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8 章 拜訪老同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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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子在北門巷口停下。李毅飛下車,發現這條老巷比想象中更為古樸,甚至可以說是破舊。
    青石板路麵凹凸不平,兩側是低矮的磚瓦平房,牆皮大麵積剝落,露出裏麵暗沉的磚色。幾戶門楣上掛著褪色的舊燈籠,在微風中輕輕晃動。
    “書記,周老家就在前麵第三戶。”牛正明快步迎上來,手裏提著一個印有“節日慰問”字樣的紅色袋子,臉上帶著謹慎的表情,低聲介紹道:“周老是咱們縣的老縣長,退下來快十年了。
    脾氣是出了名的直率,有一說一,可能不太中聽,但為人絕對正派,在老幹部裏威望很高。您跟他交談,最好開門見山,實在些。”
    李毅飛點頭表示了解,剛走到那扇斑駁的木門前,就聽到院裏傳來“嘩啦嘩啦”翻閱報紙的聲響。
    推開虛掩的門,隻見一位頭發銀白、精神矍鑠的老人坐在一把老藤椅上,戴著老花鏡,正專注地看著一張報紙。
    腳邊趴著一隻皮毛油亮的大黃狗,見生人進來,隻是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又安心地趴了回去,顯得司空見慣。
    “周老,您看報呢?”牛正明搶先一步,語氣恭敬地開口,“這位是咱們縣新來的縣委書記,李毅飛書記,特地來看望您老。”
    老人聞聲,慢慢抬起頭,摘下老花鏡,一雙略顯渾濁卻銳利依舊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李毅飛,足足過了半分鍾,緊抿的嘴角忽然向上一咧,露出一個爽朗的笑容:“我當是哪個,原來是你這個娃娃!”
    這話一出,不僅李毅飛愣住了,連旁邊的牛正明也吃了一驚,有些無措地看著兩人。
    老人也不賣關子,把手裏的報紙往藤椅扶手上一拍,指著其中一版的一塊區域:“喏!去年!你在多水縣,鐵麵無私,直接把那個市紀委書記給擼了,還追回了贓款!這報道,我看了!
    當時我還跟我家老婆子說,這娃娃好!有股子正氣!是個能幹實事、敢碰硬的!沒想到啊沒想到,這緣分,竟然把你送到我們白水來了!好!好啊!”
    李毅飛這才恍然大悟,心中頓時湧起一股他鄉遇故知般的暖流,連忙上前兩步,雙手握住老人伸過來的手。
    那隻手粗糙有力,指關節粗大,布滿了長期勞作留下的厚繭。“周老,真沒想到您還記得這事!這真是太意外了,也太榮幸了!”
    “怎麽不記得?我雖然退下來了,眼睛還沒瞎,心也沒糊!”周老用力回握了一下,然後熱情地指著屋裏,“別在院裏站著了,快,進屋坐!屋裏涼快!”
    走進屋內,陳設更是簡樸得超出李毅飛的預料。白灰刷的牆壁早已泛黃,甚至有些地方出現了細密的裂紋。
    家具都是老式的,木頭沙發扶手磨得光滑,其中一個還打著不太協調的補丁。茶幾上放著一個大大的搪瓷茶缸,上麵“為人民服務”五個紅字已經斑駁掉漆,卻擦得幹幹淨淨。
    “您這住處……”李毅飛環顧四周,語氣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以周老的資曆和級別,隻要開口,改善居住條件並非難事。
    老人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笑容豁達:別看舊,住著舒坦,踏實。
    我當縣長那時候就立過規矩,公私分明,一寸不占。
    現在退下來了,更得給後輩們做個樣子,不能人走了,就把規矩也扔了。
    他話鋒一轉,聲音壓低了些,眼神變得深沉起來:“毅飛書記啊,你新來乍到,白水這攤子水不淺,班子裏頭,有人,有鬼,還有隔著岸看風景的。
    我知道你手裏缺一副看清水底的‘鏡子’。”
    李毅飛心中一震,這正是他當前最大的困擾和急需破局的關鍵!
    他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正要虛心請教,周老卻像是看穿了他的急切,話頭又是一轉:“不過啊,飯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今天能想到先來看我們這些老家夥,聽聽我們的想法,這本身就跟前麵幾任不一樣!
    他們啊,一來就想著燒三把火,搞大項目,出顯眼政績,眼裏哪有我們這些退下來的‘老古董’?卻不知道,我們這些老骨頭裏,藏著白水幾十年的‘活地圖’!”
