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落鳳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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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那間藏在深巷、名為“落鳳坡”的簡陋理發店,陳秋銘感覺頭頂輕鬆了不少,晚風拂過新修剪的發梢,帶來一絲微涼。蔣子軒在前頭帶路,熟門熟路地拐過兩個彎,一條相對寬敞、煙火氣濃鬱的小吃街便出現在眼前。與剛才理發店的僻靜形成鮮明對比,這裏人聲鼎沸,各色小吃的招牌霓虹初上,交織出夜晚的熱鬧序曲。
    “銘哥,就是這裏了。”蔣子軒在一家飯館門前停下腳步。
    陳秋銘抬頭望去。“雒城人家”四個古樸的大字懸在門楣之上,用的是深褐色的木質牌匾,字體蒼勁有力。門臉是典型的中式建築風格,飛簷翹角,簷下掛著兩串紅燈籠,在漸濃的暮色中散發出溫暖而朦朧的光暈。朱紅色的木門敞開著,能看見裏麵影壁牆上的水墨畫,整體給人一種古香古色、鬧中取靜的雅致感。
    “這地方看著不錯,比我想象的要好。”陳秋銘點了點頭,之前對“小飯館”的固有印象被稍稍顛覆,“我們進去吧。”
    跟著蔣子軒穿過一道月亮門,裏麵是幾個用仿古鏤空雕花木窗隔開的小包間,既保證了相對的私密性,又不顯得完全封閉。他們剛走到其中一個包間門口,裏麵的人似乎就聽到了動靜。
    門被從裏麵猛地拉開,首先衝出來的是金葉子,她臉上洋溢著毫不掩飾的喜悅和一點點“終於抓到你了”的小得意,緊隨其後的是像小尾巴一樣的祁淇,大眼睛亮晶晶的,寫滿了興奮。
    “銘哥!你可算來了!”金葉子不由分說,上前就拉住陳秋銘的胳膊,把他往包間裏拽。祁淇也在另一邊默契地附和:“快進來快進來,就等你了銘哥!”
    陳秋銘幾乎是被兩人“架”著進了包間,按在了那張圓桌明顯是主位的位置上。他有些無奈地笑了笑,環顧了一下在座的幾人。圓桌的安排似乎早有默契:他的右手邊依次是金葉子、祁淇、林曉安;左手邊則是典晨陽、段雪平,以及剛剛落座的蔣子軒。這個座位分布,儼然將他置於了絕對的中心。
    “銘哥你總算是來了!”金葉子一邊給他擺好餐具,一邊語氣帶著小小的抱怨,“我們好幾次聚餐叫你你都不來,可是讓我們很失望啊。”她說話時微微撅著嘴,那神態不像學生向老師抱怨,倒像是妹妹在向兄長撒嬌。
    陳秋銘接過段雪平遞過來的、用開水燙好的茶杯,道了聲謝,才回應金葉子:“你們幾個,總在一起聚餐嗎?”他目光掃過典晨陽、林曉安這些班級骨幹。
    典晨陽作為班長,接過話頭,語氣認真中帶著點自豪:“是啊銘哥,我們這可都是班級的骨幹力量嘛。學習工作之餘,時不時就會一起聚聚,交流一下情況,也算是一種……非正式的班委會,增強班級幹部之間的凝聚力。我覺得,這也是好事啊。”他說話時坐姿端正,即使在這種放鬆的場合,也保持著一種天然的穩重。
    陳秋銘讚許地點了點頭,抿了一口熱茶,溫潤的茶香沁入心脾:“那確實。我能感覺到,我們班的同學,尤其是班級幹部之間,確實非常團結,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這是我最欣慰看到的一點。”
    坐在他斜對麵的段雪平,平時話不多,此刻也開口了,聲音沉穩:“這不是馬上國慶放假了嗎,大家都要回家去,又有一周時間不能見到銘哥了,就想著節前再聚一下。”他話說得樸實,卻透著一股真摯的不舍。
    陳秋銘聞言,心裏微微一暖,麵上卻故意露出誇張的驚訝表情:“那麽誇張的嗎?就一周不見而已。”
    “那當然啊!”祁淇立刻搶著回答,她雙手托著腮,眼睛睜得圓溜溜的,表情極其認真,“銘哥的存在已經成了我們生活中的一部分了!就像……就像每天要吃飯睡覺一樣自然!不知道別人怎麽想,反正我是不願意和銘哥分開的,葉子也是,曉安他們也是!”她的話帶著少女特有的純真和直接,卻恰恰說到了在場每個人的心坎裏。林曉安、典晨陽幾人都默默點頭,表示讚同。
    看著這一張張年輕而真誠的臉龐,陳秋銘心頭那股暖流更洶湧了些,他放下茶杯,語氣柔和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好吧,我信了。”
    這時,蔣子軒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看向金葉子,好奇地問:“哎,葉子,你怎麽沒帶李一澤來啊?”
