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星縣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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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長假前夕,龍城大學漸漸彌漫起假期特有的鬆弛與期待。211宿舍裏,陳秋銘剛結束一天的工作,洗漱完畢靠在床頭,手機便適時地響起了視頻通話的邀請鈴聲——是黎曉知。
    他立刻接通,屏幕那端現出黎曉知帶著溫柔笑意的臉龐,背景是她漢州家中熟悉的布置。
    “銘,小長假的安排,想好了嗎?”她的聲音裏透著輕快的期待。
    “正想和你商量呢,”陳秋銘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些,“你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嗎?”
    黎曉知的眼睛亮了一下,身體微微前傾:“我這段時間媽媽身體好多了,爸爸……嗯,我繼父,他也在家照看著。所以,我想……回老家一趟,去看看我爺爺和叔叔。”她的語氣變得有些小心翼翼,夾雜著複雜的情緒。
    陳秋銘的心微微揪了一下。他知道“回老家”對黎曉知意味著什麽。她的老家在遙遠大山深處的星縣農村,那裏不僅承載著她的童年,更纏繞著一段沉重而傷感的家族往事。
    黎曉知在剛滿九歲那年,她的親生父親便因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事故不幸離世。那時,她的大姐早已嫁人,並在省城經營著一家小商店;二姐和三姐也基本是由大姐帶著在外闖蕩。隻有年紀最小的黎曉知,跟隨母親離開了故鄉星縣,改嫁到了原州的繼父家中。生活的劇變並非最痛,更深的裂痕源於親生父親去世後那筆賠償金的分配問題。黎曉知的母親與爺爺、叔叔那邊因此產生了難以調和的激烈衝突,關係徹底破裂,幾乎到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
    黎曉知的三個姐姐都是跟在爺爺奶奶和叔叔身邊長大的,自然與爺爺叔叔這邊更親近,與母親的關係本就疏淡,母親改嫁後更是幾乎斷了聯係。就連黎曉知的二姐、三姐結婚時,母親都未能到場。時光流逝,雖然母親與三個姐姐的關係有所緩和,但也僅限於年節時回去短暫探望一下,親情終究蒙著一層淡淡的隔閡。而黎曉知,則成了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庭中唯一的紐帶和調和劑。她小心翼翼地維係著三個姐姐與母親、繼父之間脆弱的關係,同時,也未曾斷絕與爺爺叔叔那邊的聯係。
    “好啊,”陳秋銘沒有絲毫猶豫,聲音溫和而堅定,“我陪你一起去。正好也去看看你長大的地方,見見你的爺爺和叔叔。”
    黎曉知的眼睛瞬間濕潤了,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臉上綻放出明亮而感激的笑容:“真的嗎?太好了!謝謝你!”
    “傻話,”陳秋銘笑了笑,“我們之間還用說這個?”
    兩人又商量了一下行程細節。決定黎曉知先來龍城與陳秋銘會合,然後一同采購些禮品,再起程前往星縣。
    “對了,”黎曉知像是忽然想起什麽,補充道,“到了龍城,我想先去看看我一個姐姐。”
    “嗯?哪個姐姐?大姐、二姐還是三姐?”陳秋銘有些疑惑,據他所知,她的姐姐們似乎都不在龍城。
    “都不是,”黎曉知輕輕搖頭,眼神裏流露出一絲唏噓,“是另一個姐姐,小時候……因為家裏實在太困難,被送出去的那位。她後來輾轉到了龍城,在南美新天地商城租了個攤位賣衣服。她給我打過好多次電話,總說想讓我去看看,可我以前一直沒抽出空來龍城。這次正好,我想去看看她。”
    陳秋銘心中了然,點了點頭:“應該的。我陪你去。”
    假期的第一天,黎曉知便從原州趕到了龍城。兩人在火車站碰麵後,先去了龍城最大的連鎖超市——唐玖超市。陳秋銘問:“給爺爺帶點什麽好?”
