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主動爭取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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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夏是淩晨四點整醒的。
窗外的月亮還掛在天上,像塊被啃過的月餅,淡銀的光灑在出租屋的地板上。她摸著枕頭底下的筆記本——深綠色的封皮,邊角卷著毛,是前世從機床廠倒閉那天起就帶在身邊的。翻開第一頁,鋼筆字還清晰:1998年6月12日,滬市機床廠改製方案公示,專利ZL98212345.6擬拍賣。後麵跟著一串歪歪扭扭的備注,是她前世蹲在機床廠門口,聽工人們說的:張建國工程師哭了,說專利是他的命;周廠長拍了桌子,說“我對不起老廠長”;小楊師傅把扳手扔在地上,說“以後再也不用修機床了”。
林夏的手指撫過這些字,指尖有點發燙。前世她是申華證券的正式員工,跟著項目組來機床廠的時候,已經是改製方案確定後的第三個星期。她記得那天雨下得很大,張建國蹲在倉庫門口,懷裏抱著專利證書,雨水把證書封麵泡得皺巴巴的。她想過去勸,卻被同事拉走:“別多管閑事,專利賣了,我們的傭金才能拿到。”後來她聽說,張建國因為專利被賣,一病不起,第二年就走了。
“這次不會了。”林夏對著鏡子輕聲說。鏡子裏的女孩二十歲出頭,紮著高馬尾,額前的碎發用發夾別住,眼睛亮得像星星——像前世剛進投行時,那個充滿鬥誌、想改變一切的自己。她把筆記本裏的資料整理成清單:廠址甲定區馬陸鎮嘉新路128號,廠長周明(1950年生,1978年進機床廠),張建國(1945年生,上海交大機械係1968屆畢業生,住3棟201室),專利號ZL98212345.6(發明名稱“高精度數控車床的進給係統”,1998年5月12日授權),甚至還有張建國的喜好:愛喝濃茶(加兩顆冰糖),喜歡吃食堂的紅燒肉(每周三才有)。這些細節是她前世花了半年時間收集的,現在全派上了用場。
六點整,項目組的老式桑塔納停在出租屋樓下。司機老張搖下車窗,嘴裏叼著根牡丹煙,煙味飄進樓道:“小林,快點,王經理等著呢。”林夏拎著公文包跑下去,公文包裏裝著清單、市場報告、一張1998年的甲定地圖,還有一盒潤喉糖——她記得老張有慢性咽炎,吃不了太辣。
“老張,給你帶的潤喉糖。”林夏坐進副駕駛,把糖盒遞過去。老張愣了一下,接過糖盒,笑著說:“還是小林貼心,上次我跟王經理說喉嚨疼,你就記著了。”他把煙掐滅,放進煙灰缸,發動汽車。桑塔納的引擎發出嗡嗡的聲音,像頭老黃牛。林夏看著窗外,1998年的魔都清晨,馬路上的自行車比汽車多,賣豆漿的攤子冒著熱氣,穿著藍布衣服的農民挑著菜筐走過,筐裏的青菜上還帶著露水。
“小林,你對機床廠很熟悉啊?”老張一邊開車,一邊問。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布滿老繭,指縫裏還留著昨天修汽車的機油印。林夏笑著晃了晃手裏的地圖:“昨天查了一下午資料,甲新路是南北走向,機床廠在路西,旁邊有個加油站,對吧?”老張點頭:“沒錯,去年我送王經理去甲定,就是在那個加油站加的油。”他頓了頓,又說:“不過那廠子挺偏的,路不好走,你坐穩了。”
車開了兩個小時,終於到了嘉定區。林夏盯著窗外,路邊的農田越來越多,稻苗剛插下去,綠油油的一片。遠處的廠房煙囪冒著淡淡的煙,她認出那是機床廠的煙囪——前世倒閉的時候,煙囪是黑的,像根死了的樹樁,現在還有煙,說明還有人在幹活。“快到了。”老張指著前麵說。林夏抬頭,看見路邊的路牌:甲新路120號,路牌旁邊有個加油站,加油站的牌子上寫著“國營甲定加油站”,字體是紅色的,有點褪色。