    金葉子解釋道:“他啊,本來也應該來的。但是被王大成和華清寶那兩個家夥死活拉走了,去中北區那邊參加一個什麽大學生台球交流賽。我看他自己也挺想去的,就放他去了。”
    蔣子軒一聽,來了興趣,笑道:“這樣啊。不過寶大帥不是號稱‘誌合區第一杆’嗎?不知道去了中北區,他那杆還靈不靈了。別到時候被人剃了光頭,回來可就沒臉吹牛了!”他這話帶著善意的調侃,引得眾人一陣哄堂大笑,連陳秋銘也忍不住彎起了嘴角,仿佛已經看到了華清寶可能吃癟又嘴硬的樣子。
    笑聲稍歇,陳秋銘清了清嗓子,表情變得稍微嚴肅了一些,目光掃過在座的每一位學生。包間裏瞬間安靜下來,大家都放下手中的東西,認真地看向他。
    “按理說,”陳秋銘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我是不應該來的。畢竟,老師和學生私下在一起吃飯,就算是純粹的交流感情,也容易授人以柄,被某些別有用心的人抓住這一點大做文章,編排些有的沒的。所以,之前你們每次叫我,我都以各種理由推了。”他頓了頓,看到學生們臉上流露出理解和些許失落,才繼續道,“這次,確實是巧了,我就在附近,剪個頭還被你們‘精準定位’了,再不來,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他伸出兩根手指,語氣不容置疑:“但是,我要先說好兩條規矩。第一,今天這頓飯,不能喝酒,任何含酒精的飲料都不行,我們就以茶和飲料代酒。第二,今天這頓飯,我來請,你們誰也不能跟我搶。”
    他話音剛落,金葉子立刻表態,語氣幹脆利落:“沒問題!隻要銘哥你來,這才是最重要的!規矩我們都聽你的!”其他人也紛紛點頭附和。
    坐在門口位置的林曉安見狀,立刻心領神會,起身示意候在門外的服務員,將早已點好的各種果汁、椰奶、酸梅湯等飲料端了上來。
    飲料上桌,陳秋銘主動拿起一瓶橙汁,自然而然地先給右手邊的金葉子麵前的杯子斟滿。金葉子愣了一下,連忙伸手想要接過瓶子:“銘哥!這不對吧!怎麽能讓你伺候我呢!”
    陳秋銘輕輕擋開她的手,動作流暢地繼續倒著,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沒事,這又不是在學校,沒有那麽多的規矩。你是大寶啊,當然我伺候你。”他說著,目光略帶戲謔地掃了一眼桌上的其他男生,補充道,“他們幾個想讓我伺候?還沒這機會呢。”
    典晨陽立刻笑著接口,語氣帶著點“控訴”和調侃:“是啊葉子,你是不知道!我們在宿舍裏,偶爾湊一起吃點東西喝點飲料的時候,從來都是我們幾個伺候銘哥,給他倒水遞吃的。也就你有這被他親自倒飲料的待遇了!我們可都看在眼裏,‘嫉妒’在心裏呢!”
