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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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確實是有點打擾。”姬明昭點頭說了個分外誠懇——至少她剛才的確是已經躺下來了,還差點把他當成誤入的蟊賊,動手削了他的腦袋。
    “不過都這個時辰了,你們營裏是還沒就寢嗎?”
    “沒……營裏頭有夜訓,這功夫才剛收兵不久,好些人還沒躺下呢。”蕭珩晃晃腦袋,隻一雙耳朵紅了個愈發徹底,他垂頭,照舊將眼眉隱在了月影下,“抱歉啊殿下……今夜是微臣魯莽了。”
    “無妨,左右你也是好心。”幼童擺手,話畢又順勢一屁股坐回了床邊。
    跟蕭珩這樣尚帶著一身憨直傻氣的半大少年說話,顯然比跟似崔謹時那樣的老狐狸打交道輕鬆了不要太多。
    她心頭緊繃著的那根弦猛一放鬆,先前還沒發泄完的那股子淚意頓時便又返了上來。
    姬明昭想著反正這屋裏除了個熱心得過分的傻子外,也沒別人了,索性抖著兩肩,任那淚珠子劈裏啪啦的又糊了她一臉。
    “謝殿下體……誒?殿、殿下,您怎麽突然哭了呀……”少年人本想拱手謝恩,孰料那話才脫口一半,他便先聽見了那陣幾不可察的細微抽泣。
    於是他抬了眼,不待定睛,就已然看清了幼童麵上那被霜華映出來的大片淚痕。
    從未見識過此等陣仗的蕭小將軍登時麻了爪子,整個人像是那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在原地急了個團團亂轉。
    “哎呀……別哭、別哭啊,殿下。”轉懵了的少年在姬明昭身前蹲下了身子,他想尋個什麽東西給她擦擦眼淚,可掏出兜來的帕子皺巴巴的,便幹脆伸了手,笨拙卻又足夠小心地拿指腹嚐試著揩去她眼角的淚花。
    “我們軍醫的藥膏可厲害啦,”蕭珩努著嘴努力做出個能逗人發笑的鬼臉,他以為她是被手上的斷骨疼哭的,由是絞盡腦汁地想出了個最佳解決辦法,“擦上沒多久就不疼了——殿下,臣幫您上藥好不好?”
    “咱不哭啦——萬一待會哭腫了眼睛,明早起來該不舒服了。”
    少年的掌心溫溫熱熱,他的指腹因習武而帶著些許薄繭,擦在臉上微感粗糲。
    姬明昭被他那手忙腳亂的無措模樣逗得不禁發了笑。
    她歪頭盯著那滿麵緊張兮兮的少年看了少頃,片刻方抽噎著吸吸鼻子:“蕭珩,你是不是有點傻。”
    “臣可以傻,”蕭珩一本正經地眨了眼,見麵前的小公主果真慢慢止了哭,這才偷摸鬆出口氣來,“殿下要是高興的話。”
    “教教我怎麽用那藥吧,蕭公子。”幼童對他那回答不置可否,隻閉目擠盡了眼眶子裏剩下的最後一點淚,轉而將話題引到了蕭珩帶來的那一罐子藥上。
    “遵命!”少年應聲答了個利落,當即仔仔細細地給人講解起那藥該如何用、何時用來。
    待他講完那些該有的細節,又幫著人重新紮了番夾板,窗外那白月早已爬上了中天。
    蕭珩回頭看了眼天上月色,忙不迭垂頭對著姬明昭複行過一禮:“殿下,天色已晚,臣不便繼續叨擾,得趕緊先回去啦。”
    “您記得早些休息,按時上藥。”
    “好,多謝公子,一路小心。”幼童頷首,她這會瞧著少年人那精致而難辨雌雄的眉眼,莫名便覺有三分眼熟。
    ——好像之前在哪見過。
    姬明昭無意識地皺起了眉頭,那邊蕭珩得了她的應允,忙撐著兩臂翻身蹦上了窗台。
    他走得匆忙,翻窗時還不慎讓自己的腦袋撞上了窗框。
    幼童隻聽“砰”的一聲脆響,而後那剛過了窗的少年便似鵪鶉一樣猛地縮緊了脖子。
    姬明昭被他這反應逗得又一次失了笑,可她笑著笑著,卻隻越發覺得這人的背影瞧著也很是眼熟。
    ……不對,這好像是真眼熟。
    ——她之前好像是真見過他!
    冷不防想起來一樁往事的幼童三兩下撲到了那窗台邊上,扶著窗沿向外探出了小半截身子。
    蕭珩隻當她是有意送他,還笑眯眯回身與她揮了揮手臂,姬明昭緊鎖著他的身形細細端詳了半晌,終於確認自己從前確乎是曾見到過這莽撞卻又赤誠的少年。
    ——就在兩年前,宮中的禦花園裏。
    徹底尋回了記憶的幼童緩緩收回了身子,十指幾近本能地扣緊了那木質的窗框。
    兩年前她與兄長並上宮中的其他幾位皇子公主在禦花園玩樂,嬉鬧中那一向惹人討厭的大皇子與三皇子竟趁著眾人不備,聯手將她一把推入了池中。
    而她那軟弱又好欺負的兄長沒能攔住兩人,被嚇得當場跌坐在池邊,率先放聲大哭了起來。
    這事發生得突然,宮人們見她落水本就已經足夠慌亂,她兄長和那幾個更小一些的弟妹們一哭,那場麵自是亂得越發難以收拾。
    她記得,那次她最後正是被這蕭珩救起來的——彼時恰逢將軍夫婦攜幼子進宮拜見她父皇母後,十歲的蕭家小公子耐不住寂寞,與人告罪一聲便獨自跑來禦花園裏散心。
    他原本應該是想來園子裏透透氣的,不想剛進園中,就先聽到了他們這邊的動靜。
    這自將軍府中長出來的少年大約是真生了那麽一副古道熱腸,她記著他那日不光將她背出了水池,還一時氣不過,狠狠胖揍了一頓她那討人厭的大哥三弟。
    ——再後來,她就沒在京中聽到過有關他的消息了。
    毆打皇子……想來,這便是當年他小小年紀,就被將軍罰入營中的真正原因。
    姬明昭思索著垂下眼睫,記憶裏那戳在她身前、替她教訓她那兩個兄弟的身影,漸漸便與今夜給她送藥的那人重合在了一處。
    蕭家……定北將軍府……蕭珩。
    她呢喃著,心中悄然升起個新的念頭——蕭珩的這一條線她要留著,來日再看能不能與蕭家搭上什麽關係。
    畢竟,她若不想一輩子都被限製在他人手中,那便總要想辦法給自己尋個出路。
    ——蕭家手中,有她脫困所需的兵權。
    而她父皇忌憚蕭氏功績已久,定北將軍府,將會是個很好的盟友。
    對啊……她也未必非要乖乖去聽誰的話,她為什麽不反過來挖了他們所有人的牆角?
    想通了的姬明昭心頭驟然一陣暢快,遂抓起窗邊的鏽劍,緩步回了床。
    雖說那院外有崔謹時的武衛把守,可她總歸是要將這劍放在身邊才算安心。
    說來……這劍細論也是奇怪,它分明已鏽成了那副樣子,用起來居然仍不遜於新劍分毫。
    也不知道是怎麽造出來的。
    幼童胡亂想著摩挲了劍柄,其上纏繞著的石青蠟繩不知何時鬆脫下了兩匝。
    她指尖順著那蠟繩下意識上下揉撚著,不多時目光倏地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