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章 雙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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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拖拉機廠轟鳴的車間裏,嗆人的機油味是她最熟悉的味道。
    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工裝,靈巧的雙手能讓任何一台熄火的機器重新咆哮。
    廠裏的老師傅都拍著她的肩膀誇:“小渝這雙手,天生就是吃技術飯的!”
    每個月發工資的日子,她將那個沉甸甸的信封原封不動地交到父親江衛民手裏,隻為換來他一句冷淡的“怎麽這麽少,這要攢多久才夠你幾個哥哥娶媳婦”。
    昏暗的燈下,她把省下來的所有煤油都給了大哥江振國,自己則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一遍遍地幫他整理高考的複習資料,將自己所有的知識傾囊相授。
    二哥江承誌倒賣收音機,每次收來的舊貨都是她熬著通宵,一個個零件拆解、修複、組裝,才讓它們重新響起聲音。
    三哥江保國跟人打架,是她低聲下氣去給人賠禮道歉,用自己微薄的津貼賠償醫藥費。
    她像一頭老黃牛,為這個家付出了全部。
    她以為,她的付出,至少能為自己換來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那個恢複高考後,她憑本事考上的大學名額。
    然而,當她興奮地從郵遞員手裏接過那封信時,大哥卻一把搶了過去。
    他抽出那張印著的通知書,臉上的笑容無比燦爛,對父親說:“爸,咱家終於有大學生了!”
    當她湊過去準備慶祝時,卻清清楚楚地看到,通知書上,江渝的名字,已經被拙劣地塗改成江月華。
    是她妹妹。
    是她那個一向體弱多病、連小學都沒讀完,卻最受全家人寵愛的妹妹,江月華。
    高考一年前,江月華和母親改嫁去了師長家,可一年以後又自己回來了。
    聽說霍家繼兄對他不好,幾個哥哥心疼她,回來之後手都不讓碰水。
    “小渝,”父親江衛民的語氣不容置喙,“你妹身體不好,去不了農村也下不了廠,這個機會是她唯一的出路。你不一樣,你有技術,又有使不完的牛勁,到哪兒都能活。這件事,就這麽定了。”
    大哥江振國也說:“你功利心太重,總是逼我學習,月華比你討喜多了!以前家裏窮,給不了月華好的,現在我們終於能讓她去讀大學,當幹部了!!”
    而妹妹江月華,則躲在父親懷裏,露出那雙小鹿般濕潤的眼睛,怯生生地說:“姐姐,我不想搶你的機會,但……但爸和哥哥們都這麽說,我……你不會怪我吧?”
    那一刻,江渝心中的什麽東西,徹底碎了。
    她不甘心,她瘋了一樣追到了長途汽車站。
    她隻想問一句為什麽。
    她抓住了江月華的胳膊,而後者卻像躲避瘟疫一樣,用力將她甩開。
    “江渝你煩不煩!這是爸媽和哥哥們一起決定的,你憑什麽來質問我?!”
    就是這一推,讓她們倆踉蹌著跌倒在路中間。
    恰巧就在這時,一輛失控的卡車正巧衝了過來。
    ……
    劇烈的疼痛和窒息感猛然傳來,江渝劇烈地咳嗽著,嗆出了一口鹹澀的淚水。
    她猛地睜開雙眼。
    沒有卡車,沒有血。
    映入眼簾的,是自家院子裏那棵老槐樹,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葉,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點。
    空氣裏彌漫著七月流火的燥熱,和遠處傳來的、令人心煩的蟬鳴。
    以及……屋內傳來的激烈爭吵聲。
    “林文秀,你真要走?你走了,孩子們怎麽辦?!”是父親江衛民的聲音。
    江渝的身體僵住了。
    她低頭,看著自己那雙完好無損,卻因為常年接觸機油而顯得有些粗糙的手。
    她回來了。
    她回到了高考前一年,1976年的夏天。
    “爸!我哪兒也不去,我就跟著你們!”
    一聲淒厲的哭喊打斷了江渝的思緒。
    妹妹江月華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從屋裏衝了出來,一把抱住江衛民的大腿,哭得肝腸寸斷。
    江渝冷眼看著。
    江月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柔弱的肩膀一聳一聳,
    “媽,我知道您是為了我好,那位霍師長家條件好,我跟您過去能過上好日子。”
    “可是……可是我怎麽能扔下爸爸和哥哥們不管呢?他們都是男人,不會照顧自己。!”
