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象牙塔外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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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的餘暉將龍城大學染上了一層暖金色。陳秋銘在211宿舍剛簡單收拾了一下,手機便輕輕一震。是王春雨發來的消息:
    【秋銘,吃過晚飯了嗎?要不要一起到南區體育場坐坐?那邊晚上很熱鬧,風景也不錯。】
    陳秋銘笑了笑,回複道:【剛吃完回來。好啊,正好我對南區還不熟,勞煩王老師當回導遊了。】
    【沒問題!那南區體育場見?你可以坐‘小白龍’過來,很方便。】王春雨很快回複,後麵跟了一個可愛的笑臉。
    “小白龍”?陳秋銘對這個稱呼感到些許新奇。他鎖好門,走下男生宿舍樓,按照路牌的指示來到了西區的候車點。果然,不過兩三分鍾,一輛白色的電瓶車悄無聲息地滑行而至。車身圓潤小巧,刷著幹淨的白色油漆,確實像一條溫順的小白龍。車上已經坐了七八個學生,陳秋銘也抬步上車,找了個空位坐下。
    “小白龍”一次能載十二三人,內部空間緊湊卻並不擁擠。司機師傅熟練地操控著車輛,平穩地啟動,沿著校園內的匯文路向南駛去。晚風透過敞開的車窗吹進來,帶著青草和晚霞的味道,十分愜意。學生們低聲交談著,或戴著耳機聽歌,或望著窗外的景色出神。五分鍾左右一班,固定路線,師生直接刷校園卡免費乘坐,這“小白龍”確實極大地方便了師生在校區間的往來。
    車子穿過鬱鬱蔥蔥的林蔭道,駛過橫跨在清澈溪流上的沁橋,橋下的屯留河水波光粼粼。過了橋,便算是進入了南區。這裏的建築風格與西區略顯不同,多了許多富有現代感和藝術氣息的場館。小白龍沿著萬柏林路向東行進,道路兩旁是音樂廳、美術館以及巨大的體育館。
    “南區體育場到了。”司機師傅提醒道。陳秋銘道謝後下了車。
    南區體育場不愧是學校最大的體育場,標準的塑膠跑道環繞著寬闊的綠茵場,四周是高高的看台。此刻,華燈初上,體育場內的照明燈將場地照得如同白晝,充滿了蓬勃的活力。
    王春雨已經等在入口處了。她換上了一身淺色的休閑運動裝,長發束成馬尾,顯得比平時更多了幾分青春活力。
    “挺準時的嘛,陳老師。”她笑著迎上來。
    “王導遊好,客隨主便。”陳秋銘也開玩笑道。
    兩人說笑著走進體育場。場內的景象果然熱鬧非凡:跑道上,不少學生在跑步或快走,揮灑著汗水;場地中央,有人在進行小型足球賽,呼喊聲此起彼伏;角落裏的羽毛球場上,球拍擊球的聲音清脆悅耳;更引人注目的是,一側的場地上,國旗班的同學們正在教官的口令下練習隊列,動作整齊劃一,氣勢如虹;而不遠處,一群顯然是舞蹈係的女生們正在排練節目,身姿曼妙,動作優美,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他們沿著台階走上看台,想找個清靜點的位置坐下。就在這時,陳秋銘目光一掃,看到了兩個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前排,對著場內——尤其是舞蹈係同學們排練的方向——指指點點,低聲議論著什麽,臉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略顯誇張的興奮神情。
    是靳皓和博川。
    陳秋銘和王春雨走過去,那倆小子看得太入神,竟沒察覺老師的靠近。
    “看什麽呢,這麽投入?”陳秋銘冷不丁地開口。
    靳皓和博川嚇了一跳,猛地回頭,看到是陳秋銘和王春雨,頓時有些慌亂地站起來:“陳老師!王老師!您……您怎麽也來了?”
    “吃完飯過來溜達溜達。”陳秋銘看著他們略顯尷尬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你倆怎麽跑南區來了?西區沒地方乘涼了?”
    靳皓撓撓頭,嘿嘿一笑:“那個……西區東區都逛膩了,南區……南區視野好,場地大嘛!”
    博川在一旁憋著笑,小聲補充:“而且南區藝術係的同學們,形象好氣質佳,我們來這裏……陶冶情操,放鬆心情,嘿嘿……”說完還朝舞蹈係那邊努了努嘴。
    陳秋銘和王春雨對視一眼,都心照不宣地笑了。年輕男孩的那點小心思,昭然若揭。
    “行了,一起坐吧。”陳秋銘示意他們坐下,四人便在看台前排坐了下來。
    晚風吹拂,帶來了青草和塑膠跑道的獨特氣味,混合著遠處隱約的音樂聲和青春洋溢的喧鬧聲,構成了大學校園夜晚特有的氛圍。
    陳秋銘看著跑道上不斷掠過的人影,忽然指著一個正獨自快步走的男生說:“那個男生看著有點眼熟,是咱們班的嗎?”
    靳皓順著方向看去:“哦,那是穀江河。他幾乎每天都來,就自己一個人繞著外圈快走,雷打不動。”
    “堅持鍛煉是好事。”陳秋銘點點頭。
    王春雨輕聲問:“他總是一個人嗎?不太合群?”
