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 油坊事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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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蘇牧吃了母親做的早飯後早早到辦公室拿了筆記本後就到了二樓的黨委會議室,發現自己到的不算是最早的。七點半不到,所有人就到齊了。
    “好了,同誌們,時間不多,也就不說套話了。首先對於這次油坊的事件,鄉黨委的指導方針是不能將矛盾擴大和激化,確保在鄉裏解決,要積極引導利益受損的村民與油坊之間協商解決,鄉裏不做任何承諾,因此陶林、蘇牧,你倆作為調解中心的人員,在與群眾說話的時候要注意,鄉裏是承擔不起這筆賬。”何軍書記直接吩咐道。
    “好的。”“知道了。”蘇牧和陶林分別答道。
    “其次,這次油坊時間已經定性為群體性的事件,今天除了嚴主任、陶林、蘇牧三人需要在調解室中直接協調雙方進行協商,其他所有司法、信訪維穩人員也都要放下手頭的工作,先處置這次的事件,所有人都要到群眾中去,做好他們的安撫工作,穩定他們的情緒,不能出亂子。”
    “第三,陶教,你們派出所要派人在現場做好秩序的維持工作,尤其是在發現鄉裏工作人員無法處置的情況時要及時協助處置,但必須保持一個好的態度,不能跟群眾發生衝突。”
    “好的,書記。我們所裏安排了四位民警和幾個輔警來具體負責這件事,一定做好協助工作。”陶教導員點頭道。
    “第四,衛書記、嚴主任今天上午要將情況向區政法委匯報一遍,爭取取得區裏的支持,尤其是法院、檢察院的支持和指導,最好如果能夠達成協議時能得到司法的確認。這點雖然不一定需要,但要有提前的準備,最好是讓法、檢兩院也能參與進來,派人到鄉裏來。”
    衛書記和嚴君都點了點頭。
    “最後強調一點,現在已經臘月了,我知道大家家裏都有事情要忙,但是大家必須要克服一下,這幾天都要加班加點,不然今年的年可就過不好了。後麵食堂會給大家額外提供早飯和晚飯,大家都在食堂吃飯。”
    所有人都沒有言語。
    “那就這樣,大家回辦公室準備一下,衛書記、嚴主任準備一下,看情況穩定後就去區裏吧。”
    所有人立即離開了會議室。陶教導員卻把陶林、蘇牧叫住:“現在老板娘在我們值班室休息,你看你們幾點把她接過去?”
    蘇牧、陶林互看了一眼,陶林開口道:“要不八點半,我們過去接人?”
    蘇牧點頭道:“我覺得也差不多。”
    “那行,那我們到時候就在戶籍室那邊等你們。”陶教導員說道。
    “好的。到時候你們派兩個人陪著我們一起到調解室後再走。”陶林對著陶教導員道。
    “可以,沒問題。”
    蘇牧將筆記本放回辦公桌後就和陶林一起去了調解中心,那邊也有他的一張辦公桌,隻是他很少用而已。
    蘇牧、陶林回到調解中心時發現已經有不少老人已經來到了中心大門處。“大家都來的這麽早啊。”陶林笑嗬嗬的打招呼道,然後過去將中心的大門打開,“大家先進去坐坐,休息一會。我們八點半再開始,如果沒吃早飯的可以去旁邊吃點麵條油條啥的哦。”
    “看來今天有的折騰了。”蘇牧看著那些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的村民,輕聲跟陶林道,“我昨晚還奢望今天人會少點呢。”
    “就怕人會更多啊。今天得到消息的人會更多啊。要是拖的時間再長一點,打工人都回來了,那人就要更多了。”陶林苦笑一下道。
    “我就怕今天要是那個老板娘還是昨天那個態度,會不會有人打她,到時候就我倆怎麽攔啊?那些民警又不在調解室。”蘇牧皺眉道。
    “盡力吧,實在不行,先保護好自己。”陶林囑咐道,“沒必要我們自己挨打來護那種人。”
    “嗯嗯,我聽您老同誌的。”蘇牧微微笑道,“不過今天還讓群眾選出代表來進行協商嗎?”
