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35章 歸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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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須溪畔,一個身材敦實、肌肉虯結的五短漢子正臨溪而立。
    阮邛抱著胳膊,遙望著彩雲峰方向那道斬破雲海的驚天劍光。
    古銅色的臉龐上雖無太多表情,但眉宇間卻掩不住那份得意之色。
    “尚未不惑的十一重樓劍仙,確實難得。”
    一個蒼老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不知何時,楊老頭已然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楊家鋪子,此刻正站在阮邛身旁。
    他同樣望著那道劍光,渾濁的眼中看不出什麽情緒。
    阮邛嘴角微扯,並不搭話。
    隻是抱著胳膊的力道又緊了幾分,下巴微微抬起。
    楊老頭側頭瞥了他一眼,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好笑的神情:
    “又不是你家的劍仙,至於這麽激動?”
    阮邛被這話刺了一下,扭過頭,甕聲甕氣地嗬嗬笑道:“你懂個屁!”
    真要把關係掰清楚,出身神仙台的魏晉確實和阮邛沒有什麽關係,因為這位寶瓶洲赫赫有名的鑄劍宗師已經宣布脫離風雪廟,自立門戶。
    但這麽多年的香火情卻又不是這麽容易掰扯清楚的。
    就連小鎮那整座山崖的斬龍台,阮邛自己沒有把握拿下來,都是喊著風雪廟一起分贓。
    楊老頭也不著惱,隻是轉回頭,繼續望向那漸次消散的劍光餘韻,沉默片刻,忽然問道:
    “劍修破境不是隨意的事情,還是上五境的劍仙,在一些人看來,魏晉至少還需沉澱百年才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齊靜春臨走前,到底和魏晉說了什麽?竟讓他直接在彩雲峰閉關破境。”
    阮邛下意識想回一句“我哪知道齊先生幹了什麽”,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擰著眉頭,隻是搖了搖頭:“齊先生行事,豈是我能揣度的。”
    旋即又看向楊老頭:“你似乎很關心齊先生臨走前做了什麽?”
    楊老頭沒有回應,深邃的目光依舊望著遠方。
    老人的目光似乎並未停留在彩雲峰,而是越過了重重山巒,落在了某處不知名的山澗之中。
    在那裏,一個瘦小的身影正在艱難地向上攀爬。
    楊老頭沉默了片刻,幹瘦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發出幾不可聞的低語:
    ‘由不得我不關心啊……’
    阮邛的目光從彩雲峰收回,忽然開口,聲音低沉:
    “前兩日進鎮的那個白衣小子,什麽來路?”
    楊老頭渾濁的雙眼依舊望著溪水潺潺,並未立刻回答。
    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一枚光滑的舊銅錢,腦海中浮現出那白衣少年踏入小鎮時的景象。
    看到那人的第一眼,即便是掌控飛升台的青童天君也為之驚訝。
    ‘好高的魂魄造詣。’
    且是與魂魄封作山水神祇不同道路的靈魂造詣。
    阮邛見他不語,轉過頭,冷冷地盯著楊老頭側臉,語氣硬邦邦地沉聲道:
    “鎮上來來往往的人,別人我管不了,各家自有緣法。但林照……”
    他頓了頓,聲音裏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他不能有事。”
    楊老頭聞言,幹癟的嘴角扯出一絲近乎無聲的嘲諷。
    似是想起那混不吝的小子,這十多年來明裏暗裏給他那些布局添了多少亂子。
    順走的機緣、攪黃的計劃、時不時冒出的歪理邪說……他嗤笑一聲,沙啞道:
    “你看林照那個樣子,渾身是刺,主意比天大。他不主動去找別人的麻煩,別人就該燒高香了,還能出什麽事?指望他安安分分,不如指望這龍須溪水倒流。”
    阮邛冷哼一聲,抱著胳膊的手臂肌肉繃緊,卻也沒再反駁。
    這老家夥說得難聽,卻也不盡是假話。
    恰在此時,楊老頭混濁的眼珠微動,轉眸瞧見溪畔小徑盡頭,一個穿著青衣布裙的少女身影正蹦蹦跳跳地朝著鐵匠鋪走來,
    少女手裏似乎還捏著半塊沒來得及吃完的桂花糕,嘴角還沾著些許糖粉。
    老者眼中閃過一抹極為複雜的情緒,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悵然。
    他身形微微一晃,便如一滴水融入了溪流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原地。
    阮邛也看到了女兒,黝黑的臉龐立刻板了起來,眉頭擰成疙瘩,故作嚴肅地沉聲喝道:
    “秀秀!是不是又偷偷去西邊鋪子買零嘴吃了?”
