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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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後的赤潮城,雪聲輕掠,土樓城堡上層的廳堂亮著金色的火光。
壁爐燃燒著,火舌映在石壁上。銀盤擺著燉蘑菇與香烤鱈魚,空氣裏彌漫著溫熱的香氣。
侍從在一旁靜靜布菜,杯盞輕響。
路易斯坐在主位,鬥篷披在椅背上,抬頭看著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他極少設宴,政務、會議、文書幾乎填滿了每日時間。
今晚破例,是為了一個人。
門被推開,一陣寒氣卷了進來。
“聽說今晚有魚?老大,您可算想起兄弟我了!”約恩·哈維的聲音比風還大。
他的外套上掛著碎雪,頭發被冷風吹亂,臉凍得發紅,卻笑得暢快。
路易斯抬頭,忍不住笑:“你就知道吃。”
“一般的魚我才不吃,這可是老大要請我吃的,必定是不一般的魚。”約恩大步走進來,拽下手套。
其實並非是路易斯邀請他來赤潮城,而是他已經在赤潮城待了一段時間了。
他在赤潮城的理由很簡單,銀脊丘的事務早已納入赤潮理事廳係統,文件隻需簽字確認,並且冬季礦區停采,他得閑出屁來。
而且比起冰冷的銀脊丘,赤潮城是北境真正的娛樂城市,說是來匯報工作,其實更多是來避寒和享受冬季。
其實像約恩這樣把領地事務交由赤潮官員托管、自己跑來城裏過冬取暖的貴族可不少。
如今的赤潮城幾乎成了北境的真正中心。
歌廳、酒館、學堂、劇院、溫泉……一切都讓他們心甘情願地留下來。
“快坐吧。”路易斯招手,示意侍者斟酒。
約恩拉起椅子坐下,擦了擦手上的水珠,笑得一臉燦爛。
火光映在兩人的酒杯上,空氣中飄散著香氣。
“老大,您這真是天堂啊。”約恩舉杯,一口喝盡,誇張地歎氣,“礦區那邊連喝口熱酒都難,到了赤潮城,連空氣都比別處甜。”
路易斯失笑:“那你該感謝理事廳。”
“感謝老大更快。”約恩咧嘴笑,“我家仆人工都說,赤潮的爐火比太陽還燙。”
兩人先聊起北境的近況。
路易斯提到:“銀脊丘今年的礦產產量不錯,你做得不錯嘛”
約恩立刻來了精神,像是終於等到炫耀的機會。
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自己的治理經驗,笑著說:“礦工換班太亂,我就讓理事廳的人排表;工人飯菜太差,我就叫赤潮那邊的廚子寫菜單……”
“我後來發現啊,老大,”約恩一邊比劃一邊說,“專業的事就得交給專業的人。我隻要把決策權交給赤潮的官員,然後等賬單、收稅、再簽幾個字,完事!”
路易斯失笑:“這就是你的治理心得?”
“那叫高效!”約恩一臉認真,“我這套啊,簡直是學您學來的。現在連礦工都自稱赤潮人。”
路易斯笑著舉杯:“這就是我們想要的北境。”
火焰在杯中晃動,映得兩人眉眼都帶了幾分暖意。
片刻後,路易斯語氣微轉,隨意問:“哈維伯爵身體還好?”
約恩放下酒杯,聳聳肩:“還行吧,隻是酒喝的比較多。隻要沒酒,估計立刻臥床不起。”
路易斯輕笑:“聽說你父親最近在西南行省的港口擴倉?”
“是啊。”約恩的語氣突然認真,“我想著讓他來給北境建一個港口,但他老頑固得很,整天說北境太冷,不適合做生意,我真想把他綁來赤潮泡個溫泉。”
路易斯聽著笑,隨後語氣沉下來:“其實我正想找你談這個。赤潮準備往南擴一條貿易線。需要穩定的港口與中轉地。”
約恩放下酒杯:“你們卡爾文商會掌握著最大的港口城市,沒必要再找我爹吧?”
