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〇八章 泥屯夜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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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內的時間仿佛被午後的陽光拉長了,流淌得緩慢而靜謐。窗外梧桐樹上的蟬鳴不知疲倦,與空調低沉的嗡嗡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首獨特的夏日催眠曲,卻又奇異地反襯出室內的安寧。
陳秋銘和王春雨依舊頭挨著頭,沉浸在暑假培訓通知的細節裏。電腦屏幕的光映在兩人臉上,勾勒出專注的輪廓。
王春雨纖細的手指劃過屏幕上的“培訓地點:丹城師範學院”一行字,忽然想起什麽,側過頭看向陳秋銘,眼睛微微發亮:“秋銘,我記得你老家林縣,不就是丹城下轄的縣嗎?那這次培訓,豈不是離你家很近了?”她的聲音輕柔,帶著一絲為他感到高興的雀躍。
陳秋銘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點了點頭,嘴角浮現一抹溫和的笑意:“對啊,很近。要是坐高鐵,半個小時就能到縣城。就算慢一點的綠皮火車,也就不到兩個小時。”提到家鄉,他眼神裏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眷戀。
“那……你要不要趁這個機會回家看看?”王春雨關切地問,隨即又體貼地補充,“培訓中間會不會有休息時間?或者提前一天去?”
陳秋銘幾乎沒有猶豫,搖了搖頭:“算了,就一周時間,來回折騰麻煩。培訓安排看起來挺滿的,估計也沒什麽自由活動時間。等我們南方旅行回來,我再專門抽時間回老家待幾天好了,那樣更從容些。”他的語氣平和,透著一種不喜倉促的沉穩。
王春雨理解地點點頭:“也好,反正假期還長。”她的目光重新回到屏幕上,當看到“住宿安排:丹城飯店,標準雙人間,兩人一間”時,秀氣的眉毛微微蹙起,小聲嘟囔了一句:“啊?兩人一間……我最不喜歡和別人合住了,怕睡不好,也怕打擾別人。”她的語氣裏帶著點小小的煩惱,像極了擔心宿舍生活的小女生。
陳秋銘看著她那略帶苦惱的側臉,覺得有些可愛,忍不住起了逗弄之心。他身體微微後仰,靠在椅背上,臉上露出一個半是玩笑半是試探的笑容,壓低聲音說:“如果……我是說如果,培訓方安排咱們兩個住一間房的話,那豈不是完美?既解決了你怕陌生室友的問題,又……”
他話還沒說完,王春雨立刻轉過頭,臉上瞬間飛起兩朵紅雲,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瞪了他一眼,伸手輕輕捶了一下他的胳膊:“陳秋銘!你想什麽呢!大白天的,淨胡說八道!”她那嗔怪的眼神裏水光瀲灩,羞意多於怒氣。
陳秋銘連忙笑著擺手解釋,眼神卻依舊帶著促狹:“哎,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咱們倆這麽熟悉,住一間房肯定不尷尬啊,作息也能互相遷就,總比和不認識的人湊一起強吧?我這是從純實用主義角度出發,為你排憂解難!”他故意把“純實用主義”幾個字咬得重了些。
王春雨被他這強詞奪理的解釋逗得哭笑不得,紅著臉啐了一口:“呸!誰要跟你‘純實用主義’!人家培訓肯定都是安排好的,男老師和男老師住,女老師和女老師住,規章製度怎麽可能允許混住呢?你這腦袋裏整天都在盤算些什麽歪主意!”她雖然嘴上數落著,但嘴角卻抑製不住地微微上揚,顯然並未真正生氣。
“我知道,我知道,”陳秋銘見好就收,笑容擴大,“就是開個玩笑,活躍一下氣氛嘛。看把你緊張的。”
兩人相視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來。輕鬆愉快的氣氛在安靜的辦公室裏彌漫開來,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蜜。窗外的陽光似乎也變得更加溫柔了。
就在這時,陳秋銘放在桌上的手機再次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打破了這溫馨的瞬間。他拿起一看,屏幕上跳動著“張得民”三個字。
“喲,張公子今天怎麽有空想我了?”陳秋銘接通電話,語氣隨意而熟稔。
電話那頭傳來張得民那標誌性的、帶著點慵懶和隨意腔調的聲音:“秋銘啊,別貧!聽說你們學校放暑假了,總算能喘口氣了吧?晚上老地方,泥屯山莊,哥幾個一塊兒聚一聚,給你放鬆放鬆,順便聽聽陳老師的桃李芬芳事跡。”
陳秋銘笑了笑,也沒多推辭:“行啊,難得張董召見。你把好酒好菜都準備好吧,我這邊忙完就過去。”
“放心,虧待不了你!那就這麽說定了,不見不散!”張得民利落地掛了電話。
放下手機,陳秋銘對王春雨說:“是張得民,晚上我們‘泥屯六友’又聚會了。”他頓了頓,看向她,語氣帶著詢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你要不要一起去?”
