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忘年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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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了為期六天的外地檢查工作,陳秋銘拖著略顯疲憊的身軀回到了龍城大學。時值傍晚,夕陽的餘暉將校園染成了一片溫暖的金色。他沒有立刻去辦公室,而是徑直回到了位於男生宿舍樓211的房間。
推開房門,一股熟悉而又略帶沉悶的氣息撲麵而來。近一周無人居住,房間裏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陳秋銘放下行李,打開窗戶,讓傍晚清新的空氣流通進來。他仔細地打掃著這個臨時的家,擦拭桌子,整理床鋪,將培訓資料分門別類放好。最後,他鄭重地將那個老式鬧鍾和與黎曉知的合照重新擺回桌麵的固定位置,仿佛一種歸位的儀式。
一切收拾停當,他衝了個熱水澡,洗去旅途的疲憊,換上一身幹淨的休閑裝。剛拿起手機,屏幕上就跳出了王春雨的消息。
【晚上一起吃飯吧?】後麵跟了一個可愛的笑臉表情。
他快速回複:【好啊,正餓著呢。去哪?】
這幾天的相處,陳秋銘和王春雨的關係顯然又增進了不少。
消息剛發出去,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是一個沒有存儲但看著有幾分眼熟的號碼。他疑惑地接起電話。
“秋銘老弟!是我啊,雲峰!”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洪亮而中氣十足的老人的聲音,帶著難掩的喜悅。
“雲峰大哥?”陳秋銘又驚又喜,“您怎麽用這個號碼?您還在新州嗎?”
“哈哈,我搬來龍城了!”雲峰大哥笑聲爽朗,“就在河西的白家莊這邊租了個小院,清淨!想著你就在龍城,這不,安頓好了就趕緊給你打個電話。怎麽樣,什麽時候有空?過來聚聚,讓你嚐嚐大哥我的手藝!”
“您來龍城了?太好了!”陳秋銘真心為他高興,“我剛好今天回來。晚上……晚上我和一個同事約了吃飯,要不……”
“同事?男同事女同事?”雲峰大哥打趣道,“要是女同事,就一起帶過來嘛!我這院子雖然簡陋,但飯菜管夠,空氣也好!人多熱鬧!”
陳秋銘啞然失笑,這位老大哥還是這麽熱情直爽。他略一思索,便應承下來:“好,那我和她說一聲。您把具體地址發給我,我們大概一小時左右到。”
掛了電話,他立刻給王春雨發消息,簡單說明了情況,問她是否願意一起去見一位自己的忘年交。王春雨很快回複,帶著好奇和期待:【忘年交?聽起來很有意思!我去!】
去往白家莊的路上,陳秋銘開著車,和王春雨聊起了與雲峰大哥相識的經過。
“那是三年前,我還在新州工作。有一次下鄉檢查,結束得很晚,天都黑透了,我開車回城。”陳秋銘目視前方,嘴角帶著溫和的笑意,“在一條特別偏遠的縣道邊上,我看到一個老人站在路邊招手,看樣子是想搭車。那時候已經晚上八九點了,那邊根本沒什麽車經過。”
“你停車了?”王春雨問。
“停了。雖然規定上不太允許,但那種情況,總不能把一位老人扔在荒郊野嶺。”陳秋銘點點頭,“老人穿著很樸素,甚至有點舊,但特別幹淨,眼神特別亮,一點沒有普通老人的渾濁。他上了車,非常客氣地道謝,說等了快一小時了。我問了他地址,是在新州下麵的一個鄉鎮,其實並不完全順路,但我看他年紀大了,就執意把他送到了家門口。”
“到了地方,我才發現他家院子很大,但陳設非常簡樸,種滿了花花草草,還養著幾條狗和一群雞鴨鵝,特別有生活氣息。他非要請我進去喝杯茶表示感謝。”陳秋銘笑了笑,“那天晚上,我們就在他那小院裏,喝著粗茶,天南地北地聊。我發現雲峰大哥雖然年紀大,但思想特別開闊,看問題一針見血,很有智慧。我那時候工作上正好遇到一些想不通的難題,就順口和他聊了聊,沒想到他幾句話就讓我豁然開朗。”
“後來,我就經常去他那裏坐坐,喝喝茶,聊聊天。工作上、生活上遇到困惑,也總愛聽聽他的意見。別看他年紀大,心態特別年輕,而且經曆豐富,看人看事都特別透。我們雖然年紀差了三十多歲,卻特別聊得來,就成了忘年交,以兄弟相稱。”
王春雨聽得入神,眼神發亮:“真沒想到,你還有這樣一位智慧的老朋友。感覺像武俠小說裏的隱世高人。”
陳秋銘哈哈一笑:“高人談不上,但他確實是我非常敬重的一位老大哥。我決定離開新州,考來龍城大學,也有他勸我的因素。他說我性子直,不適合在那種環境裏長期待著,校園更純粹,更適合我。”他心中泛起一絲暖意,想起雲峰大哥當初那句“教育是片能相對純粹地踐行理念的土壤”,此刻更深有體會。
按照雲峰發來的地址,車子駛離主幹道,拐進了一條鄉間小路。夜幕已然降臨,但月光皎潔,能看清道路兩旁是整齊的農田和疏落的農家院落。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氣息。
很快,他們在一個掛著紅色燈籠的院門前停下。院門敞開著,一個精神矍鑠、頭發花白、身穿白色棉麻太極服的老者正笑嗬嗬地站在門口等候,正是雲峰。他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鄉村老人,但眼神中透出的通達與從容,卻非尋常老人能有。
“秋銘老弟!”雲峰迎上來,用力拍了拍陳秋銘的肩膀,目光隨即落到他身後的王春雨身上,眼中閃過一絲欣賞和了然的笑意,“這位就是你的同事?哎呀,好,好!快請進,快請進!”
