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59章 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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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陽山與風雷園的生死擂台?這麽快就開始了嗎?”
    林照接到劍書時有些驚訝。
    陳平安挑眉,躺在一旁的竹椅上,頗為悠閑:
    “正陽山......是因為那頭老猿嗎?”
    他對正陽山最大的印象,便是肆意傷人的袁真頁。
    尤其知道,他們將袁真頁圍殺後,正陽山怕是怒極,欲將幾人殺之而後快。
    林照稍稍搖頭,走到陳平安對麵的石凳上坐下,將劍書放在石桌上:
    “不全是,更深層的原因,是正陽山與風雷園之間那段綿延數百年的宿仇,在寶瓶洲山上可謂人盡皆知。”
    陳平安坐直了些身子,露出詢問的神色。
    林照指尖點了點石桌上的劍書,嘴角似笑非笑:
    “山上最近有傳言,說李摶景……可能已經兵解轉世了。”
    陳平安目光一凝:“趁人之危?”
    “正是。”林照點頭,“正陽山便是瞅準了這個他們認為是千載難逢的時機,不僅要雪恥,更要借此將風雷園徹底打垮。”
    “而且,這次他們一反常態,追求‘光明正大’,主動提出要公開進行生死鬥,還要將消息傳遍一洲。”
    林照心中嘖嘖有聲。
    ‘隻可惜......李摶景未死啊,雖是兩勝一負,接回了那具屍骸,可如此浩大吸引一洲目光的聲勢,卻因為李摶景,未能掠得多少利益。’
    以他與正陽山的關係,自然樂意見得對方吃癟。
    一年時間,還有那個被福祿街李家暗中護送出去的小女孩陶紫,正陽山怕是早已知道袁真頁的死因。
    現在還未動手,無非是這件事不占理。
    在小鎮被袁真頁打得重傷的劉羨陽,直接被醇儒陳氏的人馬帶了回去。
    莫說報仇,聽到這個消息,正陽山祖師堂的幾位老祖也是心憂許久。
    除此之外,龍泉縣阮邛,擺明態度要護著陳平安,而林照更是風雪廟神仙台魏晉的師弟。
    如今的正陽山可還未曾有玉璞境練氣士,最有可能突破的老祖陶煙波也還在閉關。
    也就是說,僅魏晉一人一劍橫門,正陽山就要呼朋喚友,擺出宗門大陣,方能抵禦。
    隻是若魏晉真如此行動,必然會牽扯風雪廟下場與正陽山火拚。
    寶瓶洲兩大宗門開戰,所牽扯的因果何以萬計!
    尤其是這一年內,大驪也是頻頻有了動作。
    半年前,大驪朝堂的一位年輕上卿在清風城顯露蹤跡。
    清風城主許渾當眾出府迎接,不知被多少家勢力的探子瞧得一清二楚。
    大驪軍部在南境亦有刻意針對正陽山練氣士之舉,觀其模樣,似要向遠在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擺足態度,仿佛陳氏一聲令下,大驪便有意替天行道、懲惡揚善,舉兵踏碎正陽山。
    醇儒陳氏沉默之際,正陽山宗主竹皇也是險些咬碎牙齒。
    若陳氏真欲懲處正陽山,都無需遠派人馬,隻要傳一道聲音。
    如餓虎般饑腸轆轆的大驪王朝、數百年宿怨的風雷園、被無奈牽扯但想必非常樂意下場的風雪廟、甚至連正陽山立足的朱熒王朝......或許都會有不少動作。
    在老祖沒有突破前,正陽山頂多隻有幾分暗中行事的心思。
    還要顧慮醇儒陳氏那邊的態度,連去風雪廟要人都不願,明麵上恨不得這件事草草過去。
    可謂是憋屈了一年。
    如今,轉機似乎來了。
    選擇將生死鬥的地點放在風雪廟,更是其精心算計的一步妙棋。
    風雪廟作為寶瓶洲兵家祖庭,雖平日裏低調,但在整個寶瓶洲的山上世界擁有極高的聲望和公信力。
    由風雪廟來主持這場生死鬥,無疑能極大提升此事的分量和傳播廣度,確保結果無人可以質疑。
    正陽山這是要借風雪廟之勢,將這場複仇渲染成一場“堂堂正正”的宗門對決,而非恃強淩弱、趁人之危的欺淩。
    風雷園的反應,也耐人尋味。
    麵對正陽山幾乎不留退路的挑戰,風雷園竟沒有絲毫猶豫,便一口應下。
    這在外人看來,或許是無奈之下的悲壯抉擇,或是新園主為了維護宗門尊嚴的背水一戰?