    博川接話道:“穀江河性格是有點獨來獨往,不太愛說話,就喜歡自己一個人待著或者運動。我們叫他一起打球他都不太來。”
    陳秋銘看著穀江河獨自堅持、心無旁騖的背影,若有所思。他轉而問靳皓和博川:“我看你們倒是挺會找樂子。不過,除了這樣看看風景……呃,陶冶情操,就沒想過去參加點什麽社團活動?大學裏社團那麽多,找點自己感興趣的,既能玩又能學東西,還能認識新朋友,不比幹坐著強?”
    一聽這話,靳皓臉上的笑容淡了些,撇了撇嘴:“銘哥,您剛來不知道。咱們係……唉,潘主任那邊卡得死。他不喜歡我們搞這些‘花裏胡哨’的活動,說那是‘不務正業’,分散學習精力。恨不得我們除了上課就是上自習。”
    博川也抱怨道:“就是!係裏那個辯論社,還是因為能鍛煉專業能力,江主任力保,才勉強留下來的。就這,潘主任還老想著找機會給它縮編或者停掉呢。其他社團想都別想,根本不讓成立。”
    “還有這種事?”陳秋銘的眉頭皺了起來,“大學不就是應該百花齊放嗎?我記得我上大學那會兒,光院級社團就一百多個,什麽話劇社、動漫社、騎行社、航模社……隻有你想不到,沒有你找不到的。那才叫大學生活,精彩得很!照你們這麽說,這大學不上得跟高中似的?除了學習還是學習?”
    王春雨在一旁讚同地點頭,以她專業的口吻補充道:“陳老師說得對。從心理學和教育學的角度看,豐富多彩的課外活動和社團經曆,對大學生的人格完善、能力培養和社交拓展至關重要。這被稱為‘第二課堂’,其育人功能很多時候並不亞於第一課堂。不能僅僅為了便於管理,就扼殺學生的個性發展和全麵成長的需求。一所缺乏活力和創造力的大學,培養出的學生很容易變成隻會讀書的‘工具人’,這是教育的失敗。”
    靳皓和博川聽得連連點頭,臉上寫滿了“深得我心”的表情。
    “可是潘主任說了算啊……”靳皓無奈地聳聳肩。
    陳秋銘望著體育場上生龍活虎的身影,聽著耳邊充滿活力的聲響,再對比靳皓、博川話語中透露出的壓抑和無奈,心中那股不平之氣又升騰起來。這種僵化保守的管理理念,與他所追求的教育圖景背道而馳。
    第二天一早,陳秋銘就來到了係主任江芸的辦公室。
    “江主任,我想跟您反映一個情況,也提個建議。”陳秋銘開門見山。
    “哦?秋銘老師你說。”江芸放下手中的筆,示意他坐下。
    “我最近觀察和了解到,我們係學生的課餘生活非常單調,幾乎被限製在了教室、食堂、宿舍三點一線之間。除了學習,缺乏必要的文體活動和社團鍛煉。這非常不利於學生的全麵發展。”陳秋銘語氣懇切。
    江芸若有所思:“這個問題我也隱約注意到了。最近我翻看《龍城教育報》,恰好看到一位知名教育專家撰文,專門強調了在高等教育中充分發揮學生活動‘第二課堂’作用的重要性,認為這是培養創新精神和實踐能力的關鍵一環。”
    “是的,江主任。”陳秋銘見江芸也有同感,立刻趁熱打鐵,“所以我建議,我們係是否可以牽頭,鼓勵和支持學生成立一些文藝體育類的社團?比如籃球隊、足球隊、合唱團、舞蹈隊、讀書會等等?哪怕一開始規模小一點,先搞起來,把氣氛帶動起來。”
    江芸沉吟了片刻:“你的建議很有建設性。這樣吧,下午我召集潘主任、翁老師、婁老師、溫老師還有你,我們一起開個會,專門討論一下這個事情。”
    下午的主任辦公室裏,氣氛略顯凝重。江芸首先拋出了成立文體社團的議題。
    果不其然,潘禹會第一個站出來強烈反對:“江主任,我認為此事欠妥!學生的主要任務就是學習!搞那麽多社團活動,必然分散精力,導致學業荒廢!現在的學生本身自律性就差,思維再一活躍,就更難管理了!我們就應該讓他們心無旁騖,一心隻讀聖賢書!這才是對學生負責,對家長負責!”
    陳秋銘立刻反駁:“潘主任,我不敢苟同!大學是象牙塔,是培養學生全麵能力的地方,不是高考集訓營!我們不能為了管理方便,就一味壓製學生的個性和興趣!如果我們培養出來的學生隻會死讀書,缺乏基本的審美能力、協作精神和創新思維,那我們的教育才是真正的失敗!社團活動正是彌補課堂教學不足、鍛煉綜合素養的最佳平台!”