王春雨聞言,眼中閃過一絲猶豫,隨即輕輕搖了搖頭,語氣溫柔而體貼:“我去……不太好吧?你們兄弟聚會,我一個外人去了,你們反而說話不方便。你們好好聚吧,我晚上正好回去收拾收拾行李,為去丹城做準備。”
陳秋銘理解她的顧慮,點了點頭:“也好。等以後……等我們關係公開了,再正式帶你去見他們。而且,”他壓低了點聲音,“張得民這小子突然組局,說不定真有什麽事要說,集團內部最近好像不太平靜。”
王春雨會意地點點頭:“嗯,那你們玩得開心點,少喝點酒。”她的叮囑自然而貼心。
“知道,我有分寸。”陳秋銘應道。
……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陳秋銘驅車駛離市區,再次來到北郊泥屯村那個熟悉的私人莊園——泥屯山莊。夜晚的山莊更顯清幽,幾盞古樸的路燈在夜色中散發出昏黃柔和的光暈,映照著影影綽綽的樹影和仿古建築的輪廓。蟲鳴聲此起彼伏,空氣裏帶著山野間特有的草木清新氣息。
他停好車,在服務人員的引導下走向他們常聚的那個包間。剛推開厚重的木門,一股混合著飯菜香氣和熱鬧人聲的熱浪便撲麵而來。
“哎呦!我們的陳老師大駕光臨了!”第一個嚷嚷起來的永遠是劉譯陽。他穿著寬大的印花T恤,方臉上帶著誇張的笑容,上來就給了陳秋銘一個結實的擁抱。
桌邊,其他幾人也紛紛笑著起身。穿著灰色高端休閑服、戴著長方形眼鏡的張得民從主位站起來,笑著招手。身材高大的汪錚用他那夾雜英文的調調喊道:“Hey! Bruce Chen!&ne no see!”裴廣達則推了推眼鏡,微笑著點頭致意。李天帛趕緊站起來喊了一聲:“老哥!”
熟悉的氛圍,熟悉的麵孔,讓陳秋銘瞬間放鬆下來。
陳秋銘剛落座,汪錚就帶著促狹的笑容開口了:“銘總,我都聽說了,你上次在這喝酒,可是喝得不省人事了啊!最後還是得民、譯陽和廣達他們幾個把你抬上車的吧?聽說一路送回學校,形象全無啊!”他一邊說一邊搖頭,臉上寫滿了“我看透你了”的表情。
陳秋銘聞言一愣,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努力在記憶中搜索,卻隻有些模糊的片段。他強自鎮定,嘴硬道:“是嗎?有這事嗎?我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汪錚你別在這兒造謠啊!”
劉譯陽立刻起哄,學著陳秋銘平時的語氣:“咋了,銘仔?還不想承認啊?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嘛!”
