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51章 如此曹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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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一身名貴錦緞,乍看與尋常富家翁無異。
    他看似年歲已高,卻毫無龍鍾之態,精神矍鑠,尤其是一雙小眼,笑起來便不自主地微微眯起。
    像劍一樣。
    白鑠被老人一掌震退,龍軀在空中翻騰數周,方才盤踞定住身形。
    覆蓋全身的鱗片寒光湛湛,猙獰龍首之上,一雙金色豎瞳淡漠俯瞰,開闔間散發著鋒利之意。
    它緊緊盯著那富家翁打扮的老人。
    方才那一掌,蘊含的力量固然無法抗衡,但更可怕的是那一瞬間的感覺。
    在對方出手的刹那,它明明清晰感知,周身氣機卻如同凝固,連有效的反抗念頭都難以凝聚。
    反抗不過,與“無法興起反抗之念”,有著天壤之別。
    白金豎瞳鎖定老人,龍威彌漫,長須無風自動。
    然而老人卻似渾然不覺那垂落的龍威,反倒抬腳,用鞋尖輕輕撥弄了一下倒地不起、七竅仍在滲血的曹峻,滿臉嫌棄:
    “早告誡過你,莫要囂張,莫說是你,這邊多少老家夥連我都惹不起。瞧瞧,這不就挨了教訓?”
    曹峻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瞥了老人一眼,索性閉目不語,眼不見為淨。
    老人也不在意,笑嗬嗬地不再理會這不爭氣的廢物,目光轉向盤踞空中的白鑠,眉梢微挑,讚道:
    “好一條金龍,氣象非凡,可惜我當年竟未曾得見,遺憾,遺憾。”
    即便是曹曦這般境界,見到白鑠,眼中亦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異。
    自三千年前那場斬龍一役後,世間真龍幾近絕跡。
    昔日龍屬興盛的蜀地,如今也隻剩下幾條血脈稀薄、與真龍相去甚遠的泥蛟。
    眼前這尊金龍,所蘊含的純正龍氣,足以令世間大能動容。
    白鑠金眸閃爍,聽懂了老人言辭間的惋惜,眸中銳意漸盛。
    一道身影倏然橫跨而至,擋在了它與老人之間,隔斷了那探究的目光。
    “它倒覺得,未能早遇前輩,實乃幸事。”
    林照立於金龍之前,緩緩開口。
    【飛光】與【銜燭】已然歸鞘,唯有曹峻那柄【墨螭】仍孤零零地躺在泥土之中。
    老人目光落在玄衣少年身上,溫和,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他笑了笑,帶著幾分玩味:“你可知我是誰?”
    此時,陳平安也已強壓心悸,上前與林照並肩而立。
    那青衣小童麵色慘白如紙,幾乎將整個身子掛在陳平安腿上,被半拖著挪步。
    李希聖揮手打退【白魚】,目光看向老人,確認差距太大,直接收起周身的四季之物。
    他並未上前,隻原地靜立,但負於身後的手,已悄然緊握成拳。
    老人仿佛未見他人,隻笑眯眯地看著林照。
    林照心湖響起白鑠的心聲:“他很強。”
    “我來處理。”
    “……小心。”
    金色龍首微微低伏,豎瞳中的淩厲之色如潮水般緩緩內斂。
    林照行禮道:
    “神仙台林照,見過曹曦前輩。”
    老人拖長了音調“哦”了一聲,似笑非笑:“原來認得我啊?”
    曹曦目光又轉向白鑠,語帶戲謔:
    “謝實那家夥,脾氣又臭又硬,為人也不咋地,你看不上他,情理之中。隻是晚生了這麽些年,錯過了我這般玉璞境的劍仙,是否覺得虧大了?”
    當世蛟龍之屬式微,若能得一位十一境劍仙庇護,不知多少水族精怪要搶破頭顱。
    即便眼前金龍本質特殊,非尋常妖屬,亦無需走水化蛟,但與一位玉璞境劍仙結緣,所得裨益,遠非一個洞府境劍修可比。
    或許更能借此打破自身桎梏,窺見十境之上的風光。
    白鑠微微翻了個金瞳。
    龐大的龍軀、威嚴的龍首、淡漠的金眸、每一片鱗片明如天金,鋒利異常……此時表現的卻是明顯的不屑與譏諷。
    “真沒禮貌啊。”
    曹曦嘀咕一聲,看著林照,嗬嗬笑道:
    “一年前,我在南婆娑洲就聽過你師兄,名聲確實大,婆娑洲也好、俱盧洲也罷,中土那邊也有人想來見見,可是......”
