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夏日寒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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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的北區體育場,被白日的喧囂遺棄,顯得格外空曠寂寥。剛下過一場短暫的雷陣雨,水汽尚未完全消散,空氣裏彌漫著青草被碾碎後混合著泥土的清新氣息,還帶著一絲涼意。看台的水泥台階上殘留著未幹的水漬,映照著天邊最後一抹橘紅色的晚霞。巨大的照明燈尚未開啟,整個體育場沉浸在一種藍灰色的暮色之中,唯有下方綠茵場上正在進行的一場外語係對陣中文係的足球友誼賽,還在頑強地延續著白日的活力,奔跑聲、呼喊聲、偶爾的哨聲,空洞地回蕩在巨大的空間裏。
    李一澤獨自一人坐在高高的東側看台上,遠離了下方比賽的熱鬧。他穿著一身幹淨的黑色作訓服,拉鏈隨意地敞開著,露出裏麵白色的T恤衫袖口。那雙標誌性的藍色耳機穩穩地戴在頭上,隔絕了大部分外界聲響,隻留下耳膜上鼓點的震動和旋律的流淌。但他的目光卻並未完全聚焦在球場上的拚搶,而是時不時地、帶著不易察覺的期待,瞥向通往看台的那個狹窄入口。
    他和金葉子約好了在這裏碰頭,然後一起去東區食堂吃晚飯。金葉子去參加係裏的五子棋選拔賽了,算算時間,也該結束了。等待的間隙,他的思緒不由得飄散開來。目光掃過身旁空著的座位,腦海裏浮現出上學期和金葉子一起在這裏複習功課、一起等待雨過天晴、一起談天說地的場景,回憶讓他的嘴角不受控製地向上彎起,勾勒出一個溫柔而真實的弧度。
    一陣晚風吹過,帶著雨後的濕涼,穿透作訓服的單薄麵料,竟讓他打了個寒顫。這夏夜的涼意,來得有些突兀。
    就在這時,看台入口處出現了一個身影,正朝著他這邊走來。李一澤心中一喜,下意識坐直了身體,但隨即看清了來人的輪廓,那點欣喜又悄然隱去,不是金葉子。
    走來的是茹鴻雁。她穿著龍城大學的夏季校服,短袖白襯衫,下身是紅黑格子的及膝短裙。這身規整的製服穿在她高挑窈窕的身上,卻別有一番風味。她的身材曲線玲瓏,襯衫和裙裝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傲人的輪廓。她的皮膚很白,是那種透著健康光澤的瓷白,麵龐輪廓清晰,鼻梁高挺,眼窩微深,帶有幾分說不清的、似是少數民族血統的異域風情,在漸濃的暮色裏,像一朵悄然綻放的、帶著神秘氣息的曇花。
    茹鴻雁徑直走到李一澤麵前,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聲音清脆:“學長,一個人在等人嗎?”她的目光掃過他旁邊的空位,又落回他臉上。
    李一澤摘下一邊耳機,點了點頭,語氣平常:“是啊,在等葉子。她比賽應該快結束了。”
    “葉子姐啊,”茹鴻雁了然地點點頭,很自然地在李一澤旁邊的座位坐了下來,距離不遠不近,“我剛從比賽現場過來,看到她了。葉子姐真的很厲害,一路過關斬將,殺進六強了呢。”她說話時,身體微微傾向李一澤這邊,帶來一絲若有若無的、清甜的香水味。
    “嗯,我知道她厲害。”李一澤的語氣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但身體幾不可察地往另一邊挪了挪,“她以前在中學就總跟人下棋,賭飲料賭酸奶,練出來的。”他試圖把話題引開,“對了,你也參加比賽了吧?成績怎麽樣?”
    茹鴻雁微微一笑,帶著點謙遜,但眼神裏卻有光:“我也僥幸進六強了。”
    李一澤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能進六強,可沒有僥幸這一說。”
    茹鴻雁聞言,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似乎很滿意李一澤的這句話,她稍稍挺直了脊背,承認道:“好吧,我承認,我小時候是專門學過一段時間的。”
    她說著,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身體又向李一澤這邊靠近了一些,手臂幾乎要碰到他的胳膊。李一澤心中那根警覺的弦瞬間繃緊了。他不動聲色地將身體往旁邊讓了讓,拉開了些許距離,隨口問道:“對了,你對象五毛呢?沒跟你一起?”