    這話說得何等孝順,瞬間就戳中了江衛民的心窩子。
    他感動得熱淚盈眶,一把將小女兒摟進懷裏,對著門口那個孤零零的身影怒吼:“林文秀,你聽見沒有!月華都比你懂事!你這個狠心的女人!”
    林文秀拖著一個破舊的木箱,默然地走了出來。她看著哭倒在地的江月華,清冷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動搖和不舍,她下意識地就想去扶:“月華,媽……”
    “媽!”江月華卻躲開了她的手,哭著抬頭,目光卻直直地射向一直沉默不語的江渝。
    “媽,您別管我了!您帶姐姐走吧!”江月華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字字清晰,“姐姐比我能幹,也比我堅強。到了新家,肯定能幫得上您的忙!”
    她這番話一出,大哥江振國立刻皺起了眉頭。
    他清了清嗓子說道:“月華,話不是這麽說的。那位霍師長是行伍出身,他的家庭,能和我們這種工人家庭一樣嗎?你姐姐她脾氣直,去了那種規矩森嚴的高幹家庭,萬一說錯話、做錯事,丟的可是咱們全家人的臉!”
    是啊,江渝這種上不了台麵的土狗子去了也改變不了她的階級!
    不過就是個爛命根子!無所謂去哪裏反正隻要不在咱家裏!
    二哥江承誌則抱臂靠在門框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精明的譏誚:“就把這個飯桶帶去挺好,省得在咱家吃的多拉得多。”
    江月華聽著哥哥們的話,眼裏的淚掉得更凶了,她柔弱地轉向江渝:
    “姐姐,你別聽哥哥們的。我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我……我就是聽人說,霍師長的幾個兒子,都是人中龍鳳,在部隊裏前途無量。姐姐你去了,要是能……能隨便討好一個哥哥,那以後就是享不盡的福氣了!我就是個沒用的病秧子,這福氣給我,我也接不住。姐姐,你可一定要抓住機會啊!”
    原來如此。
    她的好妹妹,也重生回來了!
    江月華她清楚地知道,留在江家,她可以像前世一樣,繼續當全家人的心尖寵。
    而跟著母親去那個看似風光的軍區大院,不過是寄人籬下,要麵對四個不好相處的繼兄,每天都沒有好臉色。
    所以,她這一世做出了她認為最正確的選擇。
    好,真是好得很!
    江月華見江渝臉色發白,以為她怕了,心中得意,麵上卻哭得更凶,她轉向林文秀,開始最後一擊:“媽,您就聽我的吧!您帶著姐姐走,我會照顧好家裏的……您別擔心我們,您和姐姐好,我們就好了……”
    看著眼前這出感人至深的家庭倫理大戲,江渝非但沒有像他們預想中那樣暴怒或者退縮,反而輕輕地笑了起來。
    她目光平靜地掃過每一個人,最後落在江月華那張梨花帶雨的臉上,“妹妹,謝謝你啊,把這麽好的機會讓給我。”
    江月華的哭聲戛然而止,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江渝,眼裏的算計和得意來不及掩飾,全都僵在了臉上。
    江衛民的臉立刻沉了下來,他最看不得江渝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江渝!你怎麽跟你妹妹說話的!她好心好意,你這是什麽態度!”
    江渝冷笑一聲:“我的態度?我辛辛苦苦在廠裏幹活,工資全交,養著一大家子人。到頭來,倒成了個上不了台麵的土狗子,成了個吃得多拉得多的飯桶?現在有機會離開這個家,我難道不該謝謝你們成全嗎?”
    “你……你這個逆女!”江衛民氣得渾身發抖,揚起粗糙的大手,狠狠一巴掌甩在江渝臉上。
    “啪!”
    清脆的響聲讓院子裏瞬間安靜下來。
    江渝的臉頰迅速紅腫起來,嘴角滲出一絲血跡。但她的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亮得駭人。
    她緩緩地、一字一頓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像冰錐一樣刺進在場每個人的心裏:
    “江衛民,從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父親。”
    “這一巴掌,就當我還了你這麽多年的生養之恩。從此以後,我江渝和母親林文秀,與你們江家再無任何瓜葛!是死是活,都與你們無關。你們也最好祈禱自己以後別有求到我們頭上的一天!”
    說完,她不再看任何人,徑直走到已經驚呆了的母親林文秀麵前,從她顫抖的手中接過那個沉重的木箱。
    “媽,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