機床廠的大門出現在眼前。廠牌是鐵做的,上麵“魔都市機床廠”幾個字的漆掉了一半,“市”字的最後一筆隻剩下個紅點。保安室裏的老頭抱著個半導體收音機,正在聽滬劇《羅漢錢》,收音機的電池蓋沒蓋,露出裏麵的五號電池。林夏下車的時候,老頭抬頭看了她一眼,又繼續聽收音機,嘴裏跟著哼:“羅漢錢,羅漢錢,我家的羅漢錢……”
“這廠子也太破了。”劉姐皺著眉頭,摸了摸廠門的鐵欄杆,欄杆上的鏽渣掉在她的手上,她趕緊擦掉,“王經理,你看這欄杆,都鏽成這樣了,能賣出錢嗎?”王經理咳嗽了一聲,伸手推了推眼鏡:“先看看裏麵再說。”他穿著件灰色的西裝,西裝外套搭在臂彎裏,裏麵的白襯衫領口有點發黃——林夏知道,他昨天加班到十點,沒來得及換衣服。
林夏跟在後麵,盯著廠房的窗戶。窗戶是木框的,玻璃上有幾道裂痕,用透明膠貼著。她想起前世倒閉的時候,窗戶的玻璃全碎了,風呼呼地往裏麵灌,工人們坐在台階上,手裏拿著欠條,哭著喊:“我們的工資呢?我們的專利呢?”現在,窗戶裏透出燈光,有人在裏麵走動,她甚至聽見了機床運轉的聲音——吱呀,吱呀,像前世小時候聽慣的催眠曲。
“王經理,這邊請。”周明從廠房裏走出來,手裏拿著個茶杯,茶杯上印著“魔都市機床廠1988年紀念”。他穿著件舊西裝,領口有點髒,袖口卷著,露出裏麵的藍布襯衫。看見林夏,他愣了一下:“這位是?”王經理介紹:“這是我們組的實習生,林夏。”周明笑著伸出手:“小林同誌,歡迎歡迎。”林夏趕緊握手,周明的手很涼,像剛摸過冷水。
“周廠長,我們先看看車間吧。”王經理說。周明點頭,帶著他們往裏麵走。車間裏的機器大多是八十年代的,上麵刻著“1985年製造”“1988年進口”的字樣。周明指著一台老式車床說:“這台是我們1988年花二十萬買的,當時是廠裏的寶貝,現在還能用來加工零件。”他的手指撫過車床的導軌,上麵有層薄薄的油,“小楊,別累著。”他對旁邊的年輕工人說。小楊擦了擦汗,笑著說:“周廠長,我不累,這台車床我修了三年,比我對象還親。”周圍的工人都笑了,林夏也笑了——前世她沒見過這樣的場景,那時候車間裏冷冷清清的,隻有灰塵在飛。
“張工程師在哪裏?”林夏突然問。她聽見倉庫方向傳來金屬敲擊聲,叮叮當當的,像有人在修機器。周明愣了一下,指著車間後麵說:“他在倉庫,最近在修一台舊機床。”他的語氣裏帶著點無奈,“那台機床是1979年買的,早就該報廢了,他說能修好,天天泡在倉庫裏。”林夏點頭,說了聲“謝謝”,就往倉庫跑。
倉庫在廠子的最裏麵,門是鐵皮做的,上麵掛著把大鎖,鎖孔裏塞著點灰塵。林夏推開門,門發出吱呀的聲音,像個老人在歎氣。裏麵黑漆漆的,隻有一盞白熾燈亮著,鎢絲發黑,照在一堆舊機器上,灰塵在燈光裏飛舞。她喊了一聲:“有人嗎?”回聲很大,撞在機器上,又彈回來。
“誰啊?”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林夏循聲望去,看見一個老頭從一台舊機床後麵站起來,手裏拿著扳手,臉上全是油汙——左邊臉頰有塊黑,是機油,右邊眉毛上沾著點鐵屑。他穿著件藍布工作服,工作服的肘部有兩個補丁,頭發白了一半,亂亂的,像堆幹草。
“張工程師,您好。”林夏趕緊走過去,伸出手,“我是申華證券的實習生,林夏。”張建國看了她一眼,沒握手,把扳手往機器上一放:“投行的?上次來的那個姓李的,說要把我們的專利賣給出價高的,你們是不是一夥的?”他的聲音裏帶著點憤怒,眼睛有點紅,可能是熬夜修機器。
林夏縮回手,從包裏拿出紙巾,遞給他:“張工程師,您先擦把臉,我不是來賣專利的。”張建國猶豫了一下,接過紙巾,擦了擦臉,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表情:“對不起啊,小林同誌,我剛才有點衝動。”林夏笑了:“沒關係,張工程師,我能理解您的心情。”
