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我的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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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象牙塔深藏驚鴻
    蘇家小樓的短暫駐留,像一場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尚未完全平息,便被更強大的力量強行抹平。關於那位“老祖宗”的離奇傳聞,被嚴格控製在極小的範圍內,蘇翰文被再三“叮囑”,蘇晚晴更是被某種無形的威懾嚇得噤若寒蟬,不敢再多說半個字。
    兆惠似乎也對那點稀薄的血脈溫情失去了興趣,或者說,她從未真正投入過。對她而言,那更像是一次對時光流逝的確認,一次對自身存在痕跡的短暫觸摸。當新鮮感褪去,留下的依舊是那片深不見底的冰冷和無人能懂的孤寂。
    離開蘇家時,她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那棟充滿書香氣和人間煙火的小樓。倒是蘇翰文,被保姆攙扶著站在門口,望著那絕塵而去的越野車,老淚縱橫,不知是慶幸、是恐懼,還是某種血脈被再度斬斷的悲涼。
    車內氣氛沉悶。我開著車,思緒依舊混亂。蘇家發生的一切,尤其是她輕描淡寫判人生死、又隨手賜予生機的手段,讓我對她的恐懼更深了一層。但同時,那雙偶爾流露出的、穿越三百年孤寂的空茫眼神,又像一根細刺,紮在我心底某個柔軟的地方,帶來一陣陣難以言喻的澀痛。
    下一站去哪兒?我不知道,隻能麻木地跟著她的指示。
    車駛出杭州城,她卻並未指引方向繼續去尋找那虛無縹緲的“甲叁”洞,而是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去你的學堂。”
    我一愣,沒反應過來:“……學堂?”
    “你執教的所在。”她補充道,語氣平淡,仿佛隻是忽然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的大學?C大?她要去找我的大學?
    一股莫名的緊張瞬間攥住了我。那是我熟悉的世界,是我作為“李為民教授”存在的地方,是我在遇到她之前,全部的生活和意義所在。如今,要帶著這個從棺材裏爬出來的、視世俗規則如無物的恐怖存在,回到那裏?
    “……為什麽?”我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問。
    她側過頭,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霓虹燈光在她冰冷的眸子裏劃過一道道流光碎影。
    “朕想看看,”她的聲音裏聽不出情緒,“能教出你這般……愚鈍弟子的地方,究竟是何模樣。”
    我:“……”
    無法反駁,也不敢反駁。隻能調轉車頭,朝著C市的方向駛去。
    再次回到C大,恍如隔世。
    熟悉的校門,熟悉的林蔭道,熟悉的青春麵孔抱著書本匆匆而過,空氣中彌漫著象牙塔特有的書香和活力。這一切,曾是我安身立命的根基,此刻卻讓我感到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和格格不入。
    我將車停在教職工宿舍樓下,引著她上樓。一路上,收獲了大量驚疑、好奇、乃至驚豔的目光。她赤著足,容顏絕世,氣質冷冽超凡,與周圍的環境產生了劇烈的視覺衝擊。學生們竊竊私語,猜測著這是哪位新來的訪問學者或是明星。
    我硬著頭皮,盡量無視那些目光,打開了我那間久未有人氣、略顯淩亂的公寓門。
    她毫不客氣地走進去,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堆滿書籍的客廳、攤著未完成論文的書桌、以及窗台上幾盆半死不活的綠蘿。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這次,卻沒有出言嘲諷。
    或許,這熟悉的學術氛圍,讓她感到了某種……極其微弱的、類似“同類”的磁場?盡管這“同類”在她眼中可能低級得可憐。
    稍作安頓後,我決定先去拜訪我的恩師,考古係的泰鬥,陳寅恪教授——一位名字與那位史學大師巧合相同、學問人品卻都極受敬仰的老人。我隱隱覺得,或許隻有陳老的睿智和包容,才能稍微理解(或者說,承受)我接下來要講述的天方夜譚。
    我讓她暫時留在公寓休息(雖然我知道這根本約束不了她),自己忐忑不安地來到了陳老居住的校內小院。
    陳老正在書房揮毫潑墨,見到我,很是高興,但很快便察覺到我眉宇間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驚惶。
    “為民,出了什麽事?上次那個皇貴妃項目,不是已經……”陳老放下毛筆,關切地問道。
    我看著恩師慈祥而睿智的眼睛,鼻子一酸,這段時間積壓的所有恐懼、迷茫、荒謬感如同決堤的洪水,再也抑製不住。我深吸一口氣,從那個打開玉棺的瞬間開始,將之後所有匪夷所思的經曆——女子的笑聲、複活的金絲、空棺、舞蹈、穿越現代、嶺南之行、市政府風波、荒村殺戮、恐怖地宮、血池詛咒、醫院驚魂、直至杭州尋親……盡可能清晰地、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
    整個過程,陳老一直安靜地聽著,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驚訝,到凝重,再到深深的震撼,但他沒有打斷我,隻是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胡須,眼神變得越來越亮,那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近乎癡迷的、探索未知的學術狂熱!
