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淬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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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秋後的車間像蒸籠,新安裝的拋光機轟鳴著吐出滾燙的彈殼。小李的白手套早已變成灰黑色,指腹處磨破了洞,露出底下燙紅的皮膚。
    “溫度又超了。”他關掉機器,蒸汽噝噝地從冷卻槽裏冒出來。軍工代表用紅外測溫儀掃過彈殼表麵,搖頭:“二百三十度,超蘇聯標準二十度。”
    老趙蹲在牆角磨毛刺,砂輪聲刺耳:“毛子自己都未必按這標準來。”
    檢驗科送來新通知:即日起實行百分百探傷。熒光滲透液的味道彌漫整個車間,工人們下班時臉上都帶著詭異的綠光。
    小李的改進方案再次被駁回。鄭幹事在會議室敲黑板:“當前首要任務是統一思想,不是技術冒進。”
    但報廢品堆成了山。何雨柱半夜清點,發現不少是輕微瑕疵品。他悄悄讓老周拉去倉庫,砂輪打磨後重新探傷。
    “能救回三成。”老周的手腕還纏著繃帶,動作卻利落。返工件混入新批次,竟然全部通過檢驗。
    小李發現端倪是在周四晨會。他拿著放大鏡對比新舊彈殼:“這批的拋光紋路方向不一致。”
    車間靜下來。老趙扔下卡尺:“能打響就行,較什麽真?”
    矛盾在季度審核時爆發。蘇聯專家組的翻譯指著檔案:“為什麽返工記錄缺失?”
    鄭幹事推小李上前解釋。年輕人俄語流暢,但每句話都被專家打斷。最後那位禿頂專家直接走向貨架,隨手抽出個彈殼——正是老周處理的返工件。
    探傷儀掃過,熒光劑在舊劃痕處滲出綠線。專家把彈殼扔在桌上,咕嚕嚕滾到何雨柱麵前。
    全廠通報批評。小李被停職檢查,老周調去看大門。倉庫裏的返工件全部回爐,熔煉時升起的煙帶著銅腥味。
    新規矩更嚴了。工人們每天要背一條質量守則,錯字扣獎金。老趙因把“淬火”寫成“脆火”被罰掃廁所,拖把杆上刻滿算式。
    小李在禁閉室寫檢查。窗外飄來俄文歌聲——是知青們在學唱《喀秋莎》。鄭幹事衝出去製止,回來時襯衫扣子掉了一顆。
    何雨柱夜巡時發現拋光機被人調了參數。電流超載百分之十五,電機燙得能煎蛋。他切斷電源,在控製箱裏找到半張糖紙——哈爾濱牌,廠裏隻有小李愛吃。
    第二天設備故障頻發。新來的知青操作工不會調校,生產徹底停滯。軍工代表拍桌子:“耽誤戰備誰負責?”
    小李被從禁閉室請出來。他摸著機器就像老中醫號脈,螺絲刀輕輕一旋,轟鳴聲恢複平穩。
    “要定期校準軸承間隙。”他寫下調整值,手指在微微發抖。
    鄭幹事收走紙條:“先交思想匯報。”
    秘密學習班在深夜車庫開辦。小李教知青看圖紙,粉筆在卡車擋板上畫剖麵圖。老趙望風,見人來就學貓叫。
    但考試還是來了。軍工代表現場出題:十分鍾內加工符合蘇聯標準的樣件。車床選了最老的那台,光杠磨損得厲害。
    小李額頭冒汗。切削參數怎麽算都差一截,眼看要超時。老趙突然咳嗽三聲,腳底輕踢電源箱——電壓表指針穩穩停在220伏。
    原來老周早帶人改造了線路。樣件完美通過檢測,連蘇聯專家都豎起大拇指。
    慶功會變成批判會。鄭幹事查出電壓異常,逼問誰動了線路。老周站出來:“我幹的,與旁人無關。”
    看大門的老頭被開除。小李抱著鋪蓋送他出廠門,兩人在夕陽裏站成剪影。
    轉機來自一批緊急訂單。某邊防部隊急需特製彈殼,工藝要求比蘇聯標準還苛刻。
    車間試製三次全失敗。熔煉組長累暈在爐前,送醫查出鉛中毒。化驗報告顯示:回收料雜質超標。
    何雨柱帶人清查廢料庫。在堆積如山的銅屑裏,刨出幾桶貼著化工標簽的金屬渣——正是許大茂當年偷賣未遂的那批。
    責任追究到三年前。鄭幹事卻壓下調查報告:“當前要團結一致保生產。”
    新配方需要高純度電解銅。采購科跑遍全國,回複都是:軍工原料優先供應三線廠。
    深夜,廠區變電站突然跳閘。黑暗中響起切割聲,第二天人們發現備用電纜少了十米——那是去年從退役軍艦上拆下的紫銅纜。
    軍工代表暴跳如雷。何雨柱卻盯著切口發呆:截麵整齊得像機械加工,普通剪鉗根本做不到。
    小李的工具箱裏找到特製割刀。他拒不交代電纜去向,被關進禁閉室。
    生產停滯第三天,郊縣小冶煉廠卻送來樣品:純度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電解銅,正好夠完成訂單。
    貨車司機說不清貨源,隻道是匿名人士用電纜換的。熔煉時銅水泛出奇異的玫瑰金色,鑄出的彈殼敲擊聲清越悠長。
    訂單如期交付。慶功會上,鄭幹事朗讀嘉獎令,卻無人鼓掌——工人們都盯著窗外。
    禁閉室窗口飄出輕快的口哨聲,是《喀秋莎》的旋律。
    調查結論是“待查”。小李調回車間,但不得接觸核心工藝。他整天擦設備,把老機床鍍鉻手柄擦得照見人影。
    秋雨來時,廠房屋頂漏得厲害。老周回廠修防水,從排水溝撈出一捆俄文筆記——每頁都精心塑封,還標著中文注釋。
    筆記在知青中傳抄。有人按圖索驥改進工藝,廢品率降了一半。
    鄭幹事發現時勃然大怒,沒收所有筆記。當晚他辦公室玻璃被砸,筆記不翼而飛。
    第二天黑板報出現俄文單詞,下注中文釋義:“公差——允許的誤差”。
    全廠工人都在學這個詞。老趙打磨彈殼時嘀咕:“公差公差,公家允許的誤差嘛。”
    年終考核時,小李工段的合格率全廠第一。獎狀卻被鄭幹事扣下:“要走群眾評議程序。”
    評議會在雨夜舉行。雷電劈中變壓器,會場陷入黑暗。電工查修時發現,有人給備用發電機加了雙保險。
    燈光再亮時,小李站在話筒前。他先說俄語,然後自己翻譯:
    “技術沒有階級性,但為誰服務有階級性。”
    台下靜默片刻,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何雨柱在檔案裏寫下評語:該同誌技術上需錘煉,立場上待考驗。
    墨跡未幹時,窗外飄進一片銀杏葉,正好蓋住“考驗”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