    他笑容可掬,眼睛眯成了兩條細縫,宛若兩柄收斂了殺氣的柳葉飛劍,卻更顯森然:
    “仗著人多勢眾,把我家孩子打這麽慘,太欺負人了啊。”
    “名號再響,也得講個道理啊。”
    話音甫落,四周虛空隱隱有浪濤之聲由遠及近,初時細不可聞,旋即層層疊蕩開來,竟與曹曦的言語融為一體。
    霎時間,天穹、大地、巷陌、陽光……周遭一切景象盡數扭曲、消隱。
    一條渾濁不堪、浩蕩無邊的滔滔大河,憑空出現,蠻橫地占據了所有人的視野。
    河水如自九天垂落的瀑布,轟然砸下,濁浪排空,濤聲震耳。
    凡見此河者,無不心生渺小之感,仿佛自身化為螻蟻,瞬間被那裹挾著天地之威的巨浪吞噬,心神搖曳,難以自拔。
    林照隻覺身形驟然失重,急墜而下,仿佛落入無底深淵。
    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五感被瞬間剝奪。
    周身天地靈氣滯澀不通,唯有那無邊無際的渾濁河水帶來的窒息感,如冰冷潮水,洶湧襲來。
    他後天劍體自發顯現,周身衣衫、發絲乃至肌膚,皆在虛實之間閃爍,隱隱有劍光流轉。
    胸腔之內,更是有清越劍鳴激蕩不止。
    雖變生肘腋,林照靈台卻是一片清明,在滔滔河水中察覺到幾分熟悉之感,瞬間明悟:
    ‘是劍意...大河劍意...’
    ‘這條大河...是他手裏那柄以一江之水化作的半仙兵。’
    大婆娑洲劍仙曹曦,最讓人忌憚的,便是手中品秩為半仙兵的本命飛劍!
    山上練氣士的法寶,匠器、重器、先天/後天靈器、法器、仙兵。
    讓老龍城符南華如獲至寶的,不過是一件後天靈器。
    天下品秩最高的七枚養劍葫,也僅僅是法器。
    曹曦的劍已經超越了‘法器’的限製,距離仙兵半步之遙。
    以此半仙兵為本命物,輔以其劍仙修為,殺力之盛,甚至足以超越境界更高一層的道家天君。
    林照眼耳口鼻皆有細密水泡溢出,身軀不斷下沉,肺腑如遭水淹。
    他竭力抬手,雙目圓睜,心中念頭急轉:
    “……他若真欲下殺手,何須如此大費周章……他心有顧忌……他不敢!”
    體內劍鳴愈發激昂,如龍吟九天。他唇齒微張,將滿腔劍意化作兩個無聲的字眼,悍然吐出:
    阮邛!
    仿佛有無形之手將他從溺斃的深淵中猛然拽出。
    窒息感驟然消退。
    那仿佛無窮無盡的渾濁大河,如夢幻泡影般消散無蹤。
    和煦的陽光、清冷的空氣再度充盈感知。
    斜陽依舊掛在天邊,巷間微風吹落枯枝上的積雪,帶來幾分真實寒意。
    林照站立原地,大口喘息,調整著體內翻湧的氣機。
    一個平淡卻如山嶽所重的聲音砸落在巷子裏:
    “堂堂曹曦,竟然以劍意震懾幾個中五境的小家夥,你倒也真要臉皮。”
    曹曦微微側眸,隻見一個五短身材的漢子,不知何時出現在林照身前。
    坐鎮龍泉縣的兵家聖人,阮邛。
    他伸出一隻手,滿是粗繭的手掌之中,發出隱隱的浪潮聲。
    所有的劍意、江河,都湮滅在掌下。
    “阮師當麵,倒是我失禮了。”
    曹曦嗬嗬笑著,神色自若,手腕上係的綠色絲繩漸漸暗淡。
    阮邛收回了手,冷目看著曹曦。
    見著阮邛,林照這才放下心,扭頭查看其他人的情況。
    隻見陳平安與李希聖也都在大口喘息,額生冷汗,青衣小童與粉裙小童反而好些,白鑠不知何時重新化作一尾金鯉。
    林照抬起手,金鯉順勢鑽進袖子裏。
    他轉眸看向曹曦。
    曹曦察覺到阮邛的目光,笑道:
    “我可沒傷他們一根寒毛,你瞧瞧我家這孩子,被打得七竅流血,屁都崩不住出來了,說不得下半輩子都得躺床上,我發個火怎麽了?”