小院收拾得幹淨利落,一角種著蔬菜,一角搭著葡萄架,幾隻雞在角落裏踱步,屋簷下掛著金黃的玉米和火紅的辣椒,充滿了濃鬱的田園生活氣息。正屋的桌子上已經擺好了幾樣家常菜,熱氣騰騰,香氣四溢。
“粗茶淡飯,別嫌棄。”雲峰熱情地招呼他們坐下,“都是自己院裏種的,絕對綠色。”他舉止自然,毫無架子,仿佛隻是一位熱情好客的鄉下長輩。
席間,雲峰看看陳秋銘,又看看王春雨,忽然笑眯眯地問:“春雨老師,我們家秋銘老弟,人不錯吧?你們……處得怎麽樣?”那眼神裏的意味再明顯不過。
王春雨的臉“唰”地紅了,連忙擺手:“雲峰大哥,您誤會了。我和陳老師就是同事,也是好朋友。陳老師有女朋友的,在原州呢。”
陳秋銘也有些尷尬,解釋道:“大哥,別亂點鴛鴦譜。春雨是我在學校很談得來的朋友。”
雲峰恍然,哈哈一笑,自罰一杯:“哦哦哦,怪我老頭子眼拙!那就是紅顏知己,紅顏知己!也好,也好!秋銘這小子,看著悶,其實身邊總能有些真心實意的朋友,這是他的人格魅力!”他話語樸實,卻透著看透世情的智慧。
氣氛重新活躍起來。雲峰問起陳秋銘在龍城大學的情況。
“怎麽樣?當初勸你來龍城,來對了吧?”雲峰給陳秋銘夾了一筷子菜,語氣如同關心自家子侄。
陳秋銘感慨地點點頭:“來對了。雖然比在新州時挑戰大多了,事兒更雜,心也更累,但是……”他頓了頓,眼神堅定,“但是感覺更真實,更踏實。每天和學生們在一起,看著他們一點點變化,那種成就感,是以前沒有的。我很喜歡。”
王春雨在一旁輕聲補充:“陳老師在學校做得非常好,學生們都很喜歡他,敬重他。他為了學生,敢堅持原則,甚至不惜得罪領導。”
雲峰讚許地看著陳秋銘,毫不意外:“這點我信。秋銘老弟骨子裏就是這樣的人。春雨老師,你別看他現在是個老師,以前在新州當幹部的時候,那也是敢為民請命的主兒。”
王春雨頓時來了興趣:“哦?還有故事?雲峰大哥您快講講。”
雲峰抿了一口酒,回憶道:“記得有一年冬天,特別冷。秋銘他們檢查組到一個很偏遠的村子去檢查工作。聽說那個村子的老水井多年失修,井壁都快塌了,打上來的水全是鐵鏽,根本沒法喝。村民們隻能每天走好幾裏山路去鄰村挑水吃。村裏其實早就申請打了口新井,可因為施工方和村裏有點糾紛,新井打好三年了,就是不通水!你說這叫什麽事?”
