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81章 路邊事

字數:7786   加入書籤

A+A-


    “為什麽不禦劍?”
    “咱們來世間一趟,總要出來看看風景。”
    “在天上也能看風景,還快。”
    “天上都是雲,飛兩次就看膩了。”
    林照斜跨在驢背上,身子隨著黑驢的步子輕輕搖晃。
    他換了一身青布衣衫,料子普通,但穿著倒也舒坦。
    一邊啃著手裏剛在路邊攤買的火燒,一邊與白鑠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白鑠化成鯉龍模樣,盤成一圈,窩在林照頭上,像頂了個金色皮帽子,懶洋洋地曬著太陽,偶爾甩甩尾巴。
    “既然要遊曆天下,何必匆忙。”
    林照啃了一口火燒,麵餅酥脆,夾著的醬肉鹹香,很是滿意。
    上輩子忙忙碌碌,哪怕是出門旅遊也都是人擠人,哪有現在這般舒心。
    不用上班,不用工作,連行李都可以放在方寸物裏……簡直不要太方便。
    除了時不時可能會有一些生命危險之外,簡直完美。
    寶瓶洲疆域乃是九洲最小,可國家數量卻不算少。
    除了大驪、朱熒、大隋這等雄踞一方的大國外,還有無數如星羅棋布的小國。
    梳水國便是其中之一。
    地處寶瓶洲中部偏北,國土麵積或許還不及大驪一個上等郡府,國力更是微弱,境內連個像樣的修真宗門都難尋,更別提上五境的山上神仙了。
    然而,有趣的是,在這等靈氣相對稀薄、仙道不顯的小國,武風卻極為昌盛。
    更特別的是,此地的武者,偏愛用劍多於用拳。
    他們沒有有練氣士的資質,無法感應天地靈氣走上練氣之路,許多人便將畢生精力投入了劍術的磨礪之中。
    久而久之,竟也走出了一條獨具一格的凡俗劍道。
    其中一些驚才絕豔之輩,被江湖人尊稱為“劍道宗師”。
    其中名聲最著者,有四位。
    而林照唯一還記得名姓,便是梳水國的宋雨燒。
    也是陳平安記掛了許多年的那位“老江湖”。
    林照此行,其一便是想親眼見識一下這位凡俗劍宗的劍。
    修行並非隻有一味追求殺力強大、境界高深。
    有些修行並不在強弱,他的劍道有趣,有意思,便值得一觀,值得一學。
    宋雨燒的劍,或許威力尚不及林照手持【銜燭】時的殺力,但其對劍道的獨特理解,或許能給他一些不一樣的啟發。
    其二,他心中默默推算著時間,陳平安那小子,按原定的軌跡,在離開驪珠洞天後,會有一段時間遊曆寶瓶洲。
    而梳水國,正是他必經的一站。
    算算日子,差不多也該到了。
    林照打算在此地等一等這位“老鄉”,之後結伴前往劍氣長城。
    從朱熒王朝,到梳水國,首先要經過彩衣國。
    陳平安是從南澗國下船,去往古榆國,隨後經過從彩衣國後,抵達的梳水國,林照如今已經離開了朱熒王朝的邊境,處在彩衣國的國境內。
    驢蹄嘚嘚,穿過一片稀疏的林地。
    日頭偏西,將一人一驢的影子拉得老長,路旁的田野漸漸被起伏的丘陵取代,遠處山巒的陰影開始蔓延過來,帶來傍晚的涼意。
    林照啃完了最後一口火燒,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白鑠在他頭頂動了動,金色豎瞳懶洋洋地睜開一條縫,又很快闔上。
    前方丘陵環抱處,出現一個小鎮的輪廓,炊煙嫋嫋。
    鎮子不大,看起來隻有一條主街。
    林照驅驢進了鎮子,石板路麵凹凸不平,兩旁店鋪多已上門板,隻有零星幾家客棧酒肆還亮著燈火。
    他拉住一個匆匆回家的老漢,問了客棧所在,隨後按照指引,來到鎮子一處小樓前。
    門口掛著兩盞紅彤彤的燈籠,在暮色裏散發出昏黃的光,門楣上掛著一塊木匾,寫著“悅來客棧”四個字。
    林照翻身下驢,上前叩響了門上的銅環。
    “吱呀”一聲,門從裏麵拉開一條縫,露出店小二半張年輕的臉。
    他打量了一下門外的青衫少年和那頭溫順的黑驢,側身讓開:
    “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住店,一人一驢,宿一夜。”
    店小二臉上露出些為難神色,搓了搓手:
    “這個……真對不住客官,今日小店客房都住滿了。”
    “滿了?”