    “五毛啊,”茹鴻雁語氣隨意,“他一會兒就過來,我們也約了在這裏見麵。”
    “五毛這人看著挺機靈,也挺會來事。”李一澤評價道,試圖將話題固定在安全區域,“每次見到我都哥長哥短的,叫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那是應該的,”茹鴻雁接口道,目光卻依然停留在李一澤側臉上,“我們是高中同學,我當時……也是看中他這一點了。”她的話語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飄忽。
    “不容易啊,”李一澤感慨,“高中同學能一直處到大學。現在雖說他在龍城能源學院,但離得也不遠,挺好的。”
    茹鴻雁沉默了幾秒,忽然用一種極低的聲音,仿佛自言自語般地嘟囔了一句:“是嗎……我怎麽感覺……有些厭煩了呢……”
    “嗯?你說什麽?”李一澤沒聽清,或者是以為自己聽錯了,轉頭看向她。
    茹鴻雁立刻抬起頭,臉上恢複如常,綻開一個明媚的笑容:“沒什麽。”
    就在這時,又一陣涼風襲來,比剛才那陣更急,帶著明顯的寒意。看台本身地勢就高,風毫無遮擋地吹過,茹鴻雁誇張地抱緊了雙臂,縮了縮肩膀,聲音帶著點顫抖:“這地方真怪,夏天怎麽也會有這麽寒的風……好冷啊……”
    話音未落,在李一澤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的情況下,茹鴻雁竟然身體一歪,整個人直接鑽進了李一澤的懷裏!她的雙臂迅速地環住了李一澤的腰,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溫軟的身體緊緊依偎著他。
    一瞬間,李一澤的感官被一種陌生的柔軟和香氣充斥。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懷中女孩身體的溫熱輪廓,那急促的呼吸隔著作訓服麵料傳來。這突如其來的親密接觸,像一道驚雷在他腦海中炸開,讓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大約過了三秒鍾,或許更短,李一澤猛地回過神來,像是被滾燙的開水潑到一樣,觸電般地、幾乎是粗暴地一把推開了茹鴻雁,猛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踉蹌著向前走了兩步,拉開一個安全的距離。他的心跳如擂鼓,臉上因為震驚和憤怒而漲得通紅。
    “你幹什麽!別這樣!這樣不好!”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沙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
    茹鴻雁被推開,臉上卻沒有太多意外的表情,反而抬起下巴,帶著一種挑釁的笑意看著李一澤:“怎麽?你怕了?”
    “我怕什麽?!”李一澤強壓著怒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冷靜,“我有對象,你也有對象!我們這樣當然不對!”
    茹鴻雁嗤笑一聲,站起身來,一步步逼近李一澤,眼神銳利:“我知道,你不就是覺得金葉子是局長家的千金,你想做人家的乘龍快婿,怕我壞了你的好事嗎?”
    這句話像一根針,狠狠刺中了李一澤的自尊。他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目光變得冰冷:“你胡說什麽呢!我喜歡葉子,是因為她就是她,跟她的家庭背景沒有半毛錢關係!你少在這裏胡說八道!”
    “是嗎?”茹鴻雁毫不退縮,繼續逼問,語氣帶著酸意和不甘,“那我問你,我哪一點不如金葉子了?論長相,論身材,論對你的心意,我哪點比不上?為什麽你從認識到現在,就一直不肯正眼看我,不肯跟我好?”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和執拗。
    李一澤看著她,感覺既荒謬又疲憊,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茹鴻雁,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兩個人在一起,靠的是互相喜歡,是感覺!這不是在菜市場買菜,可以讓你挑挑揀揀,比較哪個更好!我對你沒感覺,就這麽簡單!你這樣糾纏,沒有任何意義!”
