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風波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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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師癱坐地上,形神枯槁。
沈明琪緩步走到她的跟前,聲音裏帶著一絲說不清的複雜情緒,她即惱怒師師的所作所為,又惋惜她今後的下場。
“你若不這麽爭強好勝,不擇手段,也不會一步步陷入如今的這般境地!”
師師倔強地抬起頭,昔日明媚的眼眸如今滿是蒼涼。
“年輕時,我也是容色動京華,同我同一時期進入石府的女子,一個個都被打發了出去,唯有我,員外都不曾提要送我出府!”
一想起從前的風光,她臉上的神情也鬆弛了下來。
“年輕鮮嫩的麵孔可真多啊!石府年年都有新人進來,色衰而愛馳,我想讓郎君知道,我師師除了美麗的麵孔,更能為郎君解憂,畢竟知己難求!如此,我便能在這石府裏頭終老!”
抱著這個念想,她才一直處處爭先,更加不願意落後於人。
現在回頭想想,卻是如此的可笑!
石員外根本就沒有當她是什麽知己紅顏,她與其他人一樣,都是一枚隨時可以丟棄的棋子罷了。
沈明琪默然。
爭強本沒錯,隻是,她不該用這種觸犯律令的方法。
沈明琪轉身回到了蕭鐸身側。
蕭鐸與她目光交匯的一瞬間,已經了然於心。
“回去吧。”他低聲說道。
沈明琪一臉驚訝,抬眸說道:“怎麽,你不打算將人帶走嗎?”
蕭鐸唇角微揚,衝她一笑:“早看出來你的心思了,你若真想依法究辦,直接去上報開封府不是更方便,又何須特意將我尋來,還讓我隻身前來!”
沈明琪一聽,眼底頓時漾開明媚笑意。
這個蕭鐸,果然什麽都瞞不過他。
沈明琪的確沒想將師師法辦。
畢竟,若真告到了開封府,老韓也難逃罪責!
雖說犯了錯應該要承擔罪責,但動輒便是抄家流放,刑罰未免過重。
不免矯枉過正。
她今日特意請動蕭鐸這尊“大神”,也不過是像借他的赫赫威名,實則是行狐假虎威之事。
唯有讓這些人親眼見識、心生畏懼,捏住切實的把柄,他們日後才不敢再輕舉妄動。
既然目的已達成,沈明琪也不像再逗留。
二人行至門前,蕭鐸並未立即開門,而是抬手解下了自己身上的玄色大氅。
帶著體溫的厚重氅衣輕輕落在沈明琪肩頭,將她纖細的身形裹住,領口處細軟的絨毛蹭著她的下頜,還沾染著他身上清冽的氣息。
沈明琪微微一怔,抬眼望去。
蕭鐸卻已若無其事地抬手,“吱呀”一聲推開了門。
冬日寒冷的空氣瞬間湧入,而他側身讓她先行,自己則護在其後,一同步入門外漸亮的天光之中。
蕭鐸將沈明琪送至樊樓門前時,樓中早已喧囂鼎沸。
樓中人流如織,笑語喧嘩,蒸騰的熱氣裹著酒香食味飄散在暖洋洋的空氣中,一派人間煙火。
令言正靜候在門前。
他一見沈明琪身披他家大人的那件玄色暗紋大氅,眼中掠過一絲訝異,但很快便低眉斂目,隻作未見。
沈明琪一踏入樊樓門檻,暖意便撲麵而來。
馬兒的嘶叫聲引得她回過身來。
蕭鐸已翻身上了馬,隻於鞍上朝她微微頷首告別,便要引韁離去。
“等等!”沈明琪心下一急,提起裙擺小跑下階。
蕭鐸聞聲立即回頭,見她步促,當即翻身下馬,穩穩扶住她的手臂:“小心地滑。”
沈明琪仰頭看他,眸中映著晨光:“這般匆忙便要走了麽?不如進樓中用些朝食,暖一暖身子?”