路易斯笑了笑,舉起杯子,語氣淡然:“多一條路,總不是壞事。”
約恩愣了愣,隨即也笑了出來:“老大說得對,多幾條路,走起來也更順。”
路易斯接著說道:“我打算與哈維家合作。赤潮商會出貨,哈維家提供港口通關和倉儲。
北境出皮革、寒鐵、珍貴礦藏,南方給香料、絲織、葡萄酒、糧食我們共立商會,利潤分賬。而龍座會議上,赤潮也會支持哈維家的新貴聯盟提案。”
約恩怔了幾秒,隨即笑得像陽光一樣燦爛。
“老大,您就該早點告訴我啊!”他拍著胸口,“這事包在我身上!明天我就寫信回去,要是老爹不答應……他不可能會不答應。
其實他在信裏老誇您呢,還跟我說要多和您走近一點,說什麽北境的未來都在路易斯那小子身上。我聽得都有點驚訝。”
接著約恩撓撓頭,忍不住嘀咕:“不過……我老爹也有點奇怪的問題,總問我您那邊港口到底多大?我還真答不上來。”
路易斯笑了笑,然後掏出一封信件遞給約恩:“替我把這封信寄給哈維伯爵吧,這裏麵有他想知道的一切。”
約恩收下了這封信,接著拍胸脯:“放心吧,這事就交給我。再說我們是兄弟,我爹也是你爹。”
路易斯有些無語,這句話怎麽聽都很奇怪,但還是舉起酒杯,“那就先為一家人幹一杯。”
“為老大幹杯!”約恩大聲附和,聲音蓋過了爐火。
兩人舉杯,杯中火光閃爍。
笑聲、火光、酒香混在一起,溫度一點點在廳堂中升高。
約恩拍著胸口,笑得暢快,像個永遠不知疲倦的年輕人。
而路易斯看著他,隻覺得這片寒冷的北境,也有了些活氣。
…………
冬季將至,赤潮的街道被初雪覆上薄霜。
街上人聲不絕。
商販吆喝著賣熱酒、皮靴、醃肉,孩子們拖著木箱在雪地裏奔跑,手裏的燈籠一晃一晃。
“北境羊皮,柔得像春風,一枚銅幣張!”“熱鱈魚湯!剛出鍋的!”叫賣聲在街巷間此起彼伏。
穿著毛皮外套的工人從工坊出來,腰間都掛著鼓鼓的錢袋,笑聲粗獷而真切。
而騎士也在人群中穿梭,與工匠討價還價,毫無架子。
萊頓注意到,這些人臉上沒有畏懼或貧困的神色,他們舉止自信,像是掌握了自己命運的主人。
他在心裏暗歎這座城,比聯邦的港口還繁忙。
一個被帝國放逐的邊境,竟在短短幾年裏有了這樣的規模。
作為翡翠聯邦碧潮行會駐赤潮的秘密聯絡員,他以南方商旅冷鹽商隊管事的身份作掩護。
按理萊頓的任務隻是觀察、記錄北境的資源潛力、建立潛伏商路節點並回報聯邦議會。
有時也需探聽北境政治與軍備的消息,為行會提供情報。
但如今的赤潮,已經讓他無法單純以任務視之,甚至還有些融入了這個社會之中。
“這可不隻是北境的奇跡。”他心想,“在聯邦內一座城市能這樣憑空富裕。”
萊頓走進冷鹽館,那是他的據點,外表隻是普通商鋪,實則是行會的情報節點。
屋內燈火明亮,壁爐燃燒著,空氣中是淡淡的鹽香與魚油味。
萊頓脫下手套,吩咐仆人關門,正準備整理今日的賬冊,門外傳來幾聲輕輕的腳步。
幾名穿著普通商袍的男子先後進來,笑著寒暄,口音是本地人。
萊頓原本沒在意,繼續翻賬。
下一刻,窗簾被迅速拉上,幾人動作一致,壓製住他。
門口又出現兩名全副武裝的赤潮騎士,他輕聲道:“萊頓·弗羅姆,赤潮領主要見你。”
萊頓一瞬間僵住,他意識到偽裝暴露。
心頭的第一反應不是害怕,而是困惑,他們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
他被迅速按倒在地,頭上被套上一層厚布,耳邊是急促的腳步聲與短促的命令。
“帶走。”
世界陷入黑暗,萊頓聽不見外頭的風雪,隻能感到身體被拖動,腳下的石磚在顛簸。
有人推著他前行,隨後他被塞進一輛馬車。
車廂狹窄,隨著車輪滾動輕微晃動,他辨不清方向,隻知道馬車在上坡、轉彎,越來越遠離鬧市。
在蒙眼的黑暗中,萊頓的腦子飛快地想:是貨單出問題?是聯邦行會裏有人泄密?還是冷鹽館的賬冊被查?