    潘禹會臉色漲紅,聲音提高了八度:“你說得輕巧!搞活動不需要投入精力監管嗎?活動經費從哪裏出?安全問題誰負責?出了事誰擔責任?這些你想過沒有?為了點虛頭巴腦的‘素質’,犧牲穩定和秩序,值得嗎?我看你就是年輕人,好大喜功,不懂得管理的複雜性和嚴肅性!”
    “管理不是為了扼殺活力!”陳秋銘也毫不退讓,據理力爭,“正是因為可能有這些問題,才更需要我們老師去積極引導、規範管理,而不是因噎廢食,直接取消!我們不能因為怕擔責任,就什麽都不做!學生的成長和發展,才是我們一切工作的出發點和落腳點!”
    兩人你來我往,爭論愈發激烈。翁斯桐和婁越低著頭,不敢插話。溫宜則麵無表情地坐著,偶爾瞥一眼激辯中的兩人,眼神複雜。
    江芸安靜地聽著雙方的陳述,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等到爭論稍歇,她才緩緩開口:“潘主任的顧慮有其道理,安全與穩定確實是底線。但秋銘老師的觀點更著眼於學生的長遠發展,也符合現代高等教育的理念。我們不能因為怕出事,就放棄教育的更多可能性。”
    她停頓了一下,做出了決定:“這樣吧,我們不要在這裏空對空地爭論。既然是關乎所有學生的事情,就讓學生們自己來表達意願。婁越老師,你馬上做一個簡單的匿名問卷調查二維碼,核心問題就是‘是否支持係裏創辦文體社團、豐富課餘生活’。發到各班級群,收集一下同學們的真實想法。我們依據結果再做最終決定。”
    潘禹會還想說什麽,但江芸擺了擺手,態度堅決。
    婁越的效率很高,很快就做好了問卷發了下去。接下來的兩天,法律係的學生們都在私下熱烈討論著這個問卷,幾乎所有人都毫不猶豫地投下了讚成票。
    結果毫無懸念:超過90%的學生強烈支持創辦社團、增加課餘文體活動。
    麵對這份沉甸甸的民意,潘禹會啞口無言,臉色難看至極。江芸則一錘定音:“結果很清楚。這件事就這麽定了。秋銘老師,既然提議是你提出的,這件事就由你主要負責牽頭組建,婁越老師、翁老師協助你。潘主任,也請你在涉及場地、安全等環節把好關,給予必要支持。”
    “好的,江主任。”陳秋銘鄭重應下。潘禹會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算是勉強回應。
    散會後,陳秋銘走在回辦公室的路上,心情既振奮又感到壓力巨大。王春雨剛好從心理中心出來,遇見他,看他神色就知道結果了。
    “恭喜啊,陳老師,爭取成功了。”
    “成功了,但也把潘主任得罪慘了,以後的工作更難開展了。”陳秋銘苦笑著搖搖頭,“說實話,我有時候真的不理解,潘主任為什麽對搞活動如此排斥甚至恐懼?這明明是對學生有益的事情。”
    王春雨和他並肩走著,輕聲分析道:“這其實不難理解。潘主任是典型的‘官僚’思維,做事首要原則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社團活動對他個人而言,沒有任何顯性的好處,反而意味著額外的工作量、經費審批的麻煩、以及難以預料的安全風險和責任。學生發展得好不好,與他何幹?他的政績隻在於‘穩定’和‘不出事’。而把學生牢牢按在書本前,用嚴格的紀律束縛起來,對他來說是最‘安全’、最‘省心’的管理方式。他甚至樂於見到學生被各種形式主義的條條框框折磨得精疲力盡,無暇他顧,這樣他才覺得‘好管理’。”
    她頓了頓,看向陳秋銘,眼神中帶著欣賞和一絲感慨:“而你不一樣,我的陳老師。你是真心把學生的成長、成才和全麵發展放在第一位,始終嚐試站在學生的立場去思考問題,去爭取資源,去創造可能。你們的立場和出發點從根本上就是對立的。至於誰對誰錯……”王春雨微微一笑,“或許在某些官場邏輯裏,潘禹會那樣的人更‘成熟’,更‘穩妥’。但在教育這片天地裏,毫無疑問,你這樣的老師,才是真正為學生著想、真正踐行‘教書育人’使命的人。你是在‘服務’,而他,隻是在‘管理’,甚至可以說是‘管控’。”
    聽了王春雨這番透徹的分析,陳秋銘心中豁然開朗,同時也感到一絲複雜的意味。道不同,不相為謀。但他知道,自己選擇的這條路,雖然更艱難,卻更貼近教育的本質。
    夜幕再次降臨,陳秋銘站在辦公室窗前,望著樓下燈火通明的校園。他想起了南區體育場上那些奔跑跳躍的身影,想起了靳皓、博川張望時眼中的光彩,也想起了穀江河獨自堅持的快走背影。
    很快,這片校園裏,將會出現更多屬於法律係學生的歡聲笑語和青春色彩。他知道,這隻是開始,前方還有無數挑戰,但為了象牙塔裏那片本該更加廣闊的天地,這一切都值得。
    他拿起手機,給王春雨發了條消息:【謝謝你的開導。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一起努力。】
    窗外,晚風拂過樹梢,帶來遠方的喧囂,也帶來了改變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