    林照有些意外,這小鎮客棧生意如此之好?
    他目光越過小二肩頭,望向客棧大堂。
    堂內點著幾盞油燈,光線不算明亮,但足以看清情形。
    當先映入眼簾的,是靠近窗邊的一張方桌旁,坐著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儒衫的年輕書生,約莫二十出頭年紀,正就著燈光捧著一卷書,讀得十分入神,連有人進門都未曾察覺。
    他身旁站著個作丫鬟打扮的年輕女子,低眉順眼,雙手交疊放在身前。
    而在另一側靠牆的長條板凳上,則坐著一個穿著褐色短褂的中年男子,正支著胳膊,與對麵一個書童模樣的半大少年低聲閑聊著。
    地上堆放著幾個箱籠和包袱,看來都是他們的行李。
    林照心下明了,這客棧恐怕客房確實不多,連大堂都被占了。
    他不再糾結客房,指了指大堂空著的幾張椅子,問道:
    “無妨,那便和他們一樣,在大堂將就一夜可好?價錢幾何?”
    店小二見林照好說話,鬆了口氣,忙道:
    “使得,使得!大堂歇宿,收您十五文錢,牲口牽去後院槽頭,加些草料,另算五文。”
    林照點點頭,從袖中摸出二十文銅錢遞過去。
    店小二接過錢,臉上堆起笑,連忙引著林照進去,又手腳麻利地幫他把黑驢牽到後院安置。
    林照走進大堂,尋了張離空椅子坐下,將隨身一個小包袱放在腳邊。
    大堂裏彌漫著淡淡的燈油味、塵土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墨香。
    他坐下時,那褐衣男人人的話語隱隱傳來:
    “……所以說啊,小兄弟,你家公子這般老實性子,日後上了門,怕是難免要受些委屈哩!”
    那書童模樣的少年聞言,有些窘迫地撓了撓頭,嘟囔道:
    “我家公子是讀書人,講的是道理……”
    “道理?”男人嗤笑一聲,聲音壓低了些,“這世道,有時候光講道理可行不通喲,尤其是那等人家……嘿。”
    林照在一旁聽了一會兒,漸漸拚湊出個大概。
    那藍衫書生主仆三人是一路的,目的地似乎也是梳水國。
    目的卻是有些特殊,是要去履行一樁早年定下的“娃娃親”。
    娃娃親的主角自然便是那位正在挑燈看書的書生。
    而從這男人的語氣判斷,對方門第恐怕不低,而這周姓書生家境似乎尋常,話裏話外對這趟“上門”不樂觀。
    那書生周鈺似乎終於從書卷中回過神來,聽到商人的話,抬起頭,臉上並無慍色,隻是溫和地笑了笑:
    “李大哥說笑了,婚姻之事,講究緣分與信義,家父早年既與蘇伯父有約,小生自當前往。至於其他,但憑本心,無愧即可。”
    那被稱作李大哥的男人打了個哈哈:
    “周公子豁達,是鄙人失言了。”
    那丫鬟則始終安靜地站在書生側後方,隻是目光不時向林照這邊飄來。
    男人卻是目光一轉,看向林照道:
    “這位小兄弟看著年輕,從哪裏來的?”
    林照道:“我從朱熒那邊來的,也是要去梳水國。”
    他這話一出,堂內幾人都愣了一下。
    中年男子臉上閃過一絲訝異,朱熒王朝乃是寶瓶洲有數的大國,雖說彩衣國與朱熒王朝相鄰,可並代表朱熒王朝的國民願意來“窮鄉僻壤”,倒是少見。
    藍衫書生周鈺,溫潤的目光落在林照身上。
    他此行目的地正是梳水國,沒想到在這小鎮客棧,竟能遇到同路人。
    李大哥很快收斂了驚訝,臉上又堆起隨和的笑意:
    “朱熒過來的……那可真是山高水長了,小兄弟你這趟遠行,是去梳水國做什麽營生?探親?還是遊學?”