    當我終於講完,口幹舌燥地癱坐在椅子上時,書房裏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匪夷所思……真是匪夷所思……”陳老喃喃自語,站起身,在書房裏來回踱步,眼中閃爍著激動的光芒,“如果……如果你所言非虛……這將是顛覆整個曆史學、考古學、甚至人類認知的偉大發現!一個活著的……曆史!這……”
    他猛地停下腳步,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她……現在在哪裏?”
    “在……在我的公寓。”我艱澀地回答。
    “快!帶我去見見她!”陳老迫不及待,甚至有些失態。
    我帶著激動不已的陳老回到公寓。推開門的瞬間,我看到兆惠正站在我的書架前,隨手抽出一本精裝的《甲骨文合集》,快速翻動著,眼神裏帶著一絲挑剔和不屑。
    “謬誤百出,牽強附會。”她評價道,將書隨手扔回書架,仿佛丟開一件垃圾。
    陳老看到她的一瞬間,整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眼睛死死盯著那張臉,呼吸都停止了。盡管有我事先的鋪墊,但親眼見到一個與曆史畫像重合、且擁有如此逼人氣勢的“古人”,帶來的衝擊是無與倫比的。
    兆惠轉過身,淡淡地瞥了陳老一眼,目光在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中山裝和睿智而激動的臉上停留了片刻。
    “你是他的老師?”她開口,語氣不算客氣,但也沒有麵對常人時的極度冷漠。
    陳老這才回過神,努力平複著激動的心情,上前一步,竟以一種近乎平等的、學術探討般的姿態,拱手道:“老朽陳寅恪,忝為C大考古係教授。得見……得見閣下,實乃三生有幸!方才聽為民所言,閣下學識淵博,洞悉古今之秘,不知……不知可否賞光,於敝校略作盤桓,與莘莘學子,乃至吾輩同仁,切磋講談一二?”
    我愣住了。請她……講課?做名譽教授?
    兆惠聽完,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明顯的神情——不是驚訝,而是一種混合了玩味和居高臨下的興趣。
    “講課?”她輕輕重複,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給這些……蒙昧稚子,講授真正的‘過去’?”
    她踱步到窗邊,看著樓下草地上那些充滿活力的年輕學生,眼神幽深。
    “倒也有趣。”她忽然道,“朕沉睡千年,世間學問凋零至斯,確需正本清源。”
    她竟然……答應了?!
    陳老大喜過望,激動得胡子都在抖。
    我卻感到一陣頭皮發麻。讓她給現代大學生講課?講什麽?宮闈秘聞?殺人技巧?還是長生不死術?
    事情就這麽近乎兒戲又順理成章地定了下來。校方在陳老的極力推動和某些來自更高層麵的“暗示”下,以驚人的效率辦妥了一切手續,給她安上了一個“特聘資深研究員”、“榮譽講座教授”的頭銜,甚至分配了一間獨立的辦公室。
    但在她正式登上那莊重的講台之前,一個更瘋狂的念頭不受控製地在我腦中滋生——或許,我可以先帶她……體驗一下真正的大學課堂?以一個“學生”的身份?
    這個念頭讓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卻又帶著一種致命的誘惑。我想看到她融入那些最普通、最鮮活的生命中間,想看看那冰冷的容顏在象牙塔的陽光下,是否會有一絲不同的色彩?或許,我隻是想給自己一個理由,讓她離我的世界……更近一點。
    我幾乎是鼓足了生平最大的勇氣,向她提出了這個建議。
    出乎意料,她沒有反對,反而眼中閃過一絲新奇,仿佛這是一場值得期待的遊戲。
    於是,我翻箱倒櫃,找出了我妹妹幾年前忘在我這裏的一套沒穿過的運動裝和帆布鞋。當她換上那身藍白相間的寬鬆運動服,踩上那雙潔白的帆布鞋,將長發隨意紮成一束清爽的馬尾時……我看著那個站在鏡前、好奇地打量著鏡中陌生影像的她,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寬大的運動服掩不住她天生的矜貴與傲然,素麵朝天卻依舊美得驚心動魄,隻是那股迫人的冰冷和威壓,奇異地被這身充滿青春活力的裝扮柔化了些許,增添了一種極其詭異的、純真又致命的誘惑力。赤足的習慣暫時被鞋子打破,她有些不適應地動了動腳趾。
    我像個最蹩腳的造型師,心跳如雷地帶她混入了上午第三節課的人流,走進了一間能容納兩百人的大階梯教室——《中國古代史通論》,授課的是曆史係一位以風趣幽默著稱的老教授。
    我們悄悄在後排角落坐下。周圍是竊竊私語、玩手機、趕作業、或是認真聽講的學生。空氣中彌漫著書本、咖啡和年輕的氣息。
    她的到來,即便坐在角落,也如同在一鍋沸水裏投下了一塊冰,迅速引起了小範圍的騷動。無數道驚豔、好奇、探究的目光從四麵八方射來。她恍若未覺,隻是微微蹙眉,似乎不太適應這嘈雜擁擠的環境。
    講台上,老教授正講到明代宮廷製度,語氣詼諧。
    當她聽到教授引用某條她顯然認為荒謬不堪的史料時,眉頭蹙得更緊,忽然低聲對我說(聲音雖低,在安靜的課堂上卻清晰可聞):“胡說。光祿寺采辦冰例絕非此數,且有三層克扣,實錄有載, albeit 隱晦。”
    我冷汗瞬間就下來了,連忙拉住她的胳膊,示意她噤聲。
    前排幾個耳朵尖的學生驚訝地回頭看她。
    老教授似乎也聽到了這邊的動靜,推了推眼鏡,看了過來,見到兆惠的容貌氣質,也是一愣,隨即笑道:“後排那位新同學好像有不同見解?歡迎提出,我們課堂鼓勵討論。”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
    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卻坦然自若,甚至微微抬起下巴,清泠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天然的權威,響徹教室:“《明孝宗實錄》卷一百九十六,弘治十六年二月庚戌,吏科給事中吳世忠劾光祿寺卿艾瑛疏,言其‘增直抑價,克扣舞弊’,歲糜冰炭銀逾萬兩,僅得劣物充數。爾所引《大明會典》乃洪武舊製,弘治朝早已名存實亡。授課引據,當知變通,豈可刻舟求劍?”
