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5章 棋與局

字數:8866   加入書籤

A+A-


    “皮、肉、筋、骨、體,登山五境……也就是說,我這也算是踏上修行路了?”
    “不算,別的練氣士都是一境圓滿再修行下一境,而你是直接修第五境‘體’,並且第五境還沒修完,又反過來修前四境,順序亂得一塌糊塗,而且如果是正常的修行法門,你不應該十多年還卡在下五境。”
    “唔……所以我也算是練氣士?”
    “一半一半吧,你身處洞天,神通禁絕,如果說別的練氣士是從湖裏舀水倒進罐子裏,你就是捧起一捧沙子在擠水到罐子裏。”
    “寧姑娘,沙子好像擠不出水。”
    “所以驪珠洞天裏不應該能修行。”
    “……有道理,不過四姓十族的一些老人似乎能夠修行。”
    “這說明他們找到了沙漠裏的綠洲,但綠洲的水也是有限的,正常來說,以你的資質,至少也是中五境,且在中五境中也不會弱,而不是現在這樣,隻能算半個下五境。”
    “明白了,多謝寧姑娘解惑。”
    房間內,林照坐在床邊,寧姚盤膝坐在床上,神色認真對著林照說些什麽。
    陸沉坐在桌旁磕著瓜子,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兩人。
    陳平安拎著包裹進入房間時,看到的就是這個樣子。
    他將包裹遞給陸沉,輕聲道:“道長,這是抓的藥,你看看對不對。”
    陳平安轉頭看向寧姚,寧姚也看向他。
    “你好,我爹姓寧,我娘姓姚,我叫寧姚,謝謝你救了我。”
    “你、你好,我爹姓陳,我娘姓陳……我叫陳平安,不用客氣。”
    旁邊倆看戲的瞬間沒繃住,“噗嗤”一聲都笑了出來。
    陳平安本來挺坦然的,被這笑聲一鬧,臉上立馬有點臊得慌。
    他趕緊幹咳一聲,轉向林照找話說:“林照,我回來的時候遇見了顧粲,他說……”
    他把顧粲哭訴的事情一五一十轉述了一遍,眼巴巴看著林照。
    林照臉上那點笑意淡了下去,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下巴,好像在琢磨什麽。
    陳平安心裏有點沒底。
    “我也沒出去過,外麵怎麽樣……你應該問這位寧姑娘。”
    林照指了指床上的寧姚。
    他沒有告訴陳平安,顧粲拜劉誌茂為師,會發生什麽。
    因為陳平安如果繼續拜入文聖門下,那麽沒有顧粲,也會有劉羨陽或者他林照。
    除非林照一出小鎮就提著劍把崔巉剁了。
    當然有可能剁了也沒有用。
    否則,大師兄為了關愛自家小師弟而設下的“書簡湖”之局,陳平安是躲不過去的。
    與其增加不確定的變數,不如就任其發展下去。
    就像是林正誠所說,本命瓷確實讓他們受製於人,但是在現在這個局麵,有本命瓷反而有一線生機。
    同理,劉誌茂確實不是什麽好東西,但顧粲拜他為師,起碼能從如今的局麵先行脫身,還能保全他的娘親。
    陳平安的目光於是投向寧姚。
    寧姚平靜道:“我不認識劉誌茂,但能在你們這兒施展那些手段,說明這人境界不低,至少也是中五境的練氣士。你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堪稱搖搖欲墜,你說的顧粲想來資質不錯,若那人看中他的天賦,真心收徒,我覺得離開未必不好。”
    林照道:“我和寧姑娘想法差不多。”
    陳平安看著林照也這麽說,沉默了一下,最後重重“嗯”了一聲:“我知道了。”
    ……
    離了陳平安家,林照沒有回自家院子,而是出了泥瓶巷,向著鄉塾的方向走去。
    鄉塾的蒙童剛好散去,林照熟門熟路地穿過柴扉,繞過幾叢翠竹,徑直來到後院。
    一襲青衫的齊靜春已經坐在凳子上,身前擺著棋盤。
    “齊先生。”林照行了一禮。
    “坐吧。”齊靜春聲音溫和,不急不緩。
    林照坐在齊靜春對麵,目光落在棋盤上。
    棋盤上已經擺下棋子,似是對弈結束的一局,白子輸的一塌糊塗。
    林照僅是看了一眼,眉頭一挑。
    這盤棋落在他眼中……下的有些古怪。
    “下的是座子棋。”齊靜春忽然說道,隨後解釋了下座子棋的規則。
    林照眉頭落下,低眸看去,先前的怪異感釋然。
    “這是先生下的?”