“你找我有事嗎?”張建國問。林夏從包裏拿出專利證書的複印件:“我聽說您有個數控車床的專利,能不能讓我看看?”張建國愣了一下,轉身走到一堆箱子後麵,搬開一個箱子,拿出個鐵盒。鐵盒上有個鎖,鎖孔裏有點生鏽,他從口袋裏掏出鑰匙,鑰匙鏈是個舊機床的模型——木頭做的,很精致。“這是我女兒小時候給我做的。”他說,聲音裏帶著點溫柔,“她現在在上海讀大學,學的是機械係,跟我一樣。”
打開鐵盒,裏麵裝著專利證書,封麵已經翻舊了,上麵有張建國的簽名。林夏翻開證書,裏麵的圖紙畫得很詳細,標注著每個零件的尺寸,還有張建國的手寫備注:“1995年7月15日,第一次實驗成功,老廠長請我們吃了餃子,韭菜餡的,我吃了三個。”“1996年10月8日,申請專利,那天我女兒出生,取名叫張琳。”“1998年5月12日,拿到證書,老廠長拍著我的肩膀說‘建國,你為廠子立了大功’。”林夏的眼睛有點濕,這些備注她前世見過,當時張建國指著這些字說:“小林,你看,這是我的命。”
“張工程師,您的專利很有價值。”林夏抬頭,眼裏全是真誠,“我查了國外數控車床的市場報告,您的進給係統比國外的產品成本低30%,精度高15%,很適合國內中小企業使用。”她從包裏拿出份資料,遞給張建國,“您看,這是我做的調研,國內有二十多家企業需要這樣的技術,要是我們能找到合作方,讓他們投資機床廠,保留專利,那麽機床廠就能重新開工,工人們也有工作,您的心血也能繼續發揮作用。”
張建國翻著資料,手有點抖。他指著一張圖表說:“這個成本對比,是真的?”林夏點頭:“我找了三個機械廠的工程師驗證過,他們都說您的設計很巧妙。”張建國的眼睛裏泛起淚光,他把資料放在機器上,雙手捂住臉:“我就知道,我的專利不是沒用的。”他抬頭看著林夏,聲音沙啞:“姑娘,你說的是真的?你們真的能幫我們保留專利?”
林夏抓住他的手,張建國的手很粗糙,像老樹皮,布滿了裂痕:“張工程師,我向您保證,我會盡最大努力。”她想起前世張建國蹲在倉庫門口的樣子,想起他懷裏的專利證書,想起他說“我的心血白費了”,現在她握著他的手,感覺他的手在抖,像個孩子找到了丟失的玩具。
“姑娘,要是你能做到,我給你磕個頭都行。”張建國突然說,就要往下跪。林夏趕緊扶住他:“張工程師,您別這樣,這是我應該做的。”她從包裏拿出塊巧克力,遞給張建國:“您肯定沒吃早飯,先吃塊巧克力墊墊。”張建國接過巧克力,剝開來,放在嘴裏,嘴角露出點笑:“這是我女兒最喜歡吃的,她每次回家都會給我帶。”
這時,外麵傳來王經理的聲音:“林夏,你在哪裏?”林夏對著張建國笑了笑:“我去跟領導說,您等著我的好消息。”她轉身往外麵跑,陽光透過倉庫的窗戶照進來,照在她的臉上。她摸了摸口袋裏的木頭機床模型——是張建國剛才塞給她的,模型的輪子還能轉。她想起前世張建國給她的模型,當時她沒珍惜,後來丟了,現在她緊緊攥著,心裏想:“這次,我不會再錯過了。”
跑到王經理身邊,林夏喘著氣說:“王經理,張工程師的專利很有價值,我們能不能考慮保留專利,找合作方投資?”王經理愣了一下,接過她手裏的市場報告,翻了翻:“你做的?”林夏點頭:“我查了一個星期的資料,國外的產品成本太高,國內企業需要性價比高的技術,張工程師的專利正好符合。”王經理看著她,眼裏帶著點欣賞:“不錯,小林,你挺用心的。”
林夏笑了,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看見遠處的廠房煙囪冒著煙,看見小楊師傅在擦機床,看見周廠長在跟工人說話,看見張建國站在倉庫門口,手裏拿著她給的巧克力,對著她笑。她知道,這一次,她抓住了機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