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1章 教不了和走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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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
    淡金色的晨曦從披雲山躍出,撫過低矮的泥瓶巷,清涼的晨風滌蕩去巷尾的血氣。
    林照來到楊家鋪子,青年已經坐在櫃台後麵打哈欠了,眼角還掛著惺忪的睡意。
    “徐哥,早啊。”
    “早。”
    林照笑著與青年打了個招呼,正欲去忙自己的事情,卻被青年叫住:
    “剛才楊老頭說,讓你去後院一趟?”
    林照一怔,看向青年,卻見青年一攤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隻好放下手中的藥包,滿腹疑雲走向後院。
    楊老頭找我做什麽……林照心中思忖,又有些期待。
    他是在離開學塾之後,見楊家鋪子正在招人,便起了心思,應了這份活計。
    這些年也見了老楊頭不少次,又有沒大沒小的李槐在,和楊老頭關係還不錯。
    前幾天還丟來一本藥書,但都隻是普通的書籍,記載的也都是些凡俗間常見的疑難雜症。
    林照最渴求的修行功法卻一直沒有見到。
    楊老頭也一直沒有在他麵前表現出什麽神異之處,仿佛真是一位醫術高超的普通老人。
    如今臨近洞天墜落,楊老頭忽然叫自己去後院……
    總不可能是因為嫌棄他摸魚要扣他工錢吧?
    林照懷著期待走進後院。
    很快,他微翹的嘴角便被老人無情的言語撫平了。
    “你把這些藥渣子丟外麵那塊園裏,記得攤勻點,再把桶洗幹淨了。”
    後院楊老頭躺在一張竹木躺椅上,煙杆在桌子上敲了敲,眼皮都沒抬一下。
    林照沉默了一下,垂眸看了眼那桶黑乎乎藥渣。
    隨後轉身,提著一桶藥渣走出了後院。
    櫃台後的青年見他這麽快出來,剛想探頭問幾句,就見林照麵無表情地提著木桶經過,立刻明智地縮回腦袋。
    順手拿起林照之前放在櫃台上的藥書,裝模作樣地翻看起來。
    林照按著老人的吩咐,將藥渣均勻地灘塗在藥園裏。
    算起來,楊家鋪子一旁的藥園和林照倒是有不小的關係,陳平安那些年幫著楊家鋪子上山采藥生活,不時就會帶一些成色不錯的藥草給林照。
    林照自幼便開始嚐試劍意淬體,百病不侵,頂多是挑一些拿來藥浴。
    剩下不少藥草留著也浪費,趁著打發時間的功夫,林照找了塊空地,嚐試用一些現代化手段移植這些藥草,進行人工種植。
    花了兩年半的功夫,才勉強養活了幾株,卻被楊老頭盯上了,幹脆讓鄭大風和李二兩人在鋪子旁清出一塊藥園,讓林照上那種去。
    不過倒藥渣這種活還是第一次。
    林照費了老大勁才將這一桶藥渣倒完。
    他忙活其間,陳平安送信路過,見狀想來幫忙,隻是林照擺了擺手,示意他自己就行。
    林照低頭看著黑乎乎的藥渣,還用手指沾了一點聞了聞,雖然品相極差,但是氣味並不難聞,有一種清淡的藥草味。
    他絕不認為楊老頭會做無謂之舉,可反複察看,這一桶藥渣確無甚出奇。
    提著桶走回後院,楊老頭還在竹椅上躺著,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般。
    他走到水缸旁,從水缸裏舀水,蹲下身子清洗木桶。
    楊老頭不急不緩的聲音在院中響起:
    “以前我問你,為什麽小小年紀不願意念書,離了鄉塾跑來鋪子幹活,你小子當時怎麽說的?”