    齊靜春搖頭,道:“是宋集薪和趙繇。”
    林照一聽就樂了:“那白子肯定是趙繇的。”
    同在學塾,他與宋集薪和趙繇都對弈過,兩人的棋風和棋力都了解,看了眼結果,就知道誰執黑誰執白。
    齊靜春頷首:“不錯,趙繇執白先行,宋集薪執黑。”
    林照左右瞧瞧,後院就他們倆,他笑了笑:“先生喊我來,是要再下一盤座子棋?”
    齊靜春搖頭,從旁邊拿過兩個棋簍。
    放在他自己手邊那個,裏麵裝滿了烏黑發亮的墨玉黑子。
    放在林照手邊的另一個棋簍,同樣也滿滿當當——裝的還是黑子。
    “今天下盤一色棋,”齊靜春的聲音依舊溫和,目光卻落在林照臉上,“你執黑,先手。”
    林照低頭瞅瞅兩個都是黑子的棋簍,又抬眼看看齊先生,摸了摸下巴。
    這倒有意思了。
    齊靜春袍袖輕輕一拂,棋盤上的棋子全部消失。
    林照伸手拿起一顆黑棋放在棋盤上。
    他的動作很隨意,拿棋子的姿勢自然也算不上規範,但也不至於吊兒郎當,就是透著一股子隨性。
    坐在他對麵的齊靜春則是端坐著,卻並不讓人感到嚴肅或者刻意,一舉一動都透露著自然而然的感覺。
    啪的一聲輕響,齊靜春也落下了一顆黑棋。
    林照拿起一顆棋子落下。
    ……
    啪。
    啪。
    啪。
    啪。
    ……
    鄉塾後院沒有人打擾,隻有風吹過竹海的聲音和兩人落子的聲音。
    兩人速度差不多,總是林照落子後數息,齊靜春便從容應上一著。
    偌大棋盤上,隻見一顆又一顆黑棋依次落下,漸漸鋪陳開來。
    最終,林照拿著一顆黑子,遲遲沒有落下。
    半晌之後,他將棋子放回棋盒。
    勝負已分。
    齊靜春自然是勝者。
    “宋集薪自恃才華橫溢,棋風不拘一格,喜歡以小博大,趙繇性格古板,恪守規矩,下棋也是一板一眼。”
    齊靜春抬眸看向林照道:“唯獨你林照下棋,路數變得快,時而穩重時而行險,下棋咄咄逼人,用各種手段死纏爛打隻博一子,可怪就怪在,無論路數怎麽變,骨子裏……倒總像是按著某種刻板的章程在走。實在古怪得很。”
    林照還在琢磨剛才的棋路,聽了這話,也隻是扯了扯嘴角,沒抬頭:“齊先生也信下棋能看透人心?”
    齊靜春微一沉吟,搖搖頭。
    “我與齊先生所見略同。”林照隨口道,“在我看來,下棋求勝,如兩軍對弈,而兵者,詭道也,無所不用其極。”
    他看著棋盤,心底確實一歎。
    下棋這種事情,果然還是靠天賦。
    上輩子野路子出身,對著ai練了幾千個小時,在圍棋軟件上也保持著極高勝率,也不是沒和職業選手交過手,互有勝負。
    這一世重新下棋,腦子裏更是一堆ai棋譜,但是麵對齊靜春,連一次都沒有贏過。
    至於齊靜春說他棋風古怪之極……大概是因為他下棋是模仿著ai的下法。
    齊靜春搖頭道:“你這種性子,若是出去了,未必會受得了外麵的規矩,隻怕惹出不小的麻煩。”
    “若是外麵的規矩很好,我為什麽受不了呢?可若是外麵的規矩很好,齊先生這樣的人,又怎麽會在這裏呢?”
    齊靜春道:“這天下的規矩傳承萬年,自有其道理,若是不滿,憑借自己的學識和道理,一點點改變它,改善它。”
    林照在陽光下笑了,笑容很淺:“所以齊先生,什麽是規矩?什麽是道理?”
    “在我看來,夫之見,矢之巨,便是規矩。”
    “也就是說,隻要我拳頭夠大,有朝一日,我便可以說……”林照拿起棋盤上一枚黑棋,“這是白棋。”
    “若我為上五境純粹劍修,我的話在大驪就是規矩,若我能一劍平了蠻荒天下,那滿堂聖賢裏,自有大儒為我辯經。”
    齊靜春看著他:“武力無法解決一切,相反,大多數練氣士反而會被力量所駕馭,力不由心,進而為關隘所阻,走火入魔。”
    林照不語,將棋子放回棋盒。
    齊靜春又問道:“你可知善惡之論?”