李天帛也憨憨地笑著補刀:“老哥,不用不承認,我也聽說了。我們絕對不會質疑你的酒量的!真的!你喝那麽多那麽快,換我啊,估計早就‘嘎’一下抽過去了!”他邊說邊做了一個誇張的暈倒動作。
這話一出,包間裏頓時爆發出哄堂大笑。連一向沉穩的裴廣達都忍俊不禁,張得民更是拍著桌子笑得前仰後合。
陳秋銘被兄弟們聯手調侃得麵子上有些掛不住,趕緊舉起雙手做投降狀:“行了行了!打住!那都是過去的事了,肯定是你們幾個合起夥來詐我!別提了別提了,破壞心情!”他故意板起臉,試圖轉移話題,“對了,別光說我,你們幾個最近怎麽樣啊?都各自匯報一下近況,讓我聽聽有沒有什麽新鮮事。”
汪錚最先接過話頭,整理了一下衣領,帶著點小得意說:“我啊,還是老樣子。吃了上次亞洲冬季運動會的紅利之後,‘牛叔英語魔鬼訓練營’依然火爆,生源不斷。最近還談下了幾個國際合作項目呢,過段時間我還要親自帶團去倫敦交流學習。”他說話間不時蹦出幾個英文單詞,已是習慣。
陳秋銘端起茶杯,向他示意:“行啊牛叔!你這‘牛叔英語’真的是要衝出亞洲,走向世界了!佩服!”
接著是裴廣達,他推了推眼鏡,語氣一如既往的冷靜條理:“我也還好,最近的幾個案子還算順利。但是,”他話鋒一轉,輕輕歎了口氣,“還是感覺法治建設任重道遠啊。有些當事人,根本不懂法,進去以後要麽胡說一通,要麽緊張得語無倫次,搞得我們辯護很被動,有時候真是有力使不出。”
張得民像是想起了什麽,插話道:“不對吧,裴律師?你最近可是上我們本地新聞了呢!別光說難處,說說光輝事跡啊!”
裴廣達被張得民一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神情略顯靦腆:“噢,你說那件事啊。確實,前段時間接了一個案子,一審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我覺得證據鏈有問題,堅持做了無罪辯護,上訴到中院。經過幾輪交鋒,最後法院采納了我們的意見,改判當事人無罪了。就是個冤案,幸不辱命。後來有媒體不知道從哪兒得到的消息,跑來采訪了一下,搞得我還怪不好意思的。”他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眼神中那份屬於法律人的堅持與正義感卻熠熠生輝。
陳秋銘由衷地讚道:“裴律師,不愧是‘律政先鋒’!社會就需要多一些像你這樣有良心、有韌勁的律師,法治環境就是在這一點點的堅持和勝利中慢慢改善的。”
他目光轉向李天帛:“老弟,你呢?還在城管隊忙活?”
李天帛撓了撓頭,憨厚地笑了笑:“我也還是那樣,每天忙忙碌碌的,處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可開交。不過,”他語氣認真了些,“最近聽說市城管局要從下麵區縣公選一批年輕幹部上去,我正準備試試呢,材料都提交了。”
陳秋銘眼睛一亮:“這可是好事!要是能調回主城區,無論工作平台還是生活環境,都能提升不少。加油,等你好消息!”
最後,他看向劉譯陽:“陽仔,你的‘90crew街舞團隊’情況如何?還那麽火嗎?”
劉譯陽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語氣比剛才稍微平淡了些:“我的舞蹈班啊……還是那樣。上次苗婉婷在省裏參賽之後,確實是火了一陣,報名的人排長隊。不過熱度這東西,來得快去的也快,最近有點降溫了,算是回歸正常水平吧。”
陳秋銘想起那個跳街舞的女生,問道:“對了,苗婉婷不是馬上又要參加一個全省的比賽嗎?準備得怎麽樣了?”
“對,就在過幾天,”劉譯陽提到這個,精神振作了一些,“這次準備得更充分,目標是爭取在名次上再進一步。要是她能再拿個好成績,對我的舞蹈班肯定又是一波最好的宣傳,說不定就能再次火爆起來了!”他的眼中重新燃起鬥誌。
“好啊,加油!期待你們的好消息。”陳秋銘鼓勵道,隨即像是隨口一問,“對了,陽仔,這個假期回林縣嗎?”
劉譯陽歎了口氣:“暑假本來正是招生旺季,生意好的時候,我是不想走的。但是不走不行啊,下個月我表弟結婚,我媽下了死命令,必須回去參加婚禮。”
“你表弟?”陳秋銘在記憶中搜索著。
“對啊,你忘了?跟我們還是初中同學呢。”劉譯陽提醒道。
陳秋銘恍然:“噢噢!我想起來了,是他啊!那行,等你回去咱們聯係,正好我也打算假期回趟家,到時候一起聚聚。”
汪錚聽著他們聊完一圈,把話題引回陳秋銘身上:“對了,銘仔,光顧著問我們了,你怎麽樣了?在龍城大學這方寸之地,繼續揮灑你的理想主義情懷?”