    隻有風雷園高層、以及身在泥瓶巷的林照,知道原因。
    陳平安對山上宗門之間的關係了解淺薄,距離未來那個精於算計的“二掌櫃”,終究是少了幾分沉澱。
    但這並不妨礙他很快捕捉的問題的關鍵:
    “正陽山與風雷園的死鬥...為什麽要特地傳書給你?”
    林照拿起劍書,輕輕晃了晃,語氣帶著幾分了然:
    “這就是另一個用意了,山主他老人家,不僅答應了,還把具體地點定在了……神仙台。”
    “神仙台?是你和魏劍仙修行的地方?”
    陳平安有些意外。
    “沒錯。”
    林照笑了笑,笑容有些複雜。
    “神仙台一脈,在風雪廟內地位特殊,但人丁單薄,山主此舉,明麵上是給足雙方麵子,選了個好地方,卻是要借這場注定轟動寶瓶洲的生死鬥,將天下修士的目光吸引到神仙台,趁機為我們這一脈,也為整個風雪廟,大大地揚一次名。
    “這是一舉多得,我們風雪廟幾乎不需付出什麽,隻需提供一個場地,而有山主這位十一境劍仙坐鎮,也不怕正陽山或風雷園敢在風雪廟的地盤上鬧出亂子。”
    神仙台一脈,在風雪廟內地位超然,卻又人丁單薄。
    在林照拜師之前,真正能撐起門麵的,幾乎隻有師兄魏晉一人。
    如今魏晉破境玉璞,遊曆在外,神仙台看似風光,實則核心依舊空虛。
    趙景真此舉,明麵上是給足了正陽山和風雷園麵子,選了一處風水寶地、意義非凡的場所。
    卻是要借正陽山與風雷園這場注定會轟動寶瓶洲的生死鬥,將天下修士的目光吸引到神仙台,借此機會,好好為神仙台一脈,也為整個風雪廟,揚一次名。
    既全了風雪廟主持公道、不偏不倚的名聲,又利用了正陽山迫切想要造勢的意圖。
    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借著這場生死鬥的東風,將一年前,魏晉破境玉璞的餘熱再次點燃。
    正陽山與風雷園的生死戰......獲利最大的,反而可能是與兩者無關的風雪廟。
    林照捏著劍書,卻是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在原本的軌跡中,魏晉與風雪廟關係疏離,風雪廟並未有通知之舉,還是魏晉從劍氣長城回來之後,去到師父墓前上香,見著了趙景真,這位風雪廟山主才表達了歉意。’
    ‘師兄自然也是毫不在意......’
    ‘隻是如今看來,這種無禮之舉...怕也是山主故意為之,師兄雲遊天下,在意的無非便是師父留下的神仙台,其中應有幾分試探之意。’
    林照將劍書收起,神色恢複了平靜:
    “不管怎樣,師兄不在,我名義上是神仙台唯二的傳人,這場合不能缺席,得提前動身回山了。”
    陳平安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保持了沉默。
    他確實有些擔心正陽山會趁機對林照不利,但轉念一想,林照既然決定回去,必然已權衡過利弊。
    在風雪廟的地盤上,有山主趙景真坐鎮,反而比在外遊曆更安全。
    於是念頭不由地發散,想到了另一件事:
    “初二就走遠門,是不是不太吉利?”
    大年初二,按小鎮習俗,是走親戚拜年的日子,要等到初三,才是遠行的好日子。
    因為早年的一些經曆,即便後來林照、劉羨陽他們多次開解。
    陳平安內心深處對日子吉凶的講究,依舊頗為在意。
    “一天兩天的,差不了多少。吉人自有天相,在乎這些做什麽。”
    林照無所謂地擺擺手,心中思量:
    ‘而且,我現在確實還沒打算與那位繡虎照麵。’
    雖說當年,在他尚未拜入風雪廟、困於小鎮方寸之地時,對於未來出路,並非沒有過考量。
    那時,大驪國師崔瀺,確實曾是他心中比較靠前的“投靠”選擇。
    甚至可以說,在當時看來,若能得崔瀺庇護,借大驪之勢離開小鎮,無疑是條相對穩妥的路徑。
    他對崔瀺的智謀與能力,內心深處是認可乃至信任的,相信有手段護他周全,並在其宏大棋局中為他謀得一席之地。
    然而,此一時彼一時。
    如今的他,已是風雪廟神仙台一脈的正式弟子,魏晉的師弟,身後站著寶瓶洲兵家祖庭。
    風雪廟足以成為他的“保護傘”。
    他對崔瀺的“信任”並未完全消失,但這份信任,如今更多被一種警惕所覆蓋。
    那是一位真正能將天地作棋盤、眾生為棋子的下棋人。
    其謀劃往往環環相扣,看似給予的選擇,實則早已鋪就好唯一的路徑。