陳秋銘聽著,也陷入了回憶,眉頭微微蹙起。
“秋銘聽了這事,當時臉就沉下來了。”雲峰繼續說,“他二話沒說,直接去了新井那邊看,又去老井看了看,還隨機去了幾戶村民家,看他們水缸裏的水。回來後,立刻就把鄉裏、村裏的幹部,還有施工方的負責人都叫來了。我記得那天晚上,他們那個臨時會議開到了後半夜。”
“後來呢?”王春雨追問,眼神亮晶晶地看著陳秋銘。
“後來?”雲峰一拍桌子,“在秋銘的堅持和協調下,三天!就三天!新井就通水了!通水那天,全村像過年一樣!那個老村長,快七十歲的人了,握著秋銘的手,眼淚汪汪的,一個勁兒說‘感謝組織,感謝政府,給我們派來了好幹部!’……唉,那場麵,現在想起來都讓人心裏熱乎。”
王春雨轉過頭,看著陳秋銘,眼中充滿了由衷的敬佩:“原來還有這樣的故事……陳老師,你真了不起。”她忽然明白了,眼前這個人,無論是在官場還是在校園,其內核從未改變——那份深植於心的正直、善良與擔當。
陳秋銘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擺擺手:“都是過去的事了,而且那也是我的本職工作,碰上了,就不能不管。”
“這可不是誰都願意管、敢管的‘閑事’。”雲峰意味深長地說,“你啊,走到哪兒都是這樣,堅持為你覺得該負責的人‘服務’。當幹部的時候是為老百姓,當老師了是為學生。本質上沒變。”他這話說得平淡,卻仿佛一語道破了某種天機。
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了學校。陳秋銘說起和潘禹會之間的理念衝突和摩擦,語氣中不免帶上一絲無奈和憤懣。
雲峰耐心聽著,歎了口氣:“我早就跟你說過,和領導相處,要講究點方法策略。該堅持的原則要堅持,但該迂回的時候也得迂回,甚至該虛偽一下的時候,也得學會虛偽。你這直來直去的性子,太容易吃虧。”
陳秋銘苦笑著搖頭:“大哥,您知道的,我這人,學不會那一套。讓我陽奉陰違、溜須拍馬,比讓我幹再累的活都難受。”
“我知道,我知道。”雲峰給他夾了塊魚,“所以你當初在那個巡檢組,就跟那個豬主任處得跟冤家似的。”
“豬主任?”王春雨好奇地眨眨眼,“還有姓豬的主任?”
陳秋銘和雲峰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陳秋銘拿過一張紙,寫下一個“褚”字,說:“是這個褚,但我們都私下叫他豬主任,一是音近,二是……”他撇撇嘴,“人如其姓。”
王春雨噗嗤一聲笑出來:“你們也太損了。”
“哎,這可不是我起的,”雲峰趕緊擺手,笑著指向陳秋銘,“是你們陳老師先叫開的。不過話說回來,那個豬主任……哦不,褚主任,也確實夠嗆。”
一提到這位前領導,陳秋銘的話匣子就關不上了,語氣也變得激動起來,完全沒了平時在學校的沉穩矜持:“那個豬主任啊,屁本事沒有!原本就是在鄉政府打雜的,除了吃吃喝喝、溜須拍馬,啥正事不會!也不知道怎麽就搭上了市裏某個領導的關係,硬是混到了我們巡檢組當主任。業務知識為零!簡直就是個棒槌!”
他喝了一口茶,開始舉例說明:“有一次,我們調查一個案子,和一個外單位的科長談話。我和另一個同事費了老大勁,已經把事實基本談清楚了,證據鏈也差不多能閉合了。談話結束前,我就是出於禮貌,客氣地問了他一句:‘褚主任,您看還有什麽要補充的嗎?’好嘛,這一問可壞了!”
陳秋銘模仿著那位褚主任拿腔拿調的樣子:“他立馬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架勢,指著那個科長說:‘你這個問題的性質很嚴重啊!非常嚴重!根據規定,是要受到嚴厲處分的!你要認清形勢!’好家夥,這一通嚇唬,直接把那個科長嚇懵了,之前承認的事情全推翻了,死活不認賬了,連談話筆錄都拒絕簽字!差點把我們前期的工作全給毀了!後來我們又額外補證、固定證據,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案子重新捋順!你們說,這不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嗎?”
王春雨聽得目瞪口呆,忍俊不禁:“天哪……這哪是主任,這簡直是對方派來的‘臥底’啊!”
“臥底都沒他這麽坑!”陳秋銘越說越來氣,“這還不算完!他要是隻是不懂業務、瞎指揮也就算了,還特別喜歡擺官架子,找茬整人。有一次,我們組在一個小區門口執行臨時任務,中午輪到我和他一起值守。單位食堂說給我們送餃子當午飯。我就順口在內部群裏說了一句:‘送餐的師傅,麻煩順便帶點小拌菜唄,光吃餃子有點幹。’你猜怎麽著?”