    林照動作一頓,想起彼時年少的自己說的是:
    “我天賦異稟,齊先生說他教不了我什麽了,留在鄉塾也沒什麽意思。”
    那時的楊老頭嗬嗬一笑,似在嘲笑小屁孩不知天高地厚,卻是讓他留在楊家鋪子。
    於是林照笑了笑,重複了一遍當年的話語。
    楊老頭半闔著眼眸,嗤笑道:“沒臉沒皮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等你爬到半山腰,施展渾身解數也無法更高一步的時候,怕是哭爹喊娘追悔莫及。”
    林照一言不發,沒有反駁。
    他當然知道這個世界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也知道齊靜春的本領。
    但是他並沒有說謊,齊靜春卻是說過這句話,還是當著他的麵說的。
    ……
    學塾後院,齊靜春坐在棋盤一端,拈子沉吟,忽有所感,抬首望天,淡然一笑落子。
    忽然,他似聽到了什麽,目光一斜,看向天空,旋即淡淡一笑,抬手落下棋子。
    他確實對林照說過那句話。
    也自認確實教不了他什麽了。
    求學一途,識字、讀書、明理,林照其實早就已經走完了。
    雖看不到少年心湖深處,可觀其言行舉止,齊靜春能感覺到,少年心中的“理”,不在三教之中。
    這就很有意思,一人是合道三教學問,一人之理卻在三教外。
    齊靜春枯守驪珠洞天一甲子,鑽研學問,唯有見到林照之後,才真正起了收徒之心。
    卻又在認真思忖之後放棄了。
    因為在他的推算中,三教學說於林照無益,反而有可能成為其人登高的桎梏。
    即便他背下所有儒學典籍經義,學問極高,拜入文聖門下,卻也是被偏移了道軌,尤其會受累於三四之辯的因果,最終落得李摶景一般的結局,哪怕殺力蓋世,也是終生止步第十境。
    在小鎮的這些孩子中,林照其實才是離文聖一脈最近的人,比陳平安還近,隻差一步、差齊靜春的一個念頭。
    卻也是離得最遠的一人。
    所以齊靜春任由林照離開。
    隻是齊靜春也感到意外的是,林照得知他的態度後,除了些許訝異之外,表現的很淡然,很快就接受了這個結局,隨後果斷離開了鄉塾。
    齊靜春能看出林照與宋集薪、趙繇兩人不同,宋集薪、趙繇求學是因為無知而求知,林照求學卻不是為此而來。
    或者說不隻是為學問而來。
    正如林照布局殺袁真頁,也不隻是為了幫劉羨陽報仇。
    更多的,無非還是為了“利”之一字。
    宋集薪說林照“滿身臭銅味”,何嚐不是天資聰慧,對鄉塾的這位同窗極其了解,看得入木三分。
    偏偏林照來得匆忙,走得卻很淡然。
    於是後院的先生一聲輕歎,不再落子,起身走過了柴門。
    ……
    林照清洗完木桶,放在院子裏,回頭喊了一聲:“老爺子,木桶洗完了。”
    “洗完就洗完了,屁大點事,吵吵什麽。”楊老頭抽了口旱煙,翻了個白眼。
    林照嗬嗬一笑:“這不是怕您老貴人多忘事,貼地提醒一聲,活幹完了,我回鋪子了。”
    就要專門向外走。
    “等等。”楊老頭吐出一口煙霧,出聲叫住了林照。
    林照駐足回頭:"還有活?"
    楊老頭收了煙杆,不急不緩道:“以後你就不用過來了。”
    林照一怔,卻不驚慌,隻是麵色古怪的看著楊老頭,沒說話。
    “我臉上有花?”
    “您總得給個理由。”林照一聳肩,“而且我這個月工錢還沒付呢?”
    “就你縮在櫃台後麵看了一個月書的工錢?”
    “您就說幹沒幹活吧?”
    楊老頭譏諷地看了他一眼,林照神色坦然。
    “毛病忒多。”
    楊老頭不冷不淡地說了一句,隨後起身,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一個長條狀的木盒子,盒上還放著一本封麵泛黃、無名的線裝書,擱在旁邊的木桌上。
    林照目光好奇地看著他,楊老頭躺回竹椅上:“拿了東西滾吧。”
    “這是什麽?”
    林照走到木桌前,將書拿起來,封麵沒有標寫書名。
    “你小子願意來鋪子幹活,不就是為了這點東西?”楊老頭語氣滿是嘲弄。
    林照充耳不聞,打開無名書籍,看了一眼,便知道這是什麽了。
    一部劍經。
    不知其名,不知來曆,亦不知品秩。
    但林照卻是直接麵不改色地揣進懷裏。
    眾所周知,楊老出品,皆是精品。
    楊老頭瞥了他一眼,冷笑一聲。
    林照又打開一旁的木盒子,盒內躺著一根通體黝黑、毫無光澤的劍條,形態古樸,觸手冰涼。
    他合上盒蓋,輕咳一聲,語氣頓時真摯了幾分:“我主要是舍不得您老人家,這麽多年風裏來雨裏去……就覺得老爺子您人好……”
    “什麽時候滾蛋?”楊老頭直接打斷了他的抒情。
    “……”林照噎了一下,“過些時日吧……“
    “過些時日?”
