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節 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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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辦案中心回到院裏上班後的第一天,蘇牧依照慣例到沈曉辦公室向她匯報自己已經回來了,並跟她聊了聊這段時間發生的與工作相關的事情,雖然蘇牧感覺到自己與沈曉之間因為秦仁那個案件已經有了隔閡,正確地說是自己對沈曉有了一絲不滿,而且他知道他這輩子都無法填平這道隔閡。兩個人聊著聊著,蘇牧突然想起來關於自偵部門即將轉隸的消息來,就把這個問題拋給了沈曉,想聽聽沈曉有沒有消息,畢竟在他看來,領導們似乎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的。
“是的,我也聽說了,說是就等人大對法律的修改了。”沈曉點點頭說道,“但是關於這點的正式消息是一直沒有,市局、省局裏給的信息也是十分模糊,總覺得好像還留了一線。你不知道吧?還有一種小眾說法是我們反瀆局和反貪局一起從檢察院係統中獨立出去,獨立成立一個如同香港廉政公署般的職業犯罪偵察部門,所以不到明確公布,一切都不確定呢。”
蘇牧聽了之後隻能點點頭,顯然沈曉這邊也沒有什麽明確的消息,隻是在沒有官方消息的時候,就是各種信息流量最大的階段。蘇牧想了一會,還是把他聽來的其他區有兩個自偵部門的員額檢察官想以退額為條件作為調離自偵部門的事情講給了沈曉聽,最後問了一句:“沈局,這事是真的嗎?”
沈曉淡淡看了蘇牧一眼說道:“這件事,我也聽說了,事情是有的,但是不是為了這個原因就不確定了?不過我覺得十之八九是為了這個事情,不然那兩位應該不舍得放棄員額的,畢竟員額都是好不容易才競爭到的。那兩位說自己年紀大了,沒有精力再做好自偵工作了,所以申請調離自偵部門,但是其他科室沒有了員額指標,所以那兩位就表示可以放棄員額,所以那兩位現在已經退額了,並之前已經到了科室了,不過聽說前兩周又被調回自偵了,好像是那個區的紀委書記發話了,說是不能縱容這種破壞隊伍穩定性的行為。”
“那他們兩個豈不是屬於偷雞不成蝕把米啊,不僅沒能調離自偵部門,還把員額的頭銜給丟了啊!不過那兩位老同誌挺有性格的啊!”蘇牧不由得驚歎道,“但是這麽把人弄回來,恐怕那兩位也不會安心工作吧?”
“不安心還能怎麽辦?誰會管你能不能安心工作,再不安心,工作還得完成。”沈曉的語調中顯出了一種冷漠,但話語卻是絕對正確的。
蘇牧沒有再多語,他知道沈曉的這句話在政府機構中是絕對真理,在一個科層製的組織機構中,實際上每個個體必須將自己異化,化作一個螺絲釘式的工作組成部分,在工作中不能有自己的情緒和好惡,必須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應該完成的工作。可惜啊,這隻是理論上的狀態,現實中組成這個機構的每個個體都是一個有著七情六欲的人啊,所以這種正確實際上也就成了一種理論上的正確了,實際上卻是難以實現的,就如同貪腐腐敗的根除,隻是海市蜃樓而已,隻能永遠在路上。蘇牧沒在這點跟沈曉多說什麽。
“你還不是黨員吧?你要不要現在趕快申請入黨?”突然沈曉問了蘇牧一句,並在看到蘇牧臉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後解釋道,“雖然現在消息還不是十分確定,但我個人覺得極大概率是我們轉隸到紀委去,當然理論還存在我們自偵部門獨立的可行性,但是不管如何,入黨總是對你以後的前程更有利點,何況要是我們轉隸到紀委去的話,如果你不是黨員的話恐怕還去不了。”
蘇牧聽了之後,腦中的一根弦不由得一動,是的,如果不想轉隸實際上還有一種可能的途徑,那就是自己不是黨員,畢竟紀委是黨的紀委,不可能讓一個非黨員去做這份工作吧。對於入黨,蘇牧的腦海中卻響起了之前路金山跟他說的那番話,他當年為何沒有入黨,是黨組織不要他,而且采取的是最傷他自尊的方式——無視來展現的,讓他自己毫無察覺,隻因幾個甚至有可能隻是一個領導的個人好惡而已。
現在自己如果要入黨的話就必須要重新申請,但是這會不會讓自己再被無視一次呢?蘇牧的大腦已經有點不自控的開始聯想,甚至開始轉向一種負麵的情緒,胸中都快要冒出了一股怒氣了。蘇牧突然發現自己早前自以為的不在意原來都是假的,自己還是有著一股深深的失落感,但是很快這股情緒就被他現在日常的頹廢所壓製住了,同時蘇牧的理性也告知他自己,路金山的說法未經證實,也不一定是真相,也許真實的原因可能是自己在領導眼中不符合入黨的條件吧。但是不管怎麽樣,都隨意吧。
沈曉看著一言不發的蘇牧,發現他臉上變化的神色,帶著關切問道:“怎麽了?你有什麽顧慮?”