    “這個你就不要想了,現在代表肯定選不出來了,隻能隨意一點了。”
    蘇牧看時間差不多了,就跟陶林招呼了一聲,一起到派出所的戶籍室,在兩名民警的協助下將老板娘帶到了調解室。一天的忙亂就此開始了,蘇牧一邊努力維持著秩序一邊防止群眾過於接近老板娘。而老板娘保持著昨日的那份定力,就坐在那麵對眾人的詰難是一句辯解都沒有,隻有在眾人逼迫她要態度時,她才會重複那句“我家裏現在也沒錢,沒啥能拿來賠大家的,我也沒辦法。都是生意嘛,有虧有賺很正常的。”除此之外,她似乎完全不在乎身外的喧鬧,完全一個人呆坐在那,讓蘇牧不由的佩服她的韌性,但偶爾也會被她激的拍桌子怒吼她。蘇牧覺得自己現在就是在一個大海裏,且隻能隨波蕩漾,最重要的是還看不到希望,因為協商沒有希望而單位也沒人能來代替他們。
    “你說法院啥時候能派人過來參與啊?區裏大調解中心對這麽大的群體事件也該派幾個法院裏負責大調解的人來吧,法院才是定紛止爭的部門啊,他們來豈不更好解決啊?”在吃飯時,蘇牧不由對著陶林抱怨了幾句。
    “法院才不會主動參與進來呢,這事多麻煩啊,老百姓不去法院起訴,他們開心還來不及呢。”陶林淡淡道,“何況這事啊,聽說有幾個數額很大的存油戶是已經向法院起訴了的,隻是啊,判決也沒啥用,沒法執行。”
    “找執行庭啊。”蘇牧狠狠道,“他們不就是幹這個的嘛,我們才拿多少錢啊,這麽大的事情憑啥會輪到我們做啊?還不讓勸說群眾去法院。”
    “行啦,別抱怨了,鄉裏的事情啊就是這樣,要是法院在這種事情上有用,早就解決了。都是鄉裏鄉親的,隻能在鄉裏解決了。”同桌吃飯的嚴君對著蘇牧說道。
    “明白,把矛盾糾紛解決在基層,對吧?”蘇牧臉上的笑容帶著一絲苦澀。但是卻也沒人接這個話題。
    就這樣,每天都是八點開始到半夜結束,全單位的工作基本都受到了影響,最明顯的是單位年終大會不開了,而伴隨著除夕越來越近,群眾越加情緒起伏劇烈了,有些人慢慢的放棄,回家準備過年事宜了,而很大一部分人卻仍在堅持,甚至還多了一些正當壯年的中年人以及年輕人,他們在外打工結束回家來過年了。有一天結束後,陶林對著老板娘意味深長說了一句“現在外麵打工的都回來了,脾氣不像老人那麽和善啊,你繼續這樣下去不給個說法,到時候鄉裏不管了,派出所不理你了,你咋辦啊?你們一家不回來燒經祭祖過年了啊?到時候老祖宗那邊,你家怎麽說哦?”
    蘇牧聽到最後覺得有點扯,這還老祖宗那邊怎麽說?我們可都是唯物主義者啊。可出乎蘇牧意料的卻是一整天死氣沉沉的老板娘在這一刻似乎活了過來,重重歎了一口氣道,“我們也沒辦法啊,如果答應全部照價補償,我們家可就敗了啊,那到時候跟老祖宗們更無法交代了啊。咋說?燒經時說我們把家敗了,沒法弄啊?”