    楊老頭抬眸看了他一眼:“先前你要留著殺老猴子,現在殺完了還不快滾蛋,要留下來等什麽,真想留在這一輩子,等著挖坑把自己埋了?”
    對於楊老頭知道他拒絕林正誠和魏晉的事,林照也不意外,回道:
    “還有些未了之事,等時候到了自然就走。”
    ……
    離開楊家鋪子,林照徑直去了龍須溪邊。
    晨光下的溪水潺潺流淌,碎金閃爍。
    果然,在溪畔一塊大青石旁,尋見了正負手踱步、望著水麵微微出神的魏晉。
    他那身顯眼的白衣在晨風中輕輕拂動,俊逸的臉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悵然若失。
    想必是與那位身負大氣運的少女有過一番不算愉快的交流。
    “師兄。”林照喚了一聲。
    魏晉回過神來,恢複那副灑逸神態:“何事?”
    林照將得自楊老頭的劍經與盛放劍條的木盒遞上:“剛得了兩樣東西,請師兄過目。”
    他如今還未真正登山,對山上事物見識不多,隻知道品秩不會低,便打算拿來讓魏晉掌眼。
    林照對魏晉人品很放心,也不擔心對方有什麽想法。
    魏晉接過,對那本無名劍經隻隨意瞥了一眼便放到一旁。
    他打開木盒,看到那根黝黑劍條時,伸出二指,虛懸於劍身之上緩緩拂過,指尖有細微的劍氣流轉,片刻後點頭道:“材質極佳,內蘊靈性,是塊難得的好料子。”
    魏晉合上盒蓋,看向林照,“正好,我原本便打算去尋阮師,商議為你準備鑄劍之事,此物來得正是時候,走吧,同去鐵匠鋪。”
    兩人來到阮邛的鐵匠鋪時,尚未進門,那熟悉而富有韻律的“叮當”打鐵聲便已傳來,
    阮邛並未親自掄錘,而是抱臂立於爐旁,監督著幾名弟子勞作,見到魏晉與林照聯袂而來,似乎並不意外。
    他抬手示意弟子們繼續,自己邁步迎了上來。
    兩人道明來意,阮邛接過木盒,認真地端詳盒中劍條片刻,隨後偏頭看了眼林照,淡淡道:
    “材質極上乘,是鍛造劍胚的頂級材料,難得一見,鍛造出來的佩劍不會比你師兄這把差,三日之後,來取劍。”
    不僅林照,連魏晉都有些驚訝。
    阮邛鑄劍,向來有規矩,且極為耗時,如今竟答應得如此痛快,且期限如此之短。
    “多謝阮師傅!”林照鄭重道謝。
    阮邛擺了擺手,神色平淡。
    這時,裏間傳來一個略顯虛弱卻依舊洪亮、帶著急切與興奮的喊聲:“林照,是不是林照來了?快,快進來讓哥們兒瞧瞧。”
    是劉羨陽的聲音。
    林照聞聲一笑,對阮邛和魏晉示意了一下,便掀開那道隔開內外間的舊布簾,走了進去。
    隻見劉羨陽正半靠在榻上,臉色仍有些失血的蒼白,但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他看到林照進來,立刻激動地試圖坐直些,用力地朝林照豎起一個大拇指,聲音洪亮:
    “好家夥,林照,你小子可真行啊,陳平安都跟我說了,好家夥,正陽山的老祖宗,十境的大妖,真就被你們給宰了。牛逼!太他娘的牛逼了!”
    他興奮地想要拍床板,卻一不小心牽動了胸口的傷勢,頓時疼得齜牙咧嘴,倒抽一口涼氣,“嘶……哎喲……疼疼疼……”
    一旁的陳平安趕緊扶住了他。
    他一早送完信之後,念著劉羨陽的情況,便直接到了鐵匠鋪。
    林照走上前,笑著擺擺手:“消停消停,阮師傅可是說了,你這次是因禍得福,說不定你家那祖傳的劍經真就能借此機會練出個名堂來。”
    劉羨陽絲毫不在乎這個,滿臉遺憾道:
    “可惜,太可惜了,這等千年難遇的熱鬧場麵,我劉羨陽居然隻能躺在這兒幹聽著,快跟我說說,當時到底是個什麽情形,那老猿臨死前是不是嚇得屁滾尿流,跪地求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