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新州之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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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城冬日清晨的寒意,似乎已深深沁入骨髓。接下來的日子,便如同上緊了發條的鍾表,在一種高速、精確且不容差錯的節奏中飛旋而過。每一天,當天邊還蜷伏著濃得化不開的墨藍,城市依舊沉浸在最深沉的睡夢中時,法律係女生宿舍樓的幾扇窗戶便會準時亮起微光。
    淩晨四點半,鄭燚的鬧鍾如同一聲精準的軍號,將她從短暫的睡眠中喚醒。她迅速起身,用冷水洗了把臉,驅散最後一絲困意,然後便開始逐個敲響917及其他誌願者宿舍的門。這幾乎成了她每日清晨最艱巨的任務,尤其是在經曆了一天高強度的工作後,女孩們的睡眠往往深沉得如同昏迷。
    “麗雯,心心,起床了。”她的聲音透過門板,清晰而穩定,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門內起初總是死寂,繼而傳來窸窣的翻身和模糊的呻吟。顏心心哀嚎“再睡五分鍾”的聲音幾乎成了固定背景音。但鄭燚從不妥協,她會耐心地、一遍遍地敲,直到門打開,露出時麗雯睡眼惺忪的臉,或是聽到顏心心掙紮著坐起來的動靜。
    “快,二十分鍾後樓下集合。早餐在車上。”她的話語簡潔高效,目光掃過腕表,計算著每一分鍾。她知道,多給一分鍾的賴床時間,就可能意味著整個流程的延誤。
    五點鍾,深藍色的身影便會準時出現在宿舍樓下,排成整齊的隊列。寒風吹過,她們忍不住跺腳、嗬氣,但眼神卻越來越清醒,閃爍著一種被重任淬煉出的光彩。陳秋銘和翁斯桐、王春雨通常也已等候在一旁,中巴車準時駛來,載著這群年輕的“守夜人”駛向仍在沉睡的城市,駛向那座巨大的、即將蘇醒的紅色體育場。
    日子便在安檢門的嗡鳴、手持探測器的擺動、無數次“您好,請抬手”、“謝謝配合”的重複中流淌。從晨光熹微到夜幕深沉,觀眾的人流如潮汐般漲落。站得小腿酸麻,說得口幹舌燥,笑得臉頰僵硬,但每一個女孩都繃緊了神經,不敢有絲毫懈怠。她們知道,自己守護的是這場盛大冰雪之約的第一道關口,也是最後一道屏障。
    陳秋銘穿梭在各個安檢通道之間,觀察、協調、處理突發狀況。他的目光銳利,總能及時發現細微的疏漏或潛在的問題,並上前溫和而堅定地指正。他看到鄭燚已完全進入了隊長的角色,不僅自身操作無懈可擊,還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及時補位,化解小摩擦,用流利的英語安撫焦急的外國觀眾。她甚至能敏銳地察覺到隊員情緒和狀態的低穀,適時地遞上一顆糖,或是一個鼓勵的眼神。有她在,陳秋銘確實省心不少。
    高強度的工作榨幹了每個人的精力。返程的車上,常常是一片沉寂,大多數人一上車便陷入昏睡,直到車子停在校門口才被同伴推醒。但每個人的臉上,除了疲憊,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與自豪。零失誤的記錄,像一枚無形的勳章,掛在每個人的胸前。
    這天中午,難得的輪休間隙。陽光透過車窗玻璃,帶來些許虛弱的暖意。陳秋銘獨自坐在中巴車後排的座位上,利用這寶貴的幾十分鍾閉目養神。車廂內很安靜,隻有遠處體育場隱約傳來的喧囂和車內空調的低鳴。他剛有些睡意,口袋裏的手機便嗡嗡震動起來。
    他摸出手機,屏幕上跳動著一個熟悉的名字——小豪。陳秋銘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按下接聽鍵。
    “豪總?最近又發財了吧?”他壓低聲音,帶著笑意調侃道,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在新州時和兄弟們插科打諢的時光。
    電話那頭傳來小豪爽朗又帶著幾分抱怨的笑聲:“銘哥你就會開我的玩笑!我發什麽財啊,對付活著唄!這年頭,買賣不好做啊!”
    “怎麽樣?傳媒公司那邊還順利?”陳秋銘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己更舒服些。
    “銘哥,今天就是因為這事找你!”小豪的語氣興奮起來,“小弟那傳媒公司,折騰了這麽久,總算又支棱起來了!明天開業!怎麽樣,必須得來喝杯酒吧?給兄弟撐撐場麵!”