    段雪平也難得地加入了“聲討”的隊伍,他看著金葉子,語氣平和卻意味深長:“葉子,你到現在還不明白你在銘哥心中的地位有多高嗎?”
    林曉安把腦袋湊過來,表情誇張地說:“是啊!我們隻有羨慕嫉妒的份兒,跟你根本沒有可比性!銘哥對你,那簡直是‘雙標’得明目張膽!”
    連坐在金葉子旁邊的祁淇,也歪著頭,用她那特有的、甜糯的嗓音加入了“指控”,雖然語氣裏更多的是撒嬌:“就是嘛!雖然銘哥也叫我小寶,對我很好,但是我知道,銘哥心裏最喜歡的學生,肯定還是葉子!”
    金葉子被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得不好意思起來,臉頰飛起兩朵紅雲,害羞地低下頭,小聲嘟囔道:“沒有吧……銘哥也很喜歡鄭燚啊,一口一個‘愛徒’地叫著,喜歡得不得了。”
    陳秋銘聽著他們這番半真半假的“爭論”,隻是笑著搖了搖頭,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語氣帶著一種被看穿後的坦然和些許無奈:“你們啊……真的是,我這點小心思,算是被你們看得透透的了。”
    這時,一直沒怎麽參與“爭寵”話題的蔣子軒,推了推眼鏡,擺出了一副分析家的姿態,慢條斯理地開口了:“依我看啊,銘哥對葉子和對鄭燚,那感覺是不一樣的。”
    他這話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連陳秋銘也停下了夾菜的動作,頗有興趣地看向他,想聽聽這小子能說出什麽道道來。
    蔣子軒感受到聚焦的目光,更加來勁了,清了清嗓子說道:“我覺得吧,銘哥對鄭燚,更多的是欣賞。因為鄭燚腦子確實好使,邏輯強,辦事能力頂尖,各項技能值幾乎拉滿,簡直是無所不能的存在。而且她很有思想,看問題深刻,能和銘哥進行深度交流。所以銘哥和鄭燚之間,更像是一種……類似於知己、亦師亦友的關係,彼此尊重,互相啟發。”
    眾人聽他這麽一分析,仔細回想了一下陳秋銘平時對待鄭燚的態度,發現確實如此,紛紛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點頭表示讚同。
    蔣子軒話鋒一轉,指向金葉子,繼續說道:“但是葉子就不一樣了。葉子呢,不像鄭燚那樣事事都追求極致的完美,她有時候會犯點小迷糊,有點小任性,甚至在某些方麵就像個沒長大的小孩子一樣,需要人操心。”他說著,看了一眼陳秋銘,見對方沒有不悅,才大膽地說下去,“但恰恰是這種不完美,顯得更真實。銘哥對她的那種好,是藏不住的寵溺,是哪怕知道她有些小缺點,也會下意識地去縱容、去維護。這種感情,說白了,就是俗話說的‘偏愛’,是不講道理的,是獨一份的。”
    陳秋銘靜靜地聽著蔣子軒這番抽絲剝繭的分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默默地夾了一筷子清炒時蔬放進嘴裏,慢慢地咀嚼著,不肯定,也不否定。仿佛蔣子軒分析的是別人,與他無關,又仿佛是被說中了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感受,隻能用沉默來應對。
    金葉子聽完,眼睛眨了眨,臉上露出了混合著驚訝、恍然和一絲竊喜的複雜表情,她喃喃自語道:“原來……原來是這樣啊。我一直……被偏愛著。”她抬起頭,看向陳秋銘,眼神亮晶晶的,帶著一種被珍視的確認和感動。
    典晨陽看準時機,立刻拿起手邊的飲料瓶子,像握著采訪麥克風一樣,煞有介事地遞到金葉子麵前,模仿著記者的腔調:“那麽!金葉子同學,現在我要采訪你一下了!被我們銘哥如此明目張膽地偏愛的感覺,到底怎麽樣?請你用最真實的感受告訴我們!”