    黎曉知想了想,說:“爺爺最愛喝酒。雖然叔叔嬸嬸總勸他少喝,但他就是戒不掉。自從奶奶走了以後,喝酒大概就成了他唯一的念想和慰藉了。”
    陳秋銘聞言,特意挑選了龍城本地最有名、品質上乘的青花汾酒,又為叔叔嬸嬸精心選購了茶葉、點心和其他一些營養品。給那位未曾謀麵的姐姐,也備下了一份見麵禮。
    采購完畢,他們便打車前往南美新天地商城。商場裏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按照黎曉知姐姐發來的攤位號,他們在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找到了那個小小的服裝攤位。
    一個看起來比黎曉知年長幾歲、眉眼間與她有幾分相似、但麵容更顯滄桑憔悴的女人正在整理衣物。看到黎曉知,她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臉上迅速綻放出難以置信的驚喜,丟下手裏的衣服就迎了上來:“曉知?!真的是你!你咋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
    “姐,”黎曉知上前拉住她的手,眼眶也有些發紅,“我來龍城玩,順路來看看你。這是陳秋銘,我男朋友。”
    黎姐姐的目光立刻轉向陳秋銘,上下打量著他,眼神裏帶著審視,但更多的是欣慰。當她聽黎曉知介紹陳秋銘是龍城大學的老師時,臉上的笑容更加真切了。
    “陳老師,快,裏邊坐會兒,地方小,別嫌棄。”黎姐姐熱情地招呼著,一邊手腳麻利地給他們拿礦泉水,“曉知這孩子,命苦,但她爭氣!家裏那些事,你大概也知道些……她真的是全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特別不容易,特別堅強。”她拉著陳秋銘,像是要把妹妹托付出去一樣,語重心長地說,“我看得出來,你們感情好。你是個有出息、靠譜的人,姐高興!請你……一定好好待她。”
    陳秋銘能感受到這位姐姐話語裏的真摯與囑托,他鄭重地點頭:“姐,您放心。我會的。”
    在攤位稍坐了一會兒,不便過多打擾姐姐做生意,兩人便起身告辭。黎姐姐一直把他們送到商場門口,眼裏噙著淚花,不住地揮手。
    第二天,陳秋銘和黎曉知提著大包小包的禮品,登上了開往星縣的綠皮火車。火車慢悠悠地穿行在逐漸起伏的山巒之間,窗外的景色從一望無際的平原漸漸變為連綿的黃土坡和深邃的溝壑。將近四個小時的車程,終於在一聲悠長的汽笛聲中,停靠在了星縣簡陋的火車站。
    走出站台,一股帶著黃土氣息的幹燥空氣撲麵而來。一個皮膚黝黑、身材精瘦、穿著舊夾克的中年男人已經等在那裏,旁邊停著一輛滿是塵土的破舊小汽車。他是黎曉知叔叔家的堂哥。
    “曉知!這邊!”堂哥憨厚地笑著,快步走過來接過他們手中沉重的行李,用帶著濃重鄉音的普通話簡單寒暄了幾句,便招呼他們上車。
    真正的旅程才剛剛開始。小車駛出縣城,便一頭紮進了莽莽蒼蒼的呂梁山脈。山路崎嶇顛簸,像是一條纏繞在巨大山體上的黃色帶子,一邊是陡峭的土崖,一邊是令人眩暈的深溝。陳秋銘緊握著車門上的扶手,看著窗外完全不同於平原地區的雄渾卻又貧瘠的景色,感到既新奇又有些緊張。黎曉知倒是顯得很平靜,顯然對這樣的路況早已習慣。
    又經過近兩個小時令人疲憊的顛簸,小車終於喘著粗氣,停在了一個依山開挖出的巨大地坑院邊緣。這就是黎曉知叔叔家了。