    陳秋銘聞言,眼前瞬間浮現出新州那些熟悉的街道,還有和這群兄弟一起喝酒談天、暢想未來的日子。一股強烈的懷念湧上心頭。他幾乎要脫口答應,但目光掃過車窗外忙碌的體育場,看到遠處幾個穿著深藍色誌願者外套的女生正利用休息時間湊在一起核對流程表,他的理智立刻占了上風。
    “小豪,我真特別想去!”陳秋銘的聲音帶著真誠的歉意,“但是兄弟,我這邊實在走不開。亞洲冬季運動會,你知道吧?我帶著學生們在這邊做誌願者,每天從早忙到晚,一刻也離不了人。明天更是關鍵日,觀眾流量最大……”
    小豪的聲音頓時有些失落:“啊……這樣啊……銘哥,你這跑龍城去了,哥幾個可想你了。宇哥、新哥、南哥,天天念叨你。你這一走,感覺都沒主心骨了。回來看看吧,就一天,哪怕露個麵呢?”
    小豪的話像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撥動了陳秋銘心底那根最柔軟的弦。體育場的喧囂似乎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新州夜晚街頭嘈雜而親切的人間煙火氣。
    沉默了幾秒鍾,陳秋銘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決定:“好吧!我會去的。”
    “太好了!銘哥!明天等你啊!”小豪的聲音瞬間雀躍起來。
    掛了電話,陳秋銘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撥通了翁斯桐的電話。
    “翁老師,現在方便嗎?得拜托你一件事。”陳秋銘開門見山。
    電話那頭翁斯桐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帶著敬重:“銘哥你說啥呢,太見外了,有事吩咐就是了。”
    “我新州那邊有個挺要好的朋友,公司明天開業,我得過去一趟,大概需要一兩天時間。誌願者這邊,這幾天就得辛苦你多費心,全權負責帶一下。”陳秋銘語速加快,清晰地交代著。
    “就這事啊?包在我身上!”翁斯桐答應得極其爽快,“銘哥你就放心去忙你的,這邊你完全不用操心。我和王老師會盯好的,再說還有鄭燚那麽得力的隊長在呢,出不了岔子!”
    “太好了,多謝!”陳秋銘鬆了口氣,由衷地道謝。
    “銘哥你跟我還客氣啥,一路順風!”
    結束和翁斯桐的通話,陳秋銘立刻把目光投向車外,尋找那個最讓他放心的身影。很快,他看到了正在和馮欣鈺交代事情的鄭燚。
    他下車,朝鄭燚招了招手。鄭燚小跑過來,額角還帶著一絲忙碌後的細汗:“陳老師,有什麽安排?”
    “鄭燚,我臨時有點私事,需要去一趟新州,大概一兩天回來。”陳秋銘看著她的眼睛,語氣鄭重,“這幾天,這裏的工作由翁老師全權負責,你要多配合翁老師,協助他管理好隊伍,遇到處理不了的事情及時向翁老師或者王老師匯報。”
    鄭燚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便恢複了鎮定,她毫不猶豫地點頭:“明白,陳老師您放心去辦事。這裏有我們,一定會嚴格按照流程操作,不會出任何問題的。”她的回答幹脆利落,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陳秋銘欣慰地點點頭,剛想再說些什麽,卻見鄭燚忽然眨了眨眼,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帶著點八卦意味的笑容,壓低聲音問道:“陳老師,您這麽急著去新州……該不會是……特意去給‘大寶’過生日的吧?”
    “生日?”陳秋銘一愣,一時間沒反應過來,“誰?金葉子?”
    “對啊!”鄭燚一副“你果然不知道”的表情,“就是明天啊,葉子沒跟您說嗎?”
    陳秋銘這才恍然,心裏頓時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微妙感覺,像是疏忽了什麽重要的事情,又像是被點破了某種潛藏的心思。他搖了搖頭,坦誠道:“她沒跟我說。我這次去是因為別的事情,一個朋友公司開業。”他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機邊緣,眉頭微微蹙起,“不過……既然正好趕上她生日,那我……是不是應該表示一下?送個禮物?”
    他像是在問鄭燚,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對於如何給女學生送生日禮物,這個尺度讓他有些拿捏不準。送得太貴重不合適,太普通又顯得沒心意。
    “當然應該啊!”鄭燚的回答斬釘截鐵,眼神裏閃爍著肯定光芒,“您是老師,更是我們的‘銘哥’,學生過生日,送份禮物很正常,葉子肯定會很高興的!”
    “可是……送什麽好呢?”陳秋銘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甚至下意識地抬手撓了撓他那頭標誌性的灰白頭發,仿佛這樣就能撓出點靈感,“這可比處理安檢突發事件難多了。”
    鄭燚看著他這副罕見的、帶著點茫然和窘迫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俏皮地說:“我不是你的軍師嗎,你怎麽不請教我呢?”
    陳秋銘也被她逗樂了,緊張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他配合地擺出虛心求教的姿態:“好,軍師!快幫我出出主意!”