    阮秀正美滋滋地回味著糕點的甜香,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像隻受驚的小鹿,慌忙將剩下的糕點一股腦塞進嘴裏,兩頰頓時鼓得溜圓。
    她使勁嚼了幾下,含糊不清地狡辯道:
    “才…才不是呢!爹,我是去辦正事的!”
    她咽下糕點,挺起胸膛,努力讓自己顯得理直氣壯:
    “是去幫陳平安和林照看鋪子位置的。對!陳平安進山前專門拜托我的,我可沒亂跑。”
    聽到“陳平安”和“林照”這兩個名字,阮邛臉上刻意板起的嚴肅瞬間有些維持不住。
    他沉默了一下,目光越過女兒頭頂,再次望向遠處雲霧繚繞、劍氣剛剛平息的重重山巒,目光穿透山林,看到那個正在山中艱難探路的草鞋少年。
    他低聲咕噥了一句,語氣裏帶著難以掩飾的複雜:
    “確實是個可憐孩子……”
    “可惜……”
    ……
    “真是奇怪,明明那些事情、那些感受和記憶並非虛假,隻是這一刻和過往的感受感知截然不同了呢?”
    彩雲峰之巔,雲海翻湧,劍氣餘韻未絕。
    魏晉並未如世人想象那般,破境之後便意氣風發地禦劍巡遊,昭告天下。
    他隻是獨自一人坐在懸崖邊緣,身形修長,一襲青衫在獵獵山風中拂動。
    他雙腳隨意地垂在雲海之上,那柄隨他多年、此刻已蘊生出更為凜冽劍意的佩劍,被毫不在意地丟棄在手邊岩石上,宛如丟棄一件無關緊要的雜物。
    他想喝酒。
    手指下意識地摸向腰間,卻撈了個空。
    這才想起,那枚溫養了多年的銀白色酒葫蘆,早在閉關前就已送給了剛收下的小師弟了。
    魏晉輕輕歎息一聲,聲音消散在風裏。
    恰在此時,一陣山風自東南而來,拂過他的耳畔。
    魏晉靜默聆聽。
    “原來如此……”他低語道,旋即像是想起了什麽,帶上一絲惋惜:
    “李園主……確實是可惜了。”
    那陣春風並未停歇,雲絮翻卷,仿佛蘊含著淡淡笑意。
    魏晉抬起頭,望向北方,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萬水。
    “打算嗎……待送那小家夥安然返回山門,我便動身往劍氣長城看一看吧。”
    頓了頓,他的嘴角微微揚起一個極淡的弧度,眼中流露出些許真正的期待:
    “也想去見一見,齊先生您曾提到的……阿良前輩。”
    春風繚繞,雲海舒卷,風中似乎傳來一聲極淡卻又無比清晰的輕笑。
    魏晉整了整衣衫,站起身子,鄭重其事地拱手,行了一禮。
    禮畢。
    他不再多言,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那柄隨意棄於崖邊的佩劍。
    隻是並指如劍,朝著身下萬頃雲海輕輕一劃。
    一道並不如何璀璨奪目的劍光,自崖畔悄無聲息地生出,載著他青衫飄飄的身影,如一縷輕煙般投入雲海。
    兩輛馬車碾過小鎮東門略顯冷清的石板路,在楊家鋪子門前緩緩停下。
    林照率先跳下車轅,攙扶下依舊虛弱的馬瞻。
    老人麵色蒼白,但呼吸已平穩許多,隻是每一步仍顯得沉重。
    董水井和石春嘉站在車旁,向林照等人告辭。
    他二人打算先回家裏報個平安。
    林守一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離開,而是上前一步,默默扶住馬瞻的另一隻胳膊,與堂哥一同攙著老人走向鋪子。
    李寶瓶和李槐也跟在一旁。
    李槐更是快跑幾步,搶先一把推開鋪子那扇虛掩的後門,扯著嗓子朝裏麵喊道:
    “楊老頭,我回來啦,快出來接客啦!”