她聲音輕柔,又轉向一旁的令言,笑意溫煦:“令言,你也一起吧。”
令言未立即應答,隻抬眼看向蕭鐸。
蕭鐸搖了搖頭,輕聲道:“前日官家下旨,年關在即,命我協理許王殿下巡防京畿治安。今日我告假未朝,但也須得盡快趕往開封府與許王匯合。”
沈明琪聞言,體諒道:“原是如此,公務要緊,那我便不強留了。”
她說著,抬手欲解下身上仍帶著他體溫的大氅。
蕭鐸卻按了按她的手腕:“還是你穿著吧!”
“不了,”沈明琪執意輕輕褪下,遞還給他。
“樊樓內暖,我冷,你奔波在外,才更需要禦寒。”
見他接過披上,她自然地上前一步,伸手為他係緊頸前的氅帶。
指尖無意間掠過他的下頜,兩人皆是一頓。
蕭鐸垂眸,看著她專注的眉眼和微微顫動的睫毛,喉結輕動,終是低聲道:“多謝。我,晚上來樊樓用飯。”
沈明琪微微頷首,收回了手,後退半步,莞爾一笑:“路上小心。”
他深深看她一眼,再度頷首,隨即利落轉身,與令言策馬離去。
沈明琪立於樊樓門前,望著那抹玄色身影漸遠,直至沒入汴京清晨的車馬人流之中,方才轉身步入滿樓喧囂。
一踏入樊樓,石頭便從櫃台後麵走出來迎了上去。
他壓低聲音回稟:“東家,老韓還在後頭庫房裏候著,等您發落。”
沈明琪微微頷首,隨著石頭穿堂過院,走向後院。
庫房內,老韓正如同困獸般來回踱步,額上冷汗涔涔。
他心知私自買賣官曲是何等大罪,即便他主動坦白、協助抓了師語樓的人,隻怕也難逃懲處。
一想到他進了大牢,一家老小將來的生計,他便心如刀絞,惶惶難安。
正當他不知所措之際,庫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石頭推門側立,沈明琪緩步走入,一身素衣在這昏暗的庫房裏顯得格外清明。
石頭隨後跟入,輕輕將門掩上。
老韓一見來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未等沈明琪開口便顫聲哀求:“東家!東家!求您發發慈悲,替小的求求情吧!我上有高堂,下有幼子,一大家子都指著我糊口。東家,求您了!”
沈明靜立片刻,聲音平穩卻清晰:“你且寬心。我並未打算將此事上報官府。師語樓那邊,經此一事,也絕不敢再妄動了。”
老韓猛地抬頭,眼中驟然燃起希望,跪行幾步仰望著她,屏息等待下文。
“我雖體諒你家境艱難,但錯已鑄成,不能不罰。若今日對你網開一麵,往後我便難以服眾,這樊樓的規矩也就立不住了。”她語氣轉沉,卻並無厲色,“你……自行請辭吧。”
老韓聞言,深知這已是沈明琪能給予的最大寬宥。
他不再多言,眼中熱淚滾落,俯身重重磕了三個頭,額角沾灰,語帶哽咽:“謝東家,謝東家手下留情!您的大恩,老韓,永世不忘!”
言罷,他顫抖著手從懷中摸索出一方粗布包裹,層層展開,露出裏麵些許散碎銀錢。
他雙手將布包高舉過頂,哽咽道:“東家,這是師語樓給的那些醃臢銀錢,分文未動,小的……悉數歸還,隻求心安。”
沈明琪靜默片刻,問道:“你前後賣與他們多少官曲?”
老韓毫不遲疑地報出了數目。
沈明琪心中略一核算,從那小布包中取出相應的一份,語氣平和:“我便隻收回樊樓購買這些官曲的本錢,餘下的,你自行處置吧。”
說完,她不再多言,轉身領著石頭離開了庫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