沈曉的話語將蘇牧的思緒帶回了當前,蘇牧立即讓自己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淡淡的說道:“不了,入黨這是一件神聖的大事,我還是等自己符合條件了再申請入黨。這可是一輩子的大事,入黨誓詞可是沉甸甸的。而且就是要入黨,也要院裏有名額並願意給我才行啊”
“至少你先寫個入黨申請書,這樣如果是轉隸到紀委的話,你也好說話啊,不然就怕到時候會過不去啊?”沈曉勸導著蘇牧,透著一股想讓他入黨的願望。
“到時候看吧,如果真是那樣,我覺得我留在院裏也挺好的。我好不容易才通過考試離開政府那邊,現在再回去,其實也沒必要。都是拿工資的,在哪拿都是拿,何況現在院裏還多了一份檢察績效呢,可以多拿一點錢呢。”說著,蘇牧假意的露出了一絲笑容。
沈曉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而且我也有點不想再做自偵這份工作了。這三年多,我在家的日子是越來越短了,我不知道沈局你們是怎麽過來的,是怎麽平衡工作和家庭的,但是我顯然是沒有能做好,不然也不會走到離婚這步了。”蘇牧說著說著,再次陷入一種消沉的思緒之中,“實話說,我在離婚時是感到虧欠的,所以能給她的都給她了,但是這對我的生活有什麽幫助呢?”說著蘇牧聳了聳肩,然後裝作無所謂的樣子繼續說了一句:“不過現在都過了,總要走過去的。”
雖然一直沒有正式通知出現,但是慢慢的連蘇牧這樣的人都能感受到這個消息的準確性,因為上麵已經開始不再那麽嚴厲的督促基層自偵部門辦理新案件了,反而數次發文要求基層自偵部門對存檔的案件線索、在查的案件線索等進行分類清理,對於經過討論後認為確實沒有價值的線索或者確實不存在偵查條件的案件線索都要進行了結,對確實需要進一步偵查的線索也要求先進行整理歸檔等。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一種近似搬家前的整理收納的行為了。漸漸的,在外的自偵部門工作人員也都結束了在手的偵查工作,並一個個的回到各自辦公室開始了進行整理工作,常年空空的反貪局和反瀆局的辦公室裏出現了少有的人員齊整的現象,連帶同樓層的政治處工作人員都笑著說這個樓層終於也有人氣了,不像往常那般冷清清的。
蘇牧作為反瀆局唯一的兵,也在沈曉的帶領下辛苦清理著這個局的所有台賬資料。雖然說這個反瀆局沒具體辦成過多少案件,但是存檔的案件線索和舉報材料卻並也不少,隻是基本都被判為不具有可查性或者不具有偵查條件兩種情況之一而存查了而已。按照領導要求,沈曉帶著蘇牧必須將這些線索進行分類整理,能夠了結的一定要盡快了結。同時對於局裏多年累積下來的台賬資料,也在進行分類處置,有保存價值的按照規定歸檔,沒有保存價值的必須焚燒處置以防止泄密的可能性。蘇牧每天下午都要帶著一大堆的資料和反貪局的人員一起到院裏指定的焚燒區域將過往的紙質材料焚燒,有時候焚燒的火焰是如此的大,以至於讓一牆之隔的區公安分局的人都火急火燎的跑來查看情況。
蘇牧看著吞噬者台賬資料的火焰,有時候會不由的感覺這火焰吞噬的不僅僅是紙張,實際上也是在吞噬著他和與他相似之人的時間,因為這些台賬資料都是他或者他這樣的人在這十多年裏用一個個加班做出來的。這些最終都化成了一堆灰燼。“也許我們所有人最終都會化成一堆灰燼,最終飄散,什麽都不會剩下吧。”蘇牧不由的想到,他還想到了他在作為大學生村幹部時候給村裏、鄉總工會、鄉綜治辦、鄉大調解中心等做的台賬資料,那些台賬資料應該也跟這裏的一樣也化成了灰燼了吧,自己那三年多的青春也已經被付之一炬,毫無痕跡了吧。
