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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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晚上,陳秋銘踏著夜色回到了龍城大學。211宿舍裏依舊是他離開時的清冷模樣,但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他奔赴原州時的那份熾熱衝動。他將背包隨意放在床頭,那個帶給黎曉知的相框又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與他和她的合照並排而立。
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嘴角不自覺地上揚。腦海裏依舊回蕩著原州車站的告別,黎曉知泛紅的眼眶,以及那兩天短暫卻無比充實的甜蜜點滴。朋友圈裏那密密麻麻的點讚和祝福,像是一層溫暖的餘燼,持續烘烤著他的心田。這種久違的、純粹的幸福感,將他連日來因班級瑣事和人際糾葛而產生的些許疲憊衝刷得一幹二淨。他甚至輕輕哼起了不成調的曲子,手指在桌麵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節拍。
然而,這份沉浸式的回味很快被生理上的抗議打斷。晚上九點,胃裏傳來一陣清晰的空虛感。他這才想起,為了趕車,晚飯隻是匆匆扒了幾口。此刻饑餓感來勢洶洶。
“得找點吃的。”他自言自語著站起身。這個時間點,校外的小吃攤或許還熱鬧,但他懶得出校門,便信步走向食堂,期望或許還有窗口亮著燈,能買到些簡單的宵夜。
食堂果然還亮著大燈,隻是裏麵空蕩蕩的,安靜地能聽到燈管發出的輕微嗡鳴。各個打飯窗口的卷簾門都已落下,不鏽鋼台麵擦得鋥亮,反射著冷清的光。空氣裏隻剩下消毒水和水汽混合的味道,飯菜的香氣早已散盡。
“果然都收了。”陳秋銘無奈地歎了口氣,轉身準備離開,回宿舍對付一包泡麵。
就在他即將走出食堂大門時,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最靠裏的角落,似乎有人影晃動。他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凝神望去。
隻見在那個燈光相對昏暗的角落,一張餐桌旁,圍著三個熟悉的身影——正是班裏的範思聰、餘銳和柳玉希。她們三個並非同一個宿舍,此刻卻湊在一起,桌上攤開著書本和筆記,但看起來又不像是在專注學習。範思聰比較胖,身子幾乎塞滿了椅子,正無精打采地翻著一頁書;餘銳黑黑瘦瘦的,則托著腮幫子發呆;戴著眼鏡、瘦小的柳玉希則低著頭,手指絞著衣角。
她們之間流動著一種與食堂空曠環境格格不入的、略顯沉悶壓抑的氣氛。
陳秋銘微微蹙眉,心中生出一絲疑惑。這麽晚了,三個女生不在各自宿舍休息,卻聚在已經熄火的食堂角落裏?他緩步走了過去,腳步聲在寂靜的大廳裏顯得格外清晰。
三人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直到陳秋銘走到近前,柳玉希才猛地抬起頭,像是受驚的小動物,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下。範思聰和餘銳也聞聲看來,臉上都露出一絲慌亂和意外。
“陳老師?”範思聰率先開口,聲音有些幹澀。
“這麽晚了,你們怎麽還在這裏?不回宿舍休息?”陳秋銘盡量讓語氣顯得溫和,不帶責備之意。
三個女生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交流中傳遞著某種難言的默契和窘迫。沉默了幾秒,範思聰扯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聲音低低的,帶著與她體型不符的怯懦:“回宿舍……還是算了吧,陳老師。”
她頓了頓,環顧了一下這個空曠無人的食堂,語氣裏帶著一絲嘲諷,又有一絲依賴:“好像……隻有我們三個待在一起的時候,才覺得這個學校……還有點溫暖。”
這句話像一枚細針,輕輕刺痛了陳秋銘的心。他立刻明白了。之前翻閱檔案和與班級幹部溝通時,他就隱約感覺到這三位女生在宿舍裏可能處境不佳,與其他同學關係疏離,甚至可能受到排擠。她們成績普通,性格或孤僻或怯懦,不像金葉子、鄭燚那樣耀眼,也不像穆雙雙那樣有“靠山”,是班級裏最容易被忽視、也最容易受到傷害的邊緣群體。她們此刻聚在這裏,並非熱愛學習,而是在逃避那個讓她們感到冰冷和壓抑的宿舍環境。
陳秋銘的心沉了下去。他想到了方圓圓,想到了那份關於她的不公處分。眼前的三個女孩,或許正經曆著類似的無形傷害。但他也知道,宿舍人際關係複雜微妙,沒有確鑿證據和合適時機,貿然介入反而可能給她們帶來更大的麻煩。