陳秋銘自嘲地笑了笑,用輕鬆的口氣說:“我啊?還是老樣子唄。獨來獨往,我行我素,堅持自我,不屈不撓。在規則允許的範圍內,盡量做點自己認為對的事,說點自己認為對的話。至於理想主義……算是吧,總得有人相信點美好的東西,不是嗎?”
汪錚帶頭鼓起掌來,其他幾人也跟著笑著拍手。“銘仔還是厲害!佩服!就衝你這份‘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勁兒,就得走一個!”汪錚端起酒杯。
眾人一起喝了一杯。陳秋銘放下酒杯,注意到今晚組局的張得民似乎話不多,眉宇間隱約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鬱色。他看向張得民,直接問道:“張公子,今晚是你張羅的局,怎麽自己反倒不愛說話了?這可不像你的風格。怎麽,有心事?”
張得民被點名,歎了口氣,語氣變得有些低沉:“嗨,別提了,最近我可不太順。”
裴廣達關切地問:“得民,怎麽了?集團出什麽事了?”
張得民眉頭緊鎖:“還不是因為我老爸。他不是剛從馬爾代夫度假回來嗎?”
陳秋銘點點頭:“嗯,我看到《長治月報》上的報道了。”
“他回來以後,”張得民繼續道,聲音裏帶著壓抑的煩躁,“集團裏一些老資格的高管,比如錢本一那幫人,就在他麵前見縫插針地說我老姐和我的壞話。你們知道的,我老爸那個人,本來對我們要求就極其嚴格,近乎苛刻。現在被這幫人天天在耳邊吹風,說什麽我們經驗不足、決策冒進、不夠穩重之類的,我老姐和我的處境一下子就變得被動了。”
劉譯陽驚訝地張大了嘴:“啊?你老爸……真信了?教訓你們了?”
張得民苦笑一聲,笑容裏滿是無奈:“何止是教訓啊。現在集團的重要決策,我老爸重新親自主持,親自把關。我老姐那個總經理,還有我這個董事,基本算是靠邊站了,手裏實權被收走了大半。反倒是錢本一,現在又成了我老爸跟前的大紅人,風頭正勁。”
陳秋銘若有所思,他想起之前在全校大會上錢本一那誌得意滿的樣子,以及邵良誌、朱構等人的上位,心中了然。他問道:“對了,我一直想問,這個錢本一,為什麽能如此深得你老爸的信任?甚至超過了你們這些親生子女?”
張得民又狠狠吸了一口煙,解釋道:“這事說來話長。錢本一的親哥哥,叫錢本全,當年是跟隨我老爸和我大伯一起白手起家、開創長治集團的元老功臣,立下過汗馬功勞。我老爸和他感情極好,就像親兄弟一樣。後來錢本全在一次為集團跑業務的途中發生車禍不幸去世了,臨終讓我老爸好好照顧他弟弟錢本一,我老爸就一直把這份感情寄托在錢本一身上,把他當成親弟弟看待。私下裏,我和我姐見了他,都得規規矩矩喊一聲‘錢叔’。”他頓了頓,目光看向陳秋銘,帶著一絲複雜的意味,“秋銘,你們上次去安順糧庫查出的那些問題,背後的真正黑手,其實就是錢本一。當時事情快要捂不住了,就是我老爸親自出麵,強行把他硬保下來的。不然,他早就……”
陳秋銘聽完,沉默了片刻,緩緩吐出一口氣,眼神變得深邃而銳利:“原來如此……怪不得他能這麽堅挺,屹立不倒。有這麽一層關係在,確實……不好辦啊。”
包間裏一時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窗外是寧靜的夏夜,窗內是嫋嫋的煙霧和兄弟們凝重的神情。權力與親情交織的複雜棋局,似乎正悄然將更多的人都卷入其中。陳秋銘知道,他在龍城大學的日子,注定無法完全置身事外了。他端起酒杯,輕輕晃動著裏麵琥珀色的液體,陷入了沉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