    躺在地上的曹峻睜開眼,欲坐起身,可一道意誌降在他身上,壓得他直接躺了回去。
    ‘他媽的......老混蛋......曹曦......’
    曹峻欲破口大罵,可連張嘴都做不到,隻好在心湖怒聲。
    阮邛瞥了曹峻一眼,收回目光,淡漠道:
    “魏晉的名聲怕是不如你,後輩也不如你,有膽色在我眼皮底下動手傷人,我也想請教曹大劍仙是如何教出的‘好孩子’。”
    曹曦擺手笑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見阮邛臉色陰沉,他又踹了一腳曹峻,笑盈盈道:
    “小孩子不懂事,被打了也活該,認下了,也是對阮師規矩的交代。”
    阮邛嗤笑:“一百多歲在你曹家也算小孩子?”
    論起年齡,曹峻怕是比他阮邛都大!
    可是曹曦比他倆加起來都打。
    一位老牌的玉璞境劍修,還以一件半仙兵作本命飛劍,殺力可想而知。
    阮邛突破玉璞境沒多久,雖說兵家修士戰力同樣不低,可他境界終究還是落了下乘,即便在龍泉縣,對上曹曦,他也沒有幾分把握。
    曹曦眯眼笑著,忽然張口說了一句話。
    阮邛身後的林照隻見老人張嘴,卻聽不見聲音,甚至在老人閉嘴後,連嘴型都記不清。
    阮邛沉默半晌,緩緩點頭。
    曹曦眯眼微笑,瞥了一眼地上的曹峻,袖袍一揮,兩人身形瞬間消失。
    林照抬起眉望向阮邛,隻見男子沉著臉站在原地。
    見著林照的目光,他方才移眸,頓了頓,道:
    “曹曦背後是醇儒陳氏。”
    這事林照是知道的。
    曹曦的本命瓷正是在醇儒陳氏手中,曹曦為此,還讓曹峻尋了醇儒陳氏的一位女子結親,與醇儒陳氏做交易。
    可一個醇儒陳氏的名號,連劉誌茂都鎮不住,能讓阮邛忍下脾氣嗎?
    林照看了眼身前的男子,眼中閃過一抹靈光:
    ‘是了,這位也是靠著醇儒陳氏的支持,才成為坐鎮驪珠洞天的兵家聖人。’
    ‘若是他孤家寡人,自然不會忍下,可是他是為阮秀才來的驪珠洞天!’
    想明白此中關竅,林照心底也是頗為無奈:
    ‘本還特地換了場所圍殺袁真頁,結果那事避開了,這裏又碰著了......早知如此,就該讓那猴子把房子拆了!’
    原著裏,陳平安對戰袁真頁時無意打壞了曹曦的祖宅,以至於曹曦見了陳平安,故意留下一道不太好的暗手,又被墨家許弱抹去。
    林照心思縝密,既然知道此事,自然想如蔡金簡一般,悄悄抹去這段因果。
    因此在挑選戰場的時候,他刻意避開曹家住宅,選了一處僻靜場所。
    隻是曹峻謀求劍胚,他那時遠在風雪廟,自然阻止不了陳平安得到劍胚,索性來得及時,也算是出了口惡氣。
    “多謝阮師出手相助。”
    林照誠懇道謝。
    阮邛麵色稍霽,微微頷首,瞧了一眼林照身旁的陳平安,又覺得腦門一陣疼,便丟了一句:
    “等你處理完事情,來神秀山一趟。”
    林照應下,男人的身形化光而散。
    泥瓶巷重歸寂靜。
    那柄陷入泥土的【墨螭】以及被李希聖打落的【白魚】消失無蹤,顯然是被這位曹曦順手收回。
    地麵上留下幾道深深的劍痕,縱橫交錯。
    交手的動靜自然無法完全掩蓋,尤其是白鑠騰空展露龍軀,也難以掩飾。
    小鎮居民雖已在這一年裏見識過不少飛來遁去的“神仙”事,但真龍顯聖這等景象,依舊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初始,家家閉戶,人人屏息,待那令人心悸的龍威與滔天劍意如潮水般退去,才有膽大的悄悄推開窗戶或走出門縫張望。
    林照收斂心神,目光掃過在場幾人。
    陳平安臉色依舊有些發白,正輕輕拍著依舊死死抱住他大腿、渾身還在微微發抖的青衣小童的腦袋。
    粉裙女童則顯得鎮定些,隻是緊緊靠在陳平安身邊。
    李希聖氣息已經平複,青衫整潔,隻是眉頭微蹙,似在思索什麽。
    察覺到林照的目光,他抬眼望來。
    四目相對,林照心底難得浮現一絲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