    說著,老人顫巍巍地起身,走到裏屋,從一個舊抽屜裏取出一個用牛皮紙仔細包好的本子,遞給李毅飛:“這是我退下來這些年,閑著沒事,憑記憶和偶爾聽說,記下的一些東西。
    現在班子裏誰是什麽脾性,誰擅長什麽,誰有什麽老毛病,誰和誰之間有點什麽淵源,都零零散散寫在裏麵了。
    不一定全對,但你拿去看看,興許能幫你少走點彎路。”
    李毅飛雙手接過本子。牛皮紙已經磨損發軟,裏麵的筆記本更是封皮破爛,頁角卷曲,但一打開,密密麻麻的字跡卻工整清晰,按時間和人名分門別類。
    記錄著極其詳盡的觀察和信息,甚至連“某某同誌八十年代在南山鄉推廣過水稻良種,對農技推廣有心得”這樣的細節都赫然在列。
    這份毫無保留的信任與支持,讓李毅飛感到手中薄薄的筆記本重逾千斤。
    李毅飛緊緊握著本子,語氣鄭重:“周老,太感謝您了!這份心意,這份信任,我李毅飛絕不敢辜負!”
    老人欣慰地笑了,擺擺手:“別說這些見外的話。我這把老骨頭,別的忙幫不上,也就是能幫你指指路,認認人。
    你記住,當領導,別光聽那些天天圍著你轉、甜言蜜語的人說什麽,要多看看那些在下麵默默幹活、扛事的人做了什麽。
    就像你身邊的那個小秘書,趙明傑是吧?昨天隔壁老張還跟我提起,說這孩子在農業局裏三年,光知道埋頭幹活,幫這個頂班幫那個跑腿,從來沒聽他抱怨過一句,也沒見他鑽營過什麽。
    這樣的幹部,底子幹淨,心裏踏實,值得你好好帶一帶。”
    李毅飛下意識地回頭看向門口。趙明傑正垂手恭立在那裏,顯然聽到了這番話,臉頰連帶著耳根都紅透了,手指緊張地絞著公文包帶子,頭埋得低低的。
    從周老家告辭出來,已近正午,陽光灼熱。趙明傑默默跟在李毅飛身後半步的距離,走了好一段,才鼓起勇氣,聲音很輕地說了一句:“書記……周老他……人真好。”
    李毅飛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目光溫和:“是啊,這樣的老前輩,是我們白水的寶貴財富。
    他們心裏裝著的是公義,是地方的發展,而不是個人的得失。”他頓了頓,特意加了一句:“周老剛才誇你的話,你也聽到了。別驕傲,更別辜負這份認可。”
    趙明傑重重地點頭,眼眶微微發紅,聲音有些哽咽:“我知道!書記,我一定拚盡全力,絕不辜負您的信任,也絕不辜負周老的期望!”
    接下來的拜訪,情況各異。一位姓劉的老領導聽力很差,李毅飛便耐心地湊到他耳邊,提高音量,一字一句地詢問他生活上有什麽困難。
    老人抱怨說衛生間燈泡壞了很久,兒女不在身邊,自己腿腳不便,一直沒修。
    李毅飛當場就讓牛正明聯係所屬社區,要求下午必須派人上門修好。
    另一位姓陳的退休人大副主席常年患病,藥不離口,李毅飛仔細記下他常吃的幾種藥名,吩咐趙明傑回頭聯係縣醫保局和衛生院,了解相關政策,看能否為類似情況的老同誌提供更便捷的上門巡診或送藥服務。
    走到第三位老領導家樓下時,趙明傑口袋裏的手機嗡嗡震動起來。
    他掏出來看了一眼來電顯示,臉上掠過一絲尷尬,捂著手機快走幾步到旁邊牆角,壓低聲音接通:“喂……嗯,我現在正跟書記在外麵走訪……真的沒空……回頭再說吧。”匆匆掛斷電話。
    “誰的電話?局裏有事?”李毅飛隨口問了一句。
    趙明傑撓了撓頭,神情有些窘迫:“不是局裏……是以前辦公室坐我對麵的小張……說……說晚上想約我吃飯聚聚……”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以前在辦公室,我找他問個文件流程,他都愛搭不理的……”
    話音還沒落,就見單元門裏走出一個人,矮胖身材,梳著油光水滑的分頭,正是趙明傑剛提到的那位張同事。
    此人一眼看到趙明傑,眼睛瞬間亮了起來,臉上堆滿誇張的笑容,老遠就伸出手快步迎上來:“哎呀!明傑兄弟!可算碰著你了!
    剛給你打電話你說忙,原來是跟著書記出來辦大事啊!”他語氣熱絡得近乎諂媚,完全無視了一旁的李毅飛,或者說,他的目標就是通過趙明傑接近李毅飛。
    趙明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手足無措,僵在原地。
    張同事卻已湊到近前,一邊說著“辛苦辛苦”,一邊熟練地從口袋裏摸出一包未開封的中華煙,抖出一根,直接就往李毅飛麵前遞:“書記,您抽煙?解解乏!”