他沒有繼續追問“為什麽不願意回宿舍”或者“宿舍裏發生了什麽”,那隻會增加她們的難堪。他隻是點了點頭,語氣變得更加柔和:“食堂晚上涼,待久了容易感冒。書是看不完的,早點回去,用熱水泡泡腳,好好睡一覺,明天才有精神上課。”
他的話語裏沒有說教,隻有樸素的關心。三個女孩似乎鬆了口氣,又似乎有些失望——或許她們潛意識裏也希望有人能過問,能幫幫她們。
“知道了,陳老師。”餘銳小聲應道。
“我們再看一會兒就回去。”柳玉希推了推眼鏡,低聲補充。
範思聰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陳秋銘知道她們可能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情緒和整理東西,便不再多言:“那我先走了,你們也早點回去。”
離開食堂,夜晚的冷風一吹,陳秋銘剛剛因重逢而溫暖的內心,又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憂慮。班級的表麵平靜之下,究竟還藏著多少他不了解的暗流?每一個學生背後,又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困境?他感到肩上的擔子又重了幾分。
回到宿舍,那碗泡麵吃得索然無味。
第二天,忙碌的周一照常開始。上午的《法治思想》課,陳秋銘刻意觀察了一下範思聰、餘銳和柳玉希,她們坐在教室後排角落,依舊沉默寡言,但眼神似乎比昨晚在食堂時活泛了一些。他也留意了她們各自宿舍的其他同學,表麵上看不出什麽明顯的異樣。校園生活的齒輪,照常按部就班地運轉著。
午休時間,陳秋銘正在辦公室整理教案,翁斯桐敲了敲門探進頭來,臉上帶著點通知大事的鄭重表情。
“銘哥,下午三點,學校大禮堂,開全校教師大會,表彰上學期先進的,係裏要求全員參加,不得缺席。”他扶了扶眼鏡,補充道,“聽說陣仗不小,集團總部的領導都要來。”
“集團總部?”陳秋銘抬起頭。他知道龍城大學隸屬於長治集團,但集團高層直接參與校級教師表彰大會,還是比較少見的。
“對啊,”翁斯桐湊近了些,壓低聲音,“係裏報上去的受表彰人員是潘主任,他被評為上一學期的‘優秀學生管理工作者’。”他說這話時,眼神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情緒,像是覺得有些荒謬,又不敢明言。
陳秋銘瞬間了然。聯想到潘禹會那套“嚴字當頭”、簡單粗暴的管理理念,以及溫宜留下的那一摞問題處分決定,這個“優秀學生管理工作者”的稱號,聽起來充滿了諷刺意味。但他麵上不動聲色,隻是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準時參加。”
下午兩點半,學校大禮堂已是人頭攢動。全校教師幾乎悉數到場,按照院係分區落座。法律係的區域在中前排,陳秋銘故意挑了個靠邊且稍靠後的位置坐下,他並不想引人注目。
禮堂布置得隆重而喜慶,紅色背景板上寫著“龍城大學年度教師表彰暨工作總結大會”的金色大字。燈光聚焦在主席台上,照得一排鋪著紅色絨布的長桌熠熠生輝。
陳秋銘的目光掃過主席台,逐一掠過桌上擺放的名牌——校長董富貴、分管教學的副校長、分管學生工作的副校長……
他的目光忽然在居中正位的那個名字上定格了。
那張名牌上,清晰印著的名字赫然是——張得慧!
董富貴的名牌,被安排在張得慧的左側。
陳秋銘吃驚了一下,下意識地推了推眼鏡,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真的是慧姐?她今天會來?而且還坐在主位?
雖然早就知道張得慧作為長治集團的副董事長、總經理,是長治集團的實際當家人,更是龍城大學實際上的最高管理者,但以往這種校內會議,她極少親自出席,更多是董富貴校長主持。沒想到這次一個學期總結表彰會,她竟然親自來了,而且座次安排明確顯示了其至高無上的地位。
陳秋銘的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張得民之前說要讓他姐姐關照自己的話言猶在耳,雖然被他堅決拒絕了,但慧姐突然出現在這裏,是巧合,還是……?不對,慧姐去年開始接替父親執掌這麽大體量的長治集團,能夠在百忙之中參加這樣的會議,一定是在釋放某種信號。
他忽然覺得,今天下午的這場表彰大會,或許遠不止是走個過場那麽簡單。暗流,似乎並不僅僅湧動在學生宿舍之間,也縈繞在這光影璀璨的主席台上下。
他調整了一下坐姿,目光重新投向主席台入口處,靜靜地等待著大會開始,等待著那位熟悉而又陌生的“慧姐”登場。禮堂裏人聲嘈雜,但他的內心卻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平靜,仿佛預感到了什麽,卻又無法清晰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