    “你給個底,你們到底能賠多少?”陶林跟老板娘說道。
    “最多賠一半,而且要分三年才行。”老板娘眼中充滿了堅定,蘇牧仿佛看到了一隻護崽的狗。
    “這可就難了哦。那些老人家有的就那麽十多斤油,你還隻能賠一半,還分三年,你讓那些老人怎麽答應哦。”陶林搖搖頭,然後就率先離開了。
    就這樣,整個事情陷入了僵局,雙方都在堅持,即使是群眾,居然也沒有一個願意單獨跟老板娘達成和解協議的。
    “也就區領導說了之後試試而已,本來就不報希望。”陶林跟蘇牧說起單獨和解協議的工作毫無進展的時候這麽說了一句。蘇牧已經能夠理解陶林的意思了,在在現在這樣的氛圍種,任何一個群眾都不可能跟老板娘單獨達成和解協議的,畢竟大家都是生活在一個鄉裏、一個村裏、乃至一個村民小組裏的,誰都怕被人戳脊梁骨啊,可以有事不來但絕不會跟大家對著幹的,那個提出這個建議的區領導肯定是一個完全沒有鄉村工作經曆的人,隻是畢竟是區裏領導的提議,所以隻能應付著試試了,而結果嘛,顯然是不會出乎意料的。
    到第十天的時候,區政法委、綜治辦以及區大調解中心的人也已經直接待在鄉裏盯著了,而區法院執行庭法官、檢察院民行科的檢察人員也已經用區大調解中心調解員的名義穿著便裝在現場了,隨時解答那些群眾的問題。但是鄉調解室中主持老板娘與所有群眾進行調解的仍然隻有嚴君、陶林、蘇牧三人,隻有吃飯的半個小時會有人臨時來輪替一下,順便給老板娘帶飯過來。可惜不止一次,老板娘的飯都被群眾打翻了。
    到第十四天的時候,群眾終於認命了,在工作人員勸說下,本著損失盡量少一點和好好過年的本意,在老板娘通過電話和家裏其他人商量後,雙方都退了一步中達成了協議“所有存油戶按照食用油現在市價的六成折算成現金,然後分成三次在兩年內賠償完畢。賠償金額由老板娘一家交給法院執行庭,然後由法院執行庭和鄉政府一起發給所有存油戶。”而為了保證這一協議執行,法院對謝家的所有房屋給予查封,如果謝家沒有依照協議執行,那麽法院就能把房屋拍賣掉然後再補償所有人。
    “現在協議已經達成了,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對所有人的存油數額進行核算,並換算成現金的金額進行確認了。這項工作會很複雜,而且量也很大,所有人必須全身心投入,不允許請假不允許不加班,每天工作時間是早上八點到晚上十點,”鄉黨委何軍書記直接吩咐道,“鄉裏所有人都要投入這項工作中,財政所的人協助謝家老板娘進行核算,綜治信訪司法人員負責維持秩序,辦公室、文書室的人負責對所有人進行登記並幫助群眾填寫事項登記表,農辦、工辦的人負責對登記表進行最後核查蓋章並進行金額的統計,其他人員隨時聽從安排。大家繼續辛苦辛苦,爭取在年前完成。”
    “尤其是財政所的人,那個謝家老板娘說是要對每個人的油單都要進行核算,還要跟她自己的賬本核對,這個過程會有點慢也會很辛苦,所以財政所的人要特別注意,爭取都是一次性過關,不要出錯。”政法書記衛書記補充道,“流程是這樣的,所有存油戶首先統一到文書室領取一式三份的表格,文書室以及辦公室的讓所有人員在文書室裏協助群眾登記所有事項尤其是油量以及價格,以及六折之後的價格,之後將表格存放在文書室;然後每一小時由蘇牧去文書室收集所有登記好的表格交給調解室裏的財政所人員,由財政所人員核算後交給謝家老板娘,老板娘確認無異議後交給陶林,如果老板娘有異議的由司法所人員通知有異議的農戶進調解室進行當麵核對,陶林每一小時將核對完畢後的登記表交到工辦辦公室,在那裏由工辦、農辦的人分工合作,分別負責最後核查、統計然後蓋大調解中心的章。三份表格,一份我們自己存檔,到結束時交給調解中心;一份現場交給存油戶;第三份收集好後到全部結束時交給謝家老板娘,統計表最後要交一份給法院執行庭的人。鄉裏的其他人隨時待命,哪裏出了問題就要隨時去哪裏補上,不允許出任何差漏,確保大家能夠還能好好過年。”