一陣冷風掠過,他被推坐在一張椅子上。
有人扯掉頭上的黑布。
光線刺痛了他的眼。
萊頓眯著眼抬頭,看到不是陰暗的地窖,而是一間寬敞明亮的書房。
牆上懸著北境地圖,爐火在角落燃燒,金屬齒輪鍾發出輕微的滴答聲。
書桌後坐著一名青年領主,黑發,神情冷靜,卻並不顯得嚴厲。
爐火的光映在他臉上,令他看上去更像一位耐心的學者,而非統禦北境的領主。
路易斯·卡爾文。
他比萊頓想象中更年輕,也更親切,甚至帶著一點令人放鬆的從容。
萊頓心頭的恐懼被這份從容削去幾分,反而有了僥幸。
也許隻要自己演得像個普通商人,還能蒙混過去。
他連忙堆出笑容,語氣發顫:“大、大人,您……您認錯人了吧?我隻是個小商人,賣鹽的,來北境做點小買賣。”
路易斯沒有立即答話,隻抬手示意他坐下,神情平和地注視著他,像在等他把謊話說完。
那種靜默並無敵意,卻讓人感到無處可逃。
“碧潮行會的萊頓·弗羅姆。”路易斯終於開口,聲音平靜得近乎溫柔,“歡迎來到赤潮。”
萊頓的心跳幾乎要從胸口衝出來,呼吸發緊,喉嚨幹澀得像被灰塵堵住。
他的腦海一片混亂。
完了,暴露了,是哪一環出了錯?
路易斯的目光平靜地注視著他,沒有一絲情緒波動,卻比任何威脅都可怕。
萊頓的背脊一陣發冷,呼吸愈發急促,心底的恐懼被徹底放大,那是一名盯著獵物的獵人。
這一刻,萊頓才突然意識到,眼前這位青年領主並非表麵上那樣溫和。
那份冷靜的微笑下藏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掌控感,像是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對方的掌心之中。
但現在他也隻能強迫自己抬起頭,嘴角僵硬地擠出笑,語氣顫抖:“您、您真的認錯人了……我真的隻是個小人物。”
他聲音發虛,眼神慌亂地閃動,像被逼入角落的野獸。
他想找借口,卻連自己都聽出那份驚慌的破綻。
路易斯沒有回答,隻是笑著看著他。
那笑容平靜、溫和,卻讓人分不清是真心還是試探。
燭光映著他的側臉,黑發柔順地垂在肩側,神情安然。
萊頓卻越看越發慌亂,那種笑容並非寬慰,而是一種俯瞰的從容,仿佛一切都已在他意料之中。
“放心,”路易斯終於開口,“我對間諜不感興趣。”
他語氣一轉,淡淡地補上一句:“但我對商會感興趣。”
萊頓像是終於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連忙顫聲道:“是、是的,大人,我明白。”
路易斯緩緩起身,轉身看向窗外的落雪:“告訴你的行會,我們有寒鐵、魔髓、等你們需要的其他礦產。我們不掠奪,隻做交易,希望你們也是。”
路易斯回過頭,那雙眼睛中映著火光,像能把萊頓背後的勢力看得一清二楚。
“當然我也知道你做不了主,”他繼續道,語氣平靜,“所以把這封信交給你的頂頭上司,讓他好好考慮一下。”
路易斯從桌上取出一封信,信封上蓋著赤潮的印章,輕輕推到桌沿:“我相信你會帶回去對的話。”
萊頓張了張嘴,喉嚨幹澀,隻能點頭:“我……明白,大人。”
路易斯輕輕揮了揮手。幾名赤潮騎士上前,拿出一塊布重新蒙住萊頓的眼睛。
“帶他回去。”路易斯平靜地說。
萊頓感到自己再次被扶起、推著走出書房,腳步聲在長廊裏回蕩。
他聽見厚重的門被打開,寒風灌入,然後被塞進馬車。
馬車一路駛下主堡的石道,輪子碾過積雪的聲音清晰可聞。
直到夜色吞沒了遠處的火光,車停在他熟悉的街區。
有人解開繩索,粗聲命令:“下車。”
布被扯下,刺骨的冷風撲麵而來。
他站在自家冷鹽館門口。
店員們愣在門口,神色驚訝。
萊頓臉色蒼白,喘著氣,低聲急促道:“收拾東西……立刻!我們要離開這座城。”
沒人敢問原因,仆人們慌亂地打包賬冊、貨單、貴重貨物。
當晚萊頓帶著隨從匆匆離城,趕往南方的方向。
無論信裏寫的是什麽,自己已經暴露。
馬車穿過赤潮的街道時,他忍不住回頭望去。
夜色下,主堡的高塔在雪霧中若隱若現,窗內的火光仍未熄滅,仿佛有一個人站在那裏。
他恍惚間看見那位年輕領主,正站在窗前,帶著那抹平靜的微笑。
萊頓的呼吸一滯,心髒幾乎要跳出胸口。
他猛地轉回頭,不敢再看一眼,隻催促車夫:“快!快點!”
馬車的車輪濺起雪沫,越跑越快,仿佛要逃出那道笑容的視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