    鄭燚笑嘻嘻地拿出手機,熟練地點開一個購物APP,一邊滑動屏幕一邊說:“你看,我認為這個禮物就很適合送給她。”屏幕上出現各種精致可愛的毛絨玩偶,“這個玩偶看起來很普通,但是很有意義,價格適中,既不顯輕浮,又足顯心意。我看,金葉子同學肯定會喜歡的。”
    陳秋銘湊過去仔細看著,屏幕上那些憨態可掬的小動物確實讓人心生好感,他喃喃道:“原來女孩子喜歡這些東西……我倒是從來沒送過這樣的禮物。”
    “您沒給小師母送過禮物嗎?”鄭燚好奇地問,問出口才覺得似乎有些唐突,悄悄吐了下舌頭。
    陳秋銘笑了笑,並未在意:“送過啊,不過都是些花啊、口紅啊、包包之類的東西。不過金葉子是學生,又不是……嗯,情況不一樣。”他及時收住了話頭,將注意力重新放回玩偶上,“軍師你看,送個什麽動物的好?這狗、這豬、這熊……看著都挺可愛。”
    鄭燚歪著頭想了想,眼睛一亮,語氣篤定地說:“老師,您不覺得……金葉子她本人,就很像一隻可愛又機靈的小白兔嗎?眼睛亮亮的,平時安安靜靜,關鍵時刻又很勇敢果斷。”
    陳秋銘聞言,微微一怔。鄭燚的描述瞬間擊中了他內心某種模糊的感覺。是啊,金葉子那雙總是帶著點憂鬱卻又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那偶爾害羞抿嘴、偶爾又倔強不服輸的神態,可不就像一隻純淨又靈動的小兔子嗎?這個比喻貼切得讓他忍不住點頭:“像!還真像!好,就聽軍師的!”
    於是,在鄭燚的參謀下,陳秋銘最終選中了一款造型特別柔軟可愛的白色兔子玩偶,那隻兔子懷裏還抱著一根橙紅色的胡蘿卜,表情憨萌又帶著點羞澀。他迅速下單,收貨地址則直接填了小豪公司的地址。
    “搞定!”陳秋銘鬆了口氣,仿佛完成了一項重大任務,由衷地對鄭燚說,“多謝了,軍師!關鍵時刻還是你靠譜!”
    鄭燚得意地揚了揚下巴:“為您出謀劃策,我義不容辭!”
    第二天,陳秋銘登上了開往新州的高鐵。列車飛馳,窗外的景物飛速後退,龍城的冬日景致逐漸被拋在身後。他拿出手機,對著車票和窗外的風景拍了一張照片,發給了金葉子,配文很簡單:【路上。龍城→新州西。】
    消息很快回了過來,金葉子的語氣帶著明顯的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喜悅:【銘哥?!你要來新州?怎麽不早說呀!】
    陳秋銘笑著回複:【臨時有事,過來一趟。】
    金葉子的回複緊接著而來,語氣卻變得懊惱:【啊……太不巧了銘哥。我昨天……下樓的時候不小心把腳崴了,現在腫得跟饅頭似的,根本出不了門了[哭臉]。】
    陳秋銘的心立刻揪了一下,關切地追問:【怎麽回事?嚴不嚴重?去看醫生了嗎?】眼前仿佛看到金葉子忍痛皺著眉、單腳跳動的樣子。
    金葉子回複道:【嗯嗯,看了。就是為了躲一個在樓道裏亂跑的小男孩,沒注意台階,踩空了……醫生說是韌帶拉傷,挺嚴重的,讓我盡量少走動,好好休養。】
    陳秋銘算了一下時間,眉頭蹙起:【這……離開學也沒多久了,能趕得及嗎?會不會影響下學期上課?】
    金葉子發來一個歎氣的表情:【醫生說完全好利索起碼要一個月以上呢……看看吧,應該不會影響太大。就是現在隻能在家待著,好無聊啊。】
    【好好休息,別亂動。】陳秋銘叮囑道,心裏卻因為這份不期而知的傷情和她無法出門的遺憾,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那份已經寄出的兔子玩偶,此刻似乎又多了一層安慰的意味。
    列車準時抵達新州西站。小豪果然早早就在出站口等候,一見到陳秋銘,便衝上來就是一個結實的擁抱。
    “銘哥!可想死我了!”小豪用力拍著陳秋銘的後背,情緒激動。
    “你小子,勁兒還是這麽大!”陳秋銘笑著掙脫他,仔細打量了一下小豪,“嗯,沒瘦,看來對付活著活得還挺滋潤!”
    兩人說笑著坐上小豪的車,駛向市區。車上,兩人聊起了分別後的種種,聊起其他兄弟的近況,聊起生意場的起伏,笑聲不斷,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陳秋銘暫時將龍城的冰雪哨位和新州的傷腳女孩都擱在了一邊,沉浸在這久違的兄弟情誼中。
    敘舊暫告一段落,陳秋銘想起正事:“對了,小豪,我有個快遞,寄到你店裏了,大概下午或者晚上能到,你幫我留意著點。”
    “沒問題!銘哥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小豪爽快地答應著,方向盤一打,車子匯入新州熟悉的車流中。車窗外,是陳秋銘曾經無比熟悉的城市街景,此刻看來,既親切,又帶著一絲物是人非的淡淡悵惘。他知道,龍城的責任和夥伴們還在等著他,這番新州之行,隻是一次短暫的懷舊與休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