蘇牧每次這麽一聯想總會發呆很長時間,直到被共同焚燒資料的其他同事叫他一起回辦公室的聲音喚回現實。
就在自偵部門熱火朝天的清理部門內台賬資料的時候,院政治處依照往年的慣例發布了培訓通知,單位全體人員將分成兩批前往蘇州大學參加為期兩周的業務學習,自偵部門的人員全部被安排在了第一批前往參加培訓。
“這是院裏關照我們吧,怕我們趕不上第二批就得離開。也算是一種最後的晚餐了。”蘇牧和王科、歐科等人聊天,大家都開玩笑的說道。
蘇州大學,是蘇牧高考時向往而考不上的學校,到了十多年後終於有了機會走進了這座學府。當蘇牧站在蘇州大學校園裏那座東吳大學的校門前時,不由的看癡了。他不知道這座校門是不是原來的,雖然他覺得大概率不可能是原物,畢竟曆史中的那十年實在具有強大的破壞性,但現在這座校門在這,那就向每一個來到這裏的人昭示著這座學府的過往。蘇牧看到了不時有人在這座校門前留影,不由的感慨也許在這個世界上隻有精神是永存的。蘇牧也看到了蘇州大學校園裏那一個長滿綠草的土堆,路過的一位男同學告訴他這是情人山,說是蘇州大學的校園情侶們在課餘時間都會喜歡在這裏,但是蘇牧覺得自己絕對是被這個年輕人給忽悠了,畢竟如果這個土堆真的是這麽一個浪漫的地方,那按照蘇州大學的人文素養,絕對不會起這麽一個實在是普通的名字的。授課的地方是在蘇州大學法學院的課堂裏,蘇牧讓自己像一個學生一樣每天準時上課下課,三餐基本都是在學校的食堂解決,使用的是學校的餐卡,課餘時間會去學校的圖書館看書,他似乎在彌補自己十多年的遺憾,雖然他的母校也給了他希望,但是這裏卻是一種得不到的遺憾。
這兩周,不管其他人如何,蘇牧不僅連蘇州城沒有去逛過,甚至就連蘇州大學附近的景區也沒有去過,除了按照規定回酒店住宿外基本就在校園裏度過。蘇牧看著校園裏年輕的學生時不由得想著如果自己當初能考入這所學校會有什麽不同?蘇牧思考了良久,卻發現自己的母校已經給了自己所有的可能,而自己似乎也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了,自己即使就讀於這所學校裏,能獲得的不同隻能是上學的裏程數和食堂飲食吧,或者還有其他,但卻都是不確定的了,而且母校似乎也給了自己不同的體驗。
兩周,很快就過去了,當蘇牧將蘇州大學的學生卡交還給培訓中心的老師時,他感覺到了一種深深的失落,校園裏的純真讓他忘了一些東西,現在他又想了起來,他想起了自己的不堪,想起了自己傷痕累累的那顆心,想起了填充他胸腔的滿滿的負麵情緒。在回家的大巴從蘇州大學校園啟動那一刻,蘇牧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在校園裏的狀態了,不由的眷戀的看著那些歡笑的學子,喃喃了一聲“真好”。
“蘇哥,你說什麽呢?”坐在身邊的一位男同事問了一句,這位男同事是去年公考進入區檢察院的,被分在了反貪局。
“就是覺得好快,有點不想回單位。”蘇牧微笑著回答道。
“嗯嗯。”那位同事點頭道,“對了蘇哥,我聽說我們是要轉隸到紀委了,你說我們要不要寫入黨申請書啊?不然我們會不會不能過去啊?我聽說紀委可能隻接受黨員。”
蘇牧看了那位同事一眼,他知道那位同事也沒有入黨,然後說道:“你回去後問問領導吧。”
“你怎麽想的啊?”