    陳秋銘和黎曉知提著禮品走下車。陳秋銘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他隻在書上見過的獨特民居——地坑院。如同一個巨大的方形天井嵌入地下,四麵土壁上整齊地分布著六孔窯洞。堂哥介紹,正位(北麵)的一孔是他們夫妻住,東麵是叔叔嬸嬸的窯洞,西麵是爺爺住,南麵那孔以前是黎曉知家住的,現在當作客房,堂妹偶爾也住那裏。知道黎曉知要來,窯洞裏外都被打掃得幹幹淨淨。
    沿著陡峭的土台階走下院子,叔叔和嬸嬸早已聞聲迎了出來。他們都是典型的當地農民模樣,臉龐被歲月和風沙刻滿了深深的皺紋,手掌粗糙,但笑容無比質樸熱情,嘴裏不停地用方言說著“快進屋、快進屋”。
    走進安排給他們住的南麵窯洞,一股陰涼幹燥的氣息包裹而來。窯洞很深,右手邊是一盤占據了幾乎半間屋子的土炕,炕上鋪著嶄新的席子;左手邊牆上掛著一台不大的液晶電視,下麵擺著一張舊方桌,上麵放著暖水瓶和幾個杯子。再往裏,左邊是砌著大鍋台的灶火,右邊擺著餐桌和幾個櫃子。陳秋銘環顧四周,陳設雖然簡陋,甚至有些貧寒,但處處收拾得井井有條,透著一種踏實過日子的氣息。
    稍事安頓,喝了口水,黎曉知便迫不及待地拉著陳秋銘去看望爺爺。
    爺爺住在西麵的窯洞裏。老人七十多歲了,頭發全白,背有些佝僂,臉上是刀刻般的深紋,耳朵背得厲害,和他說話必須湊得很近,聲音很大才行。但一看到黎曉知,老人渾濁的眼睛立刻放出光來,激動得嘴唇微微顫抖,顫巍巍地從炕頭的櫃子裏摸出藏著的蘋果、核桃和點心,一個勁兒地往黎曉知手裏塞,含糊地說:“吃,曉知,吃……”
    爺爺的窯洞同樣簡陋,卻異常整潔,土炕上的被褥疊得棱角分明,地麵掃得幹幹淨淨,可見老人是個極愛幹淨的人。最引人注目的是靠牆的櫃子上,端端正正地擺著三張用相框仔細裝好的老照片:一張是爺爺奶奶與黎曉知父親、叔叔、姑姑的全家福;一張是爺爺和年輕許多的黎曉知的合影;還有一張是黎曉知四姐妹小時候的合照。時光在這些黑白或彩色的影像中定格,無聲地訴說著這個家庭的聚散與血脈親情。
    黎曉知拉著爺爺的手,大聲地和他聊著天,問他身體怎麽樣,平時都吃什麽。爺爺聽得半懂不懂,隻是不住地點頭,咧開沒剩幾顆牙的嘴笑著,目光幾乎一刻也舍不得從孫女臉上移開。
    很快,嬸嬸在外麵喊吃飯了。晚餐很豐盛,都是當地的特色:熱氣騰騰的餄餎麵,噴香的小米粥,金黃的炒雞蛋,還有自家醃的鹹菜。他們這裏有個特點,餐桌上總會擺著一罐被切碎的韭菜,在他們這裏,韭菜和蔥花、香菜一樣,都好像是基本的調味品一樣。爺爺、叔叔嬸嬸、堂哥堂嫂和堂妹圍坐一桌,不停地給陳秋銘和黎曉知夾菜。
    席間,叔叔本來不讓爺爺喝酒,但黎曉知和陳秋銘來了,老人家高興,破例允許他喝一點。黎曉知小聲對陳秋銘說:“爺爺酒量深不可測,家裏沒人喝得過他。”陳秋銘笑了笑,端起酒杯敬爺爺:“爺爺,我陪您喝點。”
    於是,一老一少便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來。爺爺喝得高興,話也多了起來。陳秋銘在新州工作時練就的好酒量此刻派上了用場,既熱情陪酒,又把握著分寸。最終,爺爺喝得滿麵紅光,拍著陳秋銘的肩膀連連說“好後生!”,自己卻先有了七八分醉意,被嬸嬸笑著扶去休息了。叔叔一家都驚訝地看著麵不改色的陳秋銘,紛紛誇他酒量好。陳秋銘隻是謙和地笑笑。