    金葉子被典晨陽這突如其來的“采訪”逗笑了,她也很配合地接過“話筒”——那個飲料瓶子,放在嘴邊,歪著頭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後臉上綻放出一個無比燦爛又帶著點小得意的笑容,說道:“嗯……怎麽說呢?被偏愛的感覺啊……那就是超級無敵有趣!是一種很奇妙、很安心的感覺。反正隻要有銘哥在,我就覺得天不怕地不怕,做什麽都特別有勇氣,因為我知道,無論我闖了什麽禍,或者做了什麽傻事,總會有一個人在後麵給我兜著,無條件地相信我、支持我。”
    陳秋銘聽著她的話,心裏軟成一片,但嘴上還是習慣性地提醒道:“傻孩子,就算我不在,你也要保持你的勇氣和判斷力,不能總是依賴別人。”
    他這話本是出於關心和教導,卻像一根細針,輕輕刺痛了在場學生們那根敏感的神經。
    “銘哥你看你又說這話!”金葉子立刻不滿地嗔怪道,剛剛還陽光燦爛的小臉瞬間垮了下來。
    祁淇也立刻附和,小嘴撅得老高:“就是啊銘哥!你不是答應過我們,不說這種‘不在’的話嗎?你怎麽會不在?你要一直把我們帶到大學畢業呢!”她的語氣裏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
    陳秋銘看著她們激動的反應,心中歎了口氣,知道有些現實問題,終究是無法永遠回避的。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一些,但說出來的話卻帶著一絲現實的沉重:“這種事……哪有絕對的準啊。學校的安排,誰也說不準。沒準明天就一紙通知下來,不讓我當這個班主任了呢?也許是下周,也許是下個月……都有可能。”
    “你別說了!”祁淇猛地打斷他,聲音帶著點哽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金葉子也用力搖頭,眼神倔強:“就是!我不接受!想都別想!”
    連一向沉穩的段雪平,此刻也握緊了拳頭,語氣異常堅定:“銘哥,真要是那樣……我們就聯合全班同學,寫聯名信去找校長!我們去求他,讓他把你調回來!我們隻要你這一個班主任!”
    看著學生們如此激烈而真摯的反應,陳秋銘心中又是感動又是無奈。他連忙抬手向下壓了壓,示意大家冷靜,臉上露出安撫的笑容:“別別別!可千萬別!你們要是真那麽幹了,那我可真成了擁兵自重、要挾領導的‘年羹堯’了!到時候,沒事也變成有事了。”
    他端起自己麵前的飲料杯,目光溫和而鄭重地掃過每一張年輕而充滿依戀的麵龐:“好了,好了,不說那些可能不會發生的假設了。至少現在,此時此刻,我還是法律四班的班主任,還能坐在這裏和你們一起吃飯、聊天。讓我們珍惜當下,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天。來,”他舉起杯子,“為了我們法律四班的團結,也為了即將到來的國慶假期,大家都能和家人度過一段溫馨的時光,我們以飲料代酒,碰一個!”
    “好!”
    “珍惜當下!”
    “幹杯!”
    學生們紛紛舉起手中的杯子,玻璃杯和飲料瓶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所有的擔憂、不舍和那一點點沉重,似乎都隨著這清脆的碰杯聲暫時消散了。包間裏重新充滿了歡聲笑語,大家繼續享受著這難得的、溫馨而放鬆的團聚時光。窗外的夜色徹底籠罩了城市,而“雒城人家”這個小小的包間裏,燈火通明,暖意融融,師生之情,在這一刻,超越了簡單的管理與被管理,化作了彼此生命中一段珍貴而溫暖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