    李毅飛麵色平淡,抬手微微擋了一下:“謝謝,不抽。”
    張同事碰了個軟釘子,臉上笑容僵了一瞬,但立刻又轉向趙明傑,把煙遞過去:“明傑兄弟,你來一根?這煙還行……”
    趙明傑慌得連連擺手,身子向後縮:“不用不用!我真不會抽!”情急之下,手臂一揮,不小心正好打在那包遞過來的煙上。“啪”的一聲,整包中華煙掉在地上,幾根煙散落出來。
    氣氛瞬間凝固了。張同事的臉一下子漲成了豬肝色,愣在原地,擠出來的笑容比哭還難看。
    他僵了幾秒,才慌忙彎腰去撿,嘴裏兀自尷尬地圓場:“沒事沒事!怪我手滑了……我自己撿,自己撿……”
    李毅飛將這一切看在眼裏,目光沒有任何波動,隻是對身旁有些發懵的趙明傑平靜地說了一句:“走吧,別讓老領導等久了。”語氣一如平常,仿佛剛才那場尷尬的鬧劇從未發生。
    趙明傑連忙跟上,走出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那個仍在手忙腳亂撿煙的狼狽身影,小聲對李毅飛說:“書記,剛才……是不是有點太那個了……”
    李毅飛嘴角勾起一絲淡淡的弧度,語氣平和卻帶著分量:“你覺得尷尬?他若真想與你交好,何必等到今天你站在這個位置?
    這種趨炎附勢、毫無真誠可言的接近,不必在意,更不必浪費精力。保持距離就好。”
    趙明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心裏那點殘存的不安和人情負累感頓時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豁然開朗的清晰。
    跟著這樣的領導,似乎隻需要考慮如何把事做好,而不必糾結於複雜虛偽的人際應酬。
    拜訪完最後一位老領導,回到縣委大樓時,已是下午三點多。
    相比早晨的冷清,此時的樓道裏明顯多了幾分“人氣”。
    不少原本緊閉的辦公室門都開著,進出的人看到李毅飛,無不立刻停下腳步,臉上綻放出比昨日更加熱情、甚至帶點討好意味的笑容,恭敬地打招呼:“書記好!”“書記您回來了!”
    李毅飛依舊隻是淡淡頷首回應,腳步並未停留,徑直走向自己的辦公室。
    剛在辦公桌後坐下,牛正明就輕手輕腳地跟了進來,順手帶上門,壓低聲音匯報:“書記,財政局的張副局長剛才來了三四趟了,說是有緊急工作必須當麵跟您匯報,辦公室看您沒回來,就讓他在外麵小會議室等著了。您看……?”
    “張副局長?”李毅飛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立刻想起周老那個寶貝筆記本裏關於此人的記錄:“張海山,急功近利,好大喜功,喜搞表麵文章,去年力推‘景觀大道’項目,因預算脫離實際、征地補償方案粗糙,被老幹部聯名批評後擱置。需警惕其新瓶裝舊酒。”
    “讓他過來吧。”李毅飛身體向後靠進椅背,手指無意識地在那本攤開的筆記本的相應頁麵上輕輕敲擊著——“需敲打”三個字墨跡濃重。
    很快,張副局長就夾著一個厚厚的文件夾快步走了進來,臉上堆滿了謙恭又急切的笑容:“書記,您可回來了!
    奔波了一天,真是辛苦了!我這邊有個特別好的項目,想著必須第一時間向您匯報,爭取您的支持!”
    他不等李毅飛開口,就迫不及待地打開文件夾,開始滔滔不絕地介紹起來:“書記,是關於打造我們縣‘生態農業觀光園區’的項目構想。
    您看,這是我們請設計院做的初步規劃圖,計劃依托天龍鎮現有的水庫和山林資源,引入高端民宿、休閑采摘、水上樂園……預計能極大拉動我縣旅遊經濟,提升形象……”
    他口若懸河地講了足足七八分鍾,將項目前景描繪得天花亂墜。
    李毅飛始終沉默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直到張副局長自己都覺得有些心虛,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最後試探著問:“……書記,您看這個項目,是不是潛力巨大?
    隻要我們縣委縣政府下定決心,快速推動,完全可以在短期內見到成效,成為您到任後的第一個亮點工程!”
    辦公室裏出現了短暫的寂靜。李毅飛的目光從文件夾上彩色的效果圖移開,緩緩落在張副局長因期待而微微泛紅的臉上,開口了,聲音平穩卻帶著一種壓力:
    “張局長,你這個構想,聽起來很不錯。”他先給了顆“軟糖”,隨即話鋒陡然銳利,“那麽,我來問你幾個問題。
    第一,這個項目,你牽頭做過多少實地調研?召開過多少次群眾座談會?天龍鎮那邊的村幹部和普通農戶,對這個規劃是什麽態度?支持率有多少?”
    “第二,項目規劃裏涉及的林地、耕地性質調整,政策依據是什麽?補償標準依據又是什麽?你測算過需要動遷多少戶?總補償資金需要多少?縣財政能否負擔?資金缺口打算從哪裏來?”
    “第三,你提到的引入社會資本,目前有初步的意向投資方了嗎?對方的實力和信譽,你們做過背調嗎?合作模式是什麽?如何確保村集體和農民的利益不被擠壓?”
    三個問題,如同三記精準的重拳,直接打在項目的要害上。
    張副局長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額頭瞬間滲出了細汗,嘴巴張了張,一時竟啞口無言。
    他顯然完全沒做過如此細致紮實的前期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