    一席話,引經據典,時間、人物、事件、奏疏內容,清晰無比,直接推翻了教授引用的條文!
    整個教室鴉雀無聲!所有學生都目瞪口呆!老教授也僵在了講台上,臉一陣紅一陣白,顯然被這精準無比、聞所未聞的“史料”打懵了,卻又無法反駁,因為對方言之鑿鑿,仿佛親眼所見!
    “你……你……”老教授張口結舌。
    她卻已失去了興趣,仿佛隻是隨手糾正了一個顯而易見的錯誤,轉而將目光投向窗外,不再理會這課堂的紛擾。
    那節課後半段,幾乎是在一種極度詭異和安靜的氣氛中結束的。下課鈴響,學生們如同逃離般湧出教室,卻不忘回頭用看外星人的眼神偷瞄她。
    我拉著她,幾乎是落荒而逃。
    走在熙攘的校園小徑上,陽光透過樹葉灑下斑駁的光點。她似乎對剛才引起的風波毫不在意,反而對路邊公告欄裏各種社團招新、學術講座的海報產生了興趣,偶爾駐足,看得認真。
    看著她專注的側臉,長長的睫毛在陽光下投下柔和的陰影,那股不食人間煙火的冰冷似乎被校園的氛圍稍稍融化了一點點。我的心跳,在經曆了課堂的驚魂後,反而奇異地平靜下來,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恐懼、敬畏、和某種更深沉情感的東西,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纏繞收緊。
    她忽然轉過頭,看向我:“此地學子,倒是有幾分朝氣。”
    頓了頓,她補充道,語氣依舊平淡,卻讓我心頭猛地一跳:“比你這愚鈍弟子,強上些許。”
    我:“……”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陳老打來的,語氣興奮地通知,為她安排的第一場麵向研究生和青年教師的小型講座就在明天,題目讓她自定。
    她聽完,隻思索了不到三秒,紅唇輕啟,定下了題目:
    “《帝製黃昏:一個親曆者眼中的權力、死亡與……遺忘》。”
    我倒吸一口涼氣。這題目……太過駭人,也太過……真實。
    掛掉電話,我看著身邊這個即將在學術殿堂投下一顆重磅炸彈的“學生”,一個念頭越發清晰:我不能讓她獨自麵對這一切。我需要幫手。不僅僅是生活上的,更是專業上的。地宮的恐怖、詛咒的力量、那些遠超現代理解的秘密……我需要集合最頂尖的智慧,去解讀,去應對,或許……也能從中找到製約她的方法,或者至少,保住我自己的性命。
    C大,這座我熟悉的象牙塔,藏龍臥虎。材料科學、地球物理、能源地質、甚至理論物理……那些我所不熟悉的領域裏,一定有能人異士,或許能解開她身上、以及那些寶藏背後的部分謎團。
    “走吧,”我對她說,心中已有了初步的計劃,“帶你去見幾個人。”
    她挑眉看我,似乎看穿了我心底的盤算,但並未點破,隻是淡淡道:“但願比那史學先生,有些真才實學。”
    陽光將我們的影子拉長,交織在一起。一個是被迫卷入驚天秘密的普通教授,一個是沉睡了三百年的宮廷冤魂(?),走在青春洋溢的大學校園裏,目標卻是尋找能解開古老詛咒和驚天寶藏的鑰匙。
    這畫麵,荒謬,危險,卻又帶著一種致命的吸引力。
    我知道,我的心,正在不可逆轉地淪陷。而前方的路,注定更加波瀾詭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