    接下來的幾天,日子過得簡單而充實。白天,陳秋銘陪著黎曉知去看望村裏還健在的幾位老人,跟著堂哥去山峁上轉悠,看那層層疊疊的梯田和漫山遍野的棗樹;黎曉知則去找她小時候的玩伴。那些和他們年紀相仿的青年男女,大多已經結婚生子,留守在這片祖輩生活的土地上,或務農,或偶爾打點零工。他們的皮膚被曬得黝黑,手掌粗糙,但笑容同樣燦爛,聊起家裏的孩子、地裏的莊稼、今年的收成,眼裏有著另一種滿足和踏實。陳秋銘看著他們,不禁思考,人生或許真的有多種模樣,這種紮根於泥土的生活,固然艱辛,卻也有著城市難以體會的簡單與純粹。
    然而,平靜之下也有波瀾。一天晚飯時,一向沉默寡言的堂妹突然和叔叔嬸嬸吵了起來。原因是堂妹馬上高中畢業了,預期的高考分數隻夠上專科院校,她很想繼續讀書,去看看外麵的世界。但叔叔嬸嬸覺得讀專科沒用,浪費錢,還不如早點找個婆家嫁了,或者在家幫著幹活。言談間,似乎更傾向於把有限的積蓄留給兒子(堂哥),覺得女兒終究是別人家的人。
    “你們就是重男輕女!隻知道把錢都給哥蓋窯、娶媳婦,到我這兒就啥都舍不得!”堂妹委屈得直掉眼淚,飯也沒吃就跑回了自己房間。
    氣氛一時變得很是尷尬。叔叔悶頭抽著旱煙,嬸嬸在一旁唉聲歎氣。
    陳秋銘和黎曉知對視一眼。陳秋銘放下筷子,斟酌了一下語氣,開口勸道:“叔,嬸,我說兩句可能不中聽的話,你們別見怪。”
    叔叔抬起頭看著他。
    “我覺得,讓妹妹去讀書,不會是壞事。”陳秋銘語氣平和但堅定,“讀專科並不代表沒出息,現在很多技術類專科畢業的孩子,工資比大學生還高。關鍵是能學到一技之長,將來能自立。退一步說,上大學最重要的,也許不是學多少技能,而是出去見見世麵,開闊眼界,提升自己的想法和認識。就像我和曉知,如果不是當年拚命讀書考出去,現在可能也隻能一輩子窩在這山溝溝裏,麵朝黃土背朝天,那樣……可能更艱難。”
    他看了一眼黎曉知,黎曉知也趕緊附和:“是啊叔,嬸,讓妹妹出去試試吧。學費要是緊張,我……我和秋銘可以幫忙湊一點。”
    叔叔悶著頭,一口接一口地抽煙,沉默了許久。嬸嬸看著陳秋銘,又看看黎曉知,眼神複雜。最終,叔叔把煙袋鍋子在鞋底上磕了磕,長長歎了口氣,聲音沙啞地說:“唉……陳老師是見過大世麵的人,說的話在理……是俺們老糊塗了,光想著眼前這點難處……行吧,閨女,你想去……就去吧。”
    堂妹在門口偷聽,聽到這話,猛地衝出來,臉上還掛著淚痕,卻又驚又喜:“爸!媽!你們答應了?!”
    嬸嬸抹了把眼角,點了點頭。
    假期結束,陳秋銘和黎曉知要離開了。爺爺和叔叔一家依依不舍地送到地坑院邊上,不停地往他們手裏塞紅棗、小米、核桃。
    堂妹悄悄走到陳秋銘身邊,紅著臉,聲音細若蚊蚋卻清晰地說:“謝謝你……姐夫。”
    陳秋銘愣了一下,隨即溫和地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用謝。好好努力,給自己爭口氣。還有……叫姐夫,還早點。”
    小車再次顛簸在蜿蜒的山路上,漸漸遠離了那個嵌在大山褶皺裏的地坑院。陳秋銘回頭望去,隻見那片黃色的土塬在秋日的陽光下沉默而蒼涼,卻又因為那裏的人們和那份頑強生長的希望,而顯得格外深沉動人。他握緊了黎曉知的手,知道這一次星縣之行,走進的不僅是她地理意義上的故鄉,更是她內心深處那片需要愛與理解去撫慰的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