    如今他進入風雪廟,反而多了幾分顧慮,生怕一不留神,便被這位繡虎扯下局,成了一枚無法自主的棋子。
    林照不是反對或者不讚同崔瀺的謀劃,而是單純厭惡在不知不覺中為人驅使的感覺。
    他追求的是大道自主,是能夠看清腳下之路,並由自己決定走向何方。
    因此,盡管知道崔瀺很可能也已到了龍泉郡,甚至可能就在小鎮某處落子,林照還是下意識地想要避開。
    至少在擁有足夠實力和眼界,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看清棋局脈絡之前,他不想過早地與這位繡虎產生直接的、深入的關聯。
    林照站起身。
    “我一會兒先去趟鐵匠鋪,跟阮師道個別,落霞山那邊,還得麻煩你幫我看顧一段時間。”
    他想了想,補充道:
    “前些日子我請了些工匠,在山上修了個亭子連著一道廊廡,還沒完全弄好,你得空幫我去盯著點進度,還有我在二郎巷和桃葉巷的那兩間鋪子……反正我也不擅長經營,幹脆都租出去吧,收點租金省心。”
    陳平安默默聽著,心裏卻飛快地盤算起來。
    不說二郎巷那間,單是桃葉巷那處鋪子,位置極佳,若是好好經營,收益定然可觀。
    就這麽簡單地租出去,隻收固定租金,相比自己投入精力做生意,裏外裏不知道要少賺多少。
    默默估算數字後......陳平安下意識心抽一下。
    但他也明白,林照對這類俗務確實沒什麽興趣。
    就連他自己,如今也將更多時間放在練拳上了。
    於是陳平安點了點頭,簡潔地應道:“知道了。我會留意。”
    ......
    林照離開泥瓶巷,一路走向小鎮東頭的鐵匠鋪。
    鐵匠鋪依舊如往日般傳來叮叮當當的打鐵聲,爐火的熱氣隔著老遠就能感受到。
    林照推開虛掩的木門,便見著阮邛的身影。
    令人稍感意外的是,那位醇儒陳氏的老夫子陳真容,此刻竟也坐在鋪子角落的一張板凳上,捧著一杯熱茶,笑眯眯地看著走進門的林照。
    林照被這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連忙移開視線,快步走到阮邛身前,行了一禮:
    “阮師。”
    阮邛手中的鐵錘並未停下,隻是偏頭看了他一眼,鼻子裏“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林照直起身,言簡意賅地說道:
    “宗門傳來劍書,正陽山與風雷園欲在神仙台設生死擂台,山主命我回去一趟,弟子特來向阮師辭行。”
    阮邛頭也不抬,聲音平靜無波:“知道了。”
    陳真容不知何時已放下茶杯,悄無聲息地湊了過來,臉上堆滿了和煦的笑容,伸手拍了拍林照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
    “哎呀,林小友這就要走了?年輕人就是有朝氣,有擔當,好啊,好啊!”
    “不過,修行路長,也要記得常回來看看,咱們這龍泉縣,如今可是今非昔比咯。說不定哪天,就能多出一座躋身七十二書院之列的新書院。”
    “到時候,林小友若想靜心讀些書,沉澱沉澱心境,這裏倒是個好去處。”
    他眯著眼,笑容愈發深邃,壓低了聲音,帶著幾分誘惑的意味:
    “當然,若小友想見識更廣闊的天地,多學些聖賢道理,老夫不才,在醇儒陳氏還算有幾分薄麵,倒是可以推舉小友去南婆娑洲遊學讀書,聽說你那位叫劉羨陽的朋友,如今不也在那邊?正好可以互相照應嘛。”
    能去醇儒陳氏求學,對於天下絕大多數讀書人和修士而言,無疑是夢寐以求的機緣。
    但林照聽著陳真容這話,心中頓時警鈴大作。
    這老先生,看似熱心提攜後輩,實則恐怕還是存著些“牽線搭橋”、乃至為陳氏招攬人才的心思。
    林照麵上維持著恭敬的神色,卻仿佛根本沒聽清陳真容後半段話:
    “阮師,弟子這便告辭了。”
    說完,也不等陳真容再開口,他轉身便向鋪子外走去。
    經過門口時,他瞥見龍須溪畔正在清洗鐵胚的阮秀。
    ‘忘了問了,秀姑娘和陳平安算是怎麽回事,看這些天……似乎沒那方麵心思。”
    林照心裏嘀咕一聲,抬手與阮秀打了個招呼。
    阮秀聞聲抬起頭,看見是林照,臉上露出一個幹淨的笑容,也朝他揮了揮手。
    隨後,一道墨色長虹衝天而起,撕裂小鎮上空淡薄的雲氣,徑直朝著南方風雪廟的方向疾馳而去,隻在空中留下一道漸漸消散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