“那個豬主任立馬就在群裏陰陽怪氣地說:‘哎呦,陳大公子吃飯挺講究啊?吃餃子還得配菜?我們那時候幹活,有個饅頭鹹菜就不錯了!’我當時火就上來了,直接在群裏回懟:‘褚主任,現在是現在,那時候是那時候。單位有條件讓員工吃好點,有什麽問題?執行任務辛苦,吃個拌菜就成講究了?那按您的標準,食堂是不是該隻供應窩窩頭?’”
陳秋銘說得繪聲繪色:“他根本沒文化,說又說不過我,被我懟得啞口無言。後來居然私下給我打電話,想擺領導架子壓我,我直接沒接!再後來,聽說整個單位的人都在私下笑話他,說他沒水平還愛顯擺。”
王春雨和雲峰早已笑得前仰後合。王春雨擦著笑出來的眼淚問:“後來呢?這位褚主任就這麽一直當領導?”
“後來?”陳秋銘嗤笑一聲,“後來他不知道又走了什麽運,居然調走到數據局當副局長去了!當時我就樂壞了,我跟同事說:‘他去數據局?他識數嗎?加減乘除能弄明白嗎?’”
這話一出,連一向穩重的雲峰都拍著大腿笑得不行了,王春雨更是笑得直不起腰。
笑聲漸歇,雲峰看著陳秋銘,語氣變得有些感慨:“秋銘啊,你這脾氣,真是一點沒變。眼裏揉不得沙子,一點不慣著領導。就是因為這樣,你過去那七年,工作能力有目共睹,可就是不會溜須拍馬、不會送禮,一直沒得到提拔。心裏……真就一點不後悔?”
陳秋銘收起笑容,沉默了片刻,眼神清澈而堅定:“大哥,說實話,沒什麽後悔的。人怎麽活還不是一輩子?我就想活得真實點,活得瀟灑點,活得心裏舒服點。讓我卑躬屈膝、阿諛奉承,我不是不會,是實在不願意。我就佩服陶淵明,不為五鬥米折腰。我覺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比什麽都重要。”
一番話,說得平靜卻擲地有聲。小院裏忽然安靜下來,隻有晚風吹過葡萄葉的沙沙聲。
王春雨凝視著陳秋銘在月光下的側臉,心中湧動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愫。有敬佩,有欣賞,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心動。這個男人,就像一座山,沉默卻堅定,質樸卻深邃。
雲峰大哥欣慰地點點頭,舉起酒杯:“好!說得好!不為五鬥米折腰!來,為咱們秋銘老弟這份赤子之心,幹一杯!”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那是一個真正擁有巨大財富和權力的人,對一種稀缺品質的真心欣賞。
飯後,雲峰又泡了一壺濃茶,三人在院中乘涼,繼續聊著天南地北。直到月上中天,陳秋銘和王春雨才起身告辭。
回程的路上,車內很安靜。王春雨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夜景,忽然輕聲說:“陳老師,今天真的很高興。聽了你的故事,好像……更了解你了。”
陳秋銘微微一笑:“我那些糗事,你別笑話就行。”
“怎麽會是笑話?”王春雨轉過頭,認真地看著他,“我覺得……特別珍貴。”
車子駛入市區,燈火通明。兩人都沒有再說話,一種微妙而和諧的氛圍在車內流淌。
回到學校,陳秋銘將王春雨送到教職工宿舍樓下。
“謝謝你的晚餐,還有……分享了那麽多故事。”王春雨下車前,微笑著說。
“該謝謝你願意聽我嘮叨才對。”陳秋銘也笑了,“早點休息。”
看著王春雨的身影消失在樓道口,陳秋銘才緩緩驅車離開。他回到211宿舍,推開窗,望著龍城璀璨的夜色,心中一片寧靜。培訓的疲憊仿佛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充盈的力量感。來自朋友的關懷,來自長者的智慧,來自同事的理解,還有那份從未改變的、對得起自己良心的堅持,所有這些,都讓他覺得,腳下的路愈發清晰而堅實。
遠處的燈火,猶如繁星點點,溫柔地照亮著前行的方向。而他並不知道,那位在鄉村小院裏與他暢談的“雲峰大哥”,其真實身份所能提供的支持,遠比他想象的更為強大,隻是那份力量,始終尊重著他的選擇,悄然守護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