中段,她停了。
    “這兒。”她說,“土厚,下頭是碎石層,滲水快,不澇。”
    邱野看地勢。坡緩,背風,東邊有樹擋晨霜。
    “挖多深?”
    “三尺。”任禾說,“口寬兩尺,底寬一尺。兩邊留埂,走人。”
    邱野揮手:“開工。”
    十個人動手。柴刀砍土,木鍬挖坑,碎石堆在兩邊。
    挖到中午,坑深兩尺,土開始變濕。
    任禾蹲下,手探進坑壁。
    “有水汽。”她說,“再往下,就能接上地下流。”
    邱野看她手。指節粗,繭厚,沾著泥也不擦。
    “你怎麽知道這些?”
    任禾抬頭:“我爹教的。沙菽難活,得找對地。找地,就得懂土。”
    她站起身,拍手:“西北十年九旱,人活不活,看地認不認人。”
    邱野沒再問。
    下午,渠成。
    任禾讓人把魚腸、血渣、爛草混成泥,裝進布袋,沉進蓄水坑。她說了:“三天換一次,不然水臭。”
    邱野點頭。
    當天夜裏,他坐在火塘邊,手裏拿塊幹鬆木。
    他削下一小片,扔進火裏。火苗跳,煙柱直,沒偏。
    他伸手探風,掌心朝上。
    一絲氣流都沒有。
    他放下手,看向黑風嶺方向。
    林子靜,草不動。
    他起身,走到門邊,從牆角拿起一塊石板。石板是昨天從河床撿的,表麵有裂紋。
    他用刀尖在石板上劃了一道,比劃渠的走向。
    劃完,他抬頭。
    任禾還在南坡,蹲在渠口,手裏拿根草莖,插進土裏。草莖直立,沒倒。
    她沒回頭,但手抬了抬,像是在招呼。
    邱野把石板放回牆角。
    他走到火塘邊,拿起陶罐,倒了半碗水。
    水清,映著火光。
    他把水慢慢倒進火裏。
    火“嗤”地響了一聲,冒起一股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