“我隨意。”蘇牧笑笑道,“用正確的話說就是服從組織的安排。”
聽到蘇牧這話,那位同事也笑了。蘇牧覺得他應該是聽懂了自己話裏的意思,他實際上根本不想去紀委,隻是他知道自己無能為力,所以隻能隨波逐流而已。
2017年的夏天如同往年一般的炎熱,而蘇牧在眾人眼中似乎也用了一年的時間已經走出了婚變的泥潭,隻是變得話少了很多。親戚已經給蘇牧張羅著相親了。
那一天,蘇牧正坐在辦公桌前忙碌時,掛在電腦上的QQ突然想起了信息提示的聲音。蘇牧隨意的看了一眼,卻發現居然是已經沉寂了數年的大學同學群頭像在閃耀。蘇牧不由的停下了手中正在進行的工作,打開了對話框,原來是同學們在組織畢業十年的聚會。蘇牧閱讀著信息,發現同學們都在述說著各自的現狀,對聚會提著自己的看法,充滿了愉悅的氛圍,似乎所有人都在憧憬這次聚會。看著一條條的信息,蘇牧的手遲遲打不出他的回信,他的腦中似乎傳來一陣陣的鍾鳴之聲,如同每年城隍廟的那被撞擊的祈福鍾聲。蘇牧不由驚覺,原來自己已經畢業十年了,十年前的自己是什麽樣的,現在的自己又是什麽樣呢?現在的自己麵對十年前的自己能說些什麽呢?
蘇牧驚覺現在到自己現在還不如十年前的自己,雖然那時的自己充滿了稚嫩,腦海中充滿了現在看來隻能說是幻想的想法,但是現在呢?連幻想都沒有了,現在的自己還擁有什麽呢?什麽都沒有,連最後的念想,正常的婚姻家庭都沒有了。這十年,不管自己經曆了什麽,終究是雙手空空,幻想成空,夢想破滅,念想熄滅,一無所得。蘇牧發現在生活上自己回到了原點,甚至可以說比原點更糟,畢竟這是一個仍然是傳統占據優勢的社會,一個婚姻失敗之人在這樣的社會中有著什麽樣的評價呢?工作呢,按照現在的態勢可以確定是要進入一個新的起點,而且領導已經找談話了,明確他這樣的群眾也將轉隸到新組建的監察委中去,他這三年的所有積累似乎都將再次化為泡影,而且如同前兩次不同,這次似乎對自己而言也稱不上是更好的希望,自己這三年的意義是什麽?細想這十年,蘇牧驚覺自己這十年的種種,到現在看來就不過是空空的十年,留下的隻有那重重的失落作為十年痕跡陪伴著自己,唯一造就的就是現在這個傷痕累累的軀殼了。
“小蘇,你把這材料整理一下,張檢他們…………”沈曉拿著厚重的資料走進蘇牧辦公室說道,卻突然停住了,眼前隻有空蕩蕩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