    在鄉政府的五樓大會議室內,所有人都垂頭喪氣的記著自己的工作,為還不到一周就要過年卻要忙工作而沒時間做過年準備而歎息,為下班後還突然被召回來開會卻沒好事。“也不知道會不會影響燒經祭祖哦。”一些老同誌私下裏互相抱怨道。
    “最後說一點,”鄉長徐文武突然說道,“鄉政府裏這次也有人是在油坊裏存了油的,回去後告知家人不允許第一天來,等鄉裏通知後再來,各村村幹部也照樣辦理,黨政辦通知一下各村書記,讓各村書記通知下麵人,不許在這段時間再給鄉裏添亂。”
    蘇牧坐在會場上,聽著領導的部署和同事們的私下抱怨,腦中想的卻是“司法解決機製似乎真的不如這糾紛調解機製有效率啊,要是法院依法來,恐怕不會這麽快啊。這事的解決既是依靠群眾在長時間怒罵和僵持後的期望值降低以及大家對好好過年的迫切,也是靠了謝家老板娘這十多天近乎失去人身自由和被群眾不斷的怒罵給謝家人帶來的壓力啊,不然還得折騰呢。”
    不過,蘇牧在之後的春節假期中跟李雲通過QQ聊起這件事情時,李雲卻問了他一個問題“個體案件的正義和法治精神的完善,到底哪個更重要呢?”蘇牧當時就有點愣住了,他理解李雲這個問題的意思,在這起事件的處置中,所有人都刻意回避了法律規定的糾紛解決機製,甚至包括鄉政府乃至區裏的公檢法都沒有按照法定的糾紛解決機製進行處置,甚至對於其中明顯存在違法的行為比如對老板娘的非法拘禁都視而不見,最終卻得到了一個相對於社會、村民乃至油坊老板都可以接受的實體結果,但是對於社會的法治進程呢,不僅沒有促進的作用,甚至還帶來了一定的損害,在法治這棵大樹上狠狠砍了一刀。在這些村民心中,對照之前少數幾個依法起訴後的結果,恐怕法律的作用更加顯得弱化了,而政府的作用更加強化了。
    散會時,嚴君發現蘇牧還坐在那有點發愣,“小蘇,這十多天累了吧,何書記、衛書記等領導對你這次的表現都很滿意的,你再堅持堅持,畢竟總算有希望能好好過年了,你也能給領導們留一個好印象,以後對你進步有好處的。”
    “嗯嗯,謝謝嚴主任。”蘇牧腦子中想著自己的事,實際上根本沒理解嚴君的意思,隻是習慣性的點頭應和著。
    “那趕快回去休息,明天還得繼續早起來做事,而且你的工作量比較大,要在兩處之間奔波,會挺累的,要做好思想準備。”
    “好的。”
    到所有事情終於忙完時,已經到了除夕了,即將迎來2009年的春節。蘇牧是最後離開鄉政府大院回家的一批人中的一份子,帶著鄉裏發的年貨,即使最後的日子這麽忙亂,鄉政府的後勤人員還是準時把年貨采購到位並在這最後一天發放到位了。實際上蘇牧今年拿到了兩份年貨,村裏也給了他一份,畢竟他今年在村裏也待了半年。蘇牧和嚴君、陶林整理完所有存檔的登記表後離開時看到鄉黨委書記何軍、鄉長徐文武以及政法書記衛書記的車子還在院子裏停著。“領導也挺難的。”蘇牧不由感歎了一句,這些領導在這場事件中也是幾乎全程盯著的,就怕出現一個意外從而鬧出大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