    就在這時,一個清脆而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喲,討論得很熱烈嘛。”
    李一澤和茹鴻雁同時轉頭,看到金葉子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幾步開外的地方。她背著那個醒目的紅色書包,雙手抱在胸前,臉上沒什麽表情,目光平靜地在李一澤和茹鴻雁之間掃過。
    李一澤心裏咯噔一下,立刻快步走到金葉子身邊,急切地拉住她的手,解釋道:“葉子,你來了!你別誤會,我們……”
    金葉子沒等他說完,目光轉向茹鴻雁,語氣平淡:“鴻雁學妹,你們這是在……進行什麽深入的學術探討嗎?”
    茹鴻雁瞬間換上了一副無辜又得體的表情,微笑著說:“葉子姐你別誤會,我們是在模擬下周辯論賽的攻防呢!一澤學長在幫我找邏輯漏洞。”她的應變速度快得驚人。
    正在這時,一個穿著明黃色外賣服、頭上戴著同樣顏色頭盔的男生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正是五毛。他看到眼前的陣勢,愣了一下,隨即臉上堆起熱情的笑容,點頭哈腰地打招呼:“澤哥好!葉子姐好!我那邊剛忙完店裏的事,來晚了,來晚了!”
    李一澤的注意力暫時被五毛的打扮吸引了過去,他皺了皺眉:“五毛,你這穿的……是外賣服?”
    五毛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有些自豪地說:“是啊澤哥!你還不知道吧?我在北邊的誌屯開了家披薩店,主打就是給周邊這幾個大學的學生送外賣,生意還挺不錯的!”
    李一澤勉強笑了笑,壓下心中的波瀾,應酬道:“行啊你小子,都創業當上老板了!等有機會,我也訂一份你的披薩嚐嚐。”
    “沒問題澤哥!隨時給您打折!”五毛爽快地答應著,然後看向茹鴻雁,眼神裏帶著詢問。
    茹鴻雁沒再說話,甚至沒看五毛一眼,隻是麵無表情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擺,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朝著看台另一側的出口走去,有跟皮鞋踩在水泥台階上,發出清脆而孤寂的“噠噠”聲。
    五毛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趕緊對李一澤和金葉子說了聲“澤哥再見,葉子姐再見”,便匆匆追著茹鴻雁的方向去了。
    看台上,隻剩下李一澤和金葉子兩人。晚風似乎更涼了。
    李一澤轉過身,麵對金葉子,雙手握住她的肩膀,眼神誠懇甚至帶著點哀求:“葉子,你聽我解釋,剛才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是茹鴻雁她突然……”
    金葉子靜靜地看了他幾秒鍾,那雙清澈的大眼睛裏情緒複雜,有審視,有疑惑,但最終,還是被一種更深沉的東西取代。她輕輕歎了口氣,打斷了他:“好了,你不用解釋了。”
    李一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卻聽金葉子繼續說道:“我相信你。”她的語氣很平靜,卻帶著一種堅定的力量,“我也相信,你會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處理好的。”她說完,目光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茹鴻雁離開的方向。
    李一澤懸著的心瞬間落回了原地,一股巨大的暖流和感激湧上心頭。他用力握緊了金葉子的手,鄭重地點頭:“你放心!我一定會的!”
    為了打破這略顯沉重的氣氛,他趕緊轉移話題:“好了,先不說這個了。你快跟我說說,五子棋比賽怎麽樣了?是不是大殺四方了?”
    提到比賽,金葉子果然立刻來了精神,臉上重新綻放出光彩,她挽住李一澤的胳膊,一邊拉著他往看台下走,一邊眉飛色舞地開始講述:“那還用說嗎?你也不看看我是誰!我當然是所向披靡啦!尤其是那個一班的暴倫,就是總跟王剛過不去的那個,哈哈,你是沒看見,被我親手斬於馬下,連勝兩局,她臉都氣綠了,灰溜溜地就走了……”
    夕陽徹底沉入了地平線,體育場的照明燈“啪”地一聲齊齊亮起,將場地照得如同白晝。李一澤和金葉子依偎著,沿著台階緩緩向下走去。女孩興奮的講述聲和男孩偶爾的附和聲,漸漸融入了龍城大學尋常而又溫暖的夜色裏。身後空曠的看台,仿佛剛才那場短暫而驚心的風波,從未發生過。但某些悄然改變的東西,或許已經埋下了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