    林照沉默片刻,道:“齊先生,您知道我在學塾最不感興趣的就是儒學。”
    對儒學不感興趣,對儒家也沒有興趣,自然也沒有拜入儒家的意圖。
    即便老師或者師祖是文聖。
    齊靜春微笑歎息。
    他是真的很看好這個少年,此時也是真的遺憾。
    最開始注意到林照,還是他進了鄉塾,心湖竟然能自行擋住神通。
    齊靜春本以為他是道家那人的化身,後來又見其劍意淬體,便推翻了這個猜想,想著或許是曆史上某位十四境純粹劍修的轉世。
    可是觀盡史書,也不曾找到答案,最有可能的猜想是遠古十豪中那位不知姓名的劍道魁首,卻又不太像。
    若是其他人……又是誰將其送來?
    又是在下什麽棋呢?
    也不知道這盤棋的棋盤有多大。
    罷了,猜不到便猜不到吧……齊靜春淡淡一笑:“這樣的話,還有剛才的話,出去之後盡量不要說。”
    林照笑了笑:“齊先生,我又不傻,這種話隻在您麵前說說。”
    “那你是想入道家?”
    “我也不知道。”林照很無辜地聳聳肩,“我才十五歲,我也沒找到我的道理,不過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等我出去看看,想來諸子百家包容萬象,總能夠找到的。”
    齊靜春輕輕歎息道:“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說得很好。”
    他抬手遞出一個布袋子:“我送了宋集薪六本書,送了趙繇一枚印章,你不喜儒學,我這兒好像也沒太合適教你的東西。有些東西或許給了反而誤你路途,便也為你刻了一枚印章。”
    林照接過,也沒避諱,直接打開布袋子,從裏麵倒出一方小小的印章。
    石頭質地溫潤,他目光落在印麵上篆刻的兩個字上,人一下子定在了那裏——
    劍主。
    林照失神片刻,抬頭看向齊靜春。
    中年儒士神色溫和。
    完全看不出是刻下“陳十一”和“劍主”這兩枚印章的狂徒。
    他剛才說的“拳頭規矩”和“大儒辯經”,自然是極其狂妄,放在外麵絕對會被一堆老夫子批鬥。
    但是林照覺得,他的那些話語,在齊靜春這兩枚印章下,也不算什麽了。
    他垂著目光,好一會兒,才笑道:“齊先生好大的期望,學生惶恐。”
    “我雖然無法走進你的心湖,但想來,你的心湖裏麵應該是放著一把劍。”齊靜春輕聲道。
    林照抬眸看向他,眼中卻沒有多少驚訝。
    他似乎並沒有感到意外。
    被齊靜春發現他最大的秘密,並不算什麽讓人意外或者無法接受的事情。
    事實上,他們這樣絕頂聰明的人物,若真能被他瞞住,才真的是讓人感到意外。
    齊靜春站起身來,負手而立:
    “劍意淬體是個好法子,尤其是你那道劍意,品秩極高,心湖養劍十餘年,日夜淬體不休,或許真能夠成就後天劍體。”
    “等你成就後天劍體,下五境不會耗費你多少時間,中五境在你道途上也不會有什麽關隘,玉璞境之前,皆是坦途。”
    “隻是如今有著洞天壓製,你在這裏無法真正成就後天劍體,卻是需要等上一等。”
    聞言,林照嘴角的笑容緩緩消失。
    等上一等。
    等什麽呢?
    自然是等洞天破碎,等規則消散,等驪珠洞天真正落下,等齊靜春身死道消。
    林照沉默不語。
    他知道眼前的中年儒士心中已經有了主意,是在以交代遺言的方式勸告他。
    言辭或鋒利、或溫和,勸他不要鋒芒過盛,勸他收斂,勸他修心,教他為人處世……
    如今棋局結束,印章也給了。
    未來……怕是再難見。
    他有辦法能救眼前的中年儒士嗎?
    【飛光】還未養成,即便是養成,餘鬥手中同樣有一把仙劍。
    【飛光】再強,強得過仙劍嗎?
    而且,麵前的是齊靜春。
    是在文聖三四之辯失敗後,不僅沒有跌境,反而在洞天潛修到十四境、合道三教根底、能教道祖修道、算計周密的人物。
    這樣的人,輪得到他去救嗎?
    這樣的人,他如果自己想活下來,需要別人救嗎?
    生與死,不在別人,隻在齊靜春自己的一念之間。
    於是林照站起身,身體繃得筆直,對著青衫儒士,認認真真地行了一禮。
    樹影微斜,陽光透過葉片縫隙落在兩人之間。
    一襲青衫的中年儒士也緩緩起身,麵容依舊溫和如水,對著少年,也依禮鄭重地還了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