    鋪子裏光線昏暗,彌漫著濃鬱的藥香。聽到動靜,一位坐堂的掌櫃快步迎出,見到馬瞻的狀況,神色一凜,立刻示意林照二人將老人扶到內堂地榻上,開始仔細探查傷勢,手法嫻熟地施針用藥。
    林照看著馬瞻得到安置,稍稍鬆了口氣。
    他轉向身旁的林守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回家去看看吧。雖然人都走了,但說不定……伯父給你留了些什麽。”
    小鎮的幾大家族,包括桃葉巷的林家,但凡有些根底和門路的,早已在這場大機緣來臨前撤離得七七八八。
    如今還留在鎮上的,多是些無法離開甘願與這片土地共沉浮的老人。
    林守一點頭,但沒有立刻轉身,而是猶豫了一下,抬眼看向林照,輕聲問道:
    “堂哥,你……不回去看看嗎?”
    林照聞言,明顯怔了一下。
    空氣安靜得能聽到內堂掌櫃搗藥的輕微聲響。
    最終,林照緩緩地點了點頭:
    “……確實也該回去看看。”
    ……
    桃葉巷深處,林府那對沉重的黑漆木門並未完全緊閉,虛掩著露出一道縫隙。
    林府的的確確是將大部分族人都遷往了京城,諸如林守一的親生父親林正誠,便謀得了一個清吏司的職位,七品官,早早便攜著一房家眷赴京述職去了。
    不過也沒有完全搬空,留下了不少老人和旁支,正如同福祿街李家也不是剩下李寶瓶一人,李家家主、李家老祖宗、李家大公子李希聖都還在小鎮。
    隻有李家二公子帶著些人去了京城。
    林照這一世的生父,並未如族兄林正誠那般謀得官身,因此也沒有離開小鎮。
    如今便管著林家留在小鎮的幾間鋪麵,日子過得頗為閑散自在。
    聽聞近些年,還又給林照添了一位未曾謀麵的妹妹,卻並非正室所出。
    某種程度來說,林守一自幼親近自家這位堂哥,除卻鄉塾的經曆,也有是兩人同病相憐。
    林守一的父母也多對其多為嚴苛,偏愛弟弟林守業,而林照更甚一些,他自己也做得夠絕,直接搬了出去。
    林照與林守一並未走正門,而是從慣常出入的角門進了府。
    角門內的青石板路清掃得還算幹淨,但兩側的花木卻顯然疏於打理,顯得有些雜亂。
    偶爾有幾個老仆慢悠悠地走過,見到林守一,皆是麵露驚訝,慌忙停下腳步,恭敬地喚一聲“少爺”。
    而當他們的目光落到林守一身後的林照時,那驚訝便瞬間化為了愕然,甚至帶著幾分不知所措的茫然。
    幾個年輕些的仆役更是交頭接耳,眼中滿是疑惑,顯然根本認不出這位幾乎從未在府中露麵的“照少爺”究竟是誰。
    林守一微微蹙眉,並未多言,隻是領著林照,沉默地朝著記憶中的院落走去。
    兩人穿過一道月亮門,來到一處更為僻靜的院落。
    此處花木倒是修剪得頗為整齊,與外麵的疏於打理截然不同,院中還有一方小池,池水清澈,幾尾紅鯉悠然遊動。
    “是小叔的院子。”林守一低聲說了一句。
    林照腳步微頓,目光掃過那方小池。
    正對著院門的堂屋門敞開著,隱約能聽到裏麵傳來女子輕柔的說話聲,以及一個男人略顯不耐的回應。
    “……說了多少次,這些瑣事你自己拿主意便是,何必事事來問我?”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傳出,帶著幾分被瑣事煩擾的慵懶。
    “老爺,這月鋪子的賬目總是要對一對的……”一個溫婉的女聲小心地回應著。
    “對對對,你就知道對賬目,這點進項,夠幹什麽?還不夠京城裏那些爺們一頓酒錢!”男子的聲音提高了幾分。
    林守一看了林照一眼,見他麵無表情,便輕輕咳嗽了一聲。
    屋內的說話聲戛然而止。
    片刻後,一個穿著錦緞便服、麵容與林照有幾分相似,卻更顯富態疏朗的中年男子踱步到門口。
    他先是看到林守一,愣了一下,隨即臉上堆起笑容:
    “守一?你怎麽回來了?書院那邊……”
    他的話說到一半,目光終於落在了林守一身後的青衫少年身上。
    笑容瞬間僵在臉上。
    男子的眼神變幻了幾下,驚訝、尷尬、一絲不易察覺的惱怒,最後統統化為一種故作自然的平淡。
    “哦?林照也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