    林照略一沉吟,坦然道:“訪友。”
    他這話倒也不算假話,去找陳平安,再去劍氣長城見寧姚,確實都是“訪友”。
    “訪友?”李大哥聞言,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隨即哈哈一笑:“能讓小兄弟你不遠千裏,從朱熒獨自尋到梳水國去,看來你這位友人,定然是……嘿,國色天香,令人牽掛得緊啊!”
    他這話半是玩笑,半是為了活躍氣氛。
    然而,林照聽到“國色天香”四個字,腦子裏瞬間浮現的,卻是陳平安那張可以說有點黑不溜秋的臉龐……
    這反差實在太大,他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險些沒當場笑出聲來。
    他這細微的反應落在李大哥眼裏,卻成了少年人臉皮薄、被說中心事的靦腆,更是坐實了他的猜測,不由得笑聲更暢快了些。
    笑過之後,李大哥目光在林照和周鈺之間轉了轉,一拍大腿道:
    “巧了不是!周公子他們主仆三人也是要去梳水國,這位小兄弟也是同路。既然如此,明日何不結伴同行?路上也好有個照應,說說笑笑,也省得寂寞。”
    周鈺聞言,放下手中書卷,目光溫潤地看向林照,拱手道:
    “在下周鈺,攜書童墨香、丫鬟青蘿,正要前往梳水國,若小哥不嫌我等腳程慢,明日同行,自是再好不過。”
    林照很快琢磨出味來了,這男人和周鈺,怕是見他年紀小,又是孤身遠遊,心生些許不忍,又或許覺得多個伴能互相照應,才出言邀請。
    他本就想慢慢行走,體會風土人情,與這人同路一段,倒也無妨。
    於是便也拱手還禮,應道:
    “在下林照,既然如此,那便叨擾周公子了,倒也是讓我沾了周公子的喜氣。”
    他這話指的自然是周鈺那樁即將去履行的“娃娃親”。
    果然,周鈺聽到“喜氣”二字,臉上那溫潤的笑容頓時僵了一下,神色間透出幾分不自然來。
    他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低聲道:“林小哥說笑了。”
    那丫鬟青蘿悄悄抬眼飛快地瞥了林照一下,又立刻低下頭,嘴角似乎微微抿了抿。
    書童墨香則是一臉“我家公子臉皮薄您可別再說了”的表情。
    男人見周鈺麵露窘色,不由得再次哈哈大笑。
    他本就是走南闖北的爽利性子,見氣氛活絡,便主動挑起話頭,半是解釋半是閑聊地對林照道:
    “林小兄弟你初來乍到,怕是還不清楚周公子這趟‘喜事’的緣由,說來也是段佳話,周公子的未來嶽家,是咱們梳水國浣花城蘇氏,本不算是頂天的豪門大族,可偏偏呐,蘇家這位未來的泰山大人,蘇泊遠蘇大人,前些時日被朝廷起複,授了樞密院副使的要職,可是正經的相公身份!這不,正要舉家遷往王都任職。”
    他咂了口唾沫,繼續道:
    “周公子尊翁與蘇相公乃是昔年同窗,交情莫逆,這才定下了娃娃親。可惜周老先生去得早,家道中落,周公子守孝三載,如今孝期已滿,得了蘇家即將遷往王都的消息,便想著前去投奔嶽家,一來是履行婚約,二來也是打算借這機會,去王都尋個書院繼續求學,搏個功名。”
    男人說著,拍了拍身旁書童墨香的肩膀,對林照擠擠眼:
    “所以說啊,周公子這趟,可是雙喜臨門,既是去完婚,又是去奔前程!咱們這一路同行,可不是沾了天大的喜氣麽?”
    周鈺被李大哥這般直白地抖落出家底,臉上更紅,有些坐立不安,連忙擺手道:
    “李大哥言重了,家父與蘇伯父確有舊約,小生此行,首要乃是遵父命、守承諾,至於功名前途,但盡人事,聽天命罷了,萬不敢當‘雙喜’之說。”
    店小二端來了李大哥要的酒和幾碟小菜,林照淺嚐輒止,周鈺以茶代酒,幾人邊吃邊聊,多是男人在說些沿途見聞和梳水國的風土人情。
    窗外夜色漸深,鎮子徹底安靜下來。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眾人便陸續起身。
    男人是行商,有自己的騾車,裝載著貨物,周鈺主仆三人則雇了一輛青篷馬車。
    林照依舊騎著他的黑驢,不緊不慢地跟在隊伍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