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4章 還是要靠自己

字數:4716   加入書籤

A+A-


    飯後。
    餘老太太用一塊褪色的藍粗布手巾擦了擦嘴,眼神掃過桌上簡陋的杯盤,平靜地宣布道:“從明個兒開始,到半月後為止,每晚的晡食,加煮三枚雞子。老大、老二,各吃一枚。餘下一枚,你們眾人分了添點滋味。”
    “雞蛋?”這聲微弱的疑問幾乎同時浮現在全家人的心頭。那幾隻老母雞下的蛋,平日可是家裏的油鹽細碎的唯一指望,誰敢奢想真落到自己嘴裏?然而,這個乍聽像是“改善夥食”的消息,非但沒帶來半分喜悅,反而像一塊巨大的、浸透冰水的厚布,猛地捂住了所有人的口鼻。空氣瞬間凝結成鐵塊,沉甸甸地壓在心口,幾近窒息。
    蕭寧的心陡然一沉。他知道這顆石子投向了哪片死水。
    ??院試!??再過半月,就是大裕王朝三年兩次的院試之期!隻有闖過這道獨木橋,才能摘取那頂最基礎卻也最難的“秀才”功名帽。這兩枚雞蛋,是祖母為即將踏上戰場(考場)的兩個兒子準備的最後一點滋補“彈藥”。
    ??這是大伯蕭伯度和父親蕭仲遠——兄弟倆即將邁進的,第十一次院試考場。??
    十年光陰,十度寒暑,十次折戟沉沙!
    蕭家祖上也曾煊赫一時,良田廣廈。緣何短短二十載便潦倒如斯?這深不見底的窮坑,不就是被這“兩位讀書種子”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用落榜的成績單和昂貴的讀書開銷,硬生生刨出來的嗎?
    王氏臉上,那笑被愁紋徹底取代。
    周氏撫著肚子的手微微發顫。
    蕭仲遠低垂著頭,眼底最後一點光亮都熄滅了,黯淡得像蒙塵的古陶。
    可誰敢說?誰又敢在此時此刻,對著老餘氏眼中那如同永不熄滅的爐火般熊熊燃燒的“桂榜高中、光宗耀祖”執念,潑下一瓢“算了、別考了”的冷水?
    “娘……”大伯蕭伯度幹澀的喉嚨滑動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氣,那吸氣聲像拉破風箱般粗嘎。他挺起胸膛,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斬釘截鐵的信念,盡管尾音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兒子……兒子此番……此番必中!定要……定要為娘掙回臉麵!”這話,他自己都忘了說過多少次。十年前的豪情早已被失敗磨成粉末,隻剩機械般的蒼涼重複。
    餘老太太像是根本沒瞧見滿屋子絕望的氣息和灰敗的臉色,她臉上綻開極其真摯欣慰的笑容,眼神溫暖得如同在看兩顆稀世明珠:“莫要有壓力,隻管安心溫書,仔細作答。前兩夜喲,你們地底下的爹托夢給我了!”她語氣神秘而篤定,“他老人家說啊,你們哥倆兒,今年時運到了!鐵定是能中的!娘信他!娘對你倆……有萬分信心!”
    句句都是“莫要有壓力”,字字都是“放寬心”。
    可她眼中那殷切得近乎狂熱的光芒,如兩道燒紅的烙鐵,死死釘在蕭伯度和蕭仲遠的臉上、心上。無形的鐐銬銬住了他們的呼吸,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窒息感,沉甸甸地籠罩下來。
    “相……相公,小叔,”王氏覷著婆婆的臉色,又看看自家男人那慘白的臉,怯怯地出聲提醒,“該……該回房溫書了……”
    這聲提醒如同特赦令。
    “哎!這就去!”蕭伯度幾乎是彈了起來,聲音幹澀。
    “是,娘!兒子這就去用功!”蕭仲遠也慌忙應聲,緊跟著兄長逃也似的衝向屬於他們那方苦讀的小天地。
    腳步聲倉惶。
    餘老太太仿佛完成了一件心滿意足的大事,疲憊而欣慰地長長歎了口氣。
    妯娌倆交換了一個複雜難言的眼神,默默起身。老餘氏、王氏、還有扶著腰略顯笨拙的周氏,默默地走到院子角落那副吱呀作響的老木織機旁坐下。織麻,這個枯燥卻能換來零星銅板的活計,是貧苦人家農閑時的喘息之道。
    蕭寧、蕭雲、蕭瑤兒三個小人兒,則被喚到近前,幫著娘親和祖母做些分撿理順麻線的輕省活兒。粗糙的苧麻線散發著幹燥的氣息,那織出的布匹,即便在市麵上也最是廉價粗劣,一匹布也換不來幾枚銅錢。然而對於搖搖欲墜的蕭家來說,每一縷麻線,都如同捆紮在破船上的救命稻草。
    蕭寧的手指撚過粗糙的麻絲,目光掠過吱呀作響的舊織機,落在祖母稀疏花白的發鬢上,落在母親周氏因孕育而沉重卻難掩疲憊的側影上。
    ??這牢籠!??他不甘地在心中呐喊。必須撕開一條路!
    可這具身體……這該死的八歲稚童的軀殼!縱然腦中裝著足以改天換地的錦繡文章,此刻又能如何?縛翼難翔!
    科舉……這個萬般皆下品的時代,唯一、且最堂皇的青雲階梯。
    可是……
    裏屋再次傳來父親那熟悉的、帶著不確定停頓和懊喪歎息的讀書聲——“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呃,下一句……下一句……”
    蕭寧痛苦地閉了閉眼,心底一片冰涼。
    絕望。
    他對那兩位即將進行第十一次衝鋒的父輩,已然絕望。
    至於原因麽——他猛地抬起頭,視線穿透破敗的窗欞紙,投向那兩扇緊閉的房門,眼神複雜如冬日的暮靄。
    夜幕,如同墨汁般無聲無息地潑灑下來,吞沒了蕭家小院最後一絲光亮。
    昏黃的油燈在蕭伯度和蕭仲遠的房間裏再次頑強地跳動起來,如同他們岌岌可危的科考夢。
    王氏和周氏依著婆婆嚴命,各自操起了自己的“武器”,邁入夫君的考場。
    “曰:左杖黃鉞……右秉……白、白旄……以麾……”蕭仲遠的聲音含糊黏連,帶著濃重的困意,像蚊子哼哼。他的頭一點一點,眼看著就要栽向冰冷的案牘。
    “嗤啦——!”
    驟然繃緊的發根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懸在梁上的麻繩猛地將他係著的發髻狠狠向上一拽!
    “嗷——!疼死俺咧!”蕭仲遠瞬間被劇痛激醒,五官疼得皺成一團,淚花都迸了出來,“曰……曰……曰個沒完啊!我的親娘祖宗!頭……頭皮都要扯掉啦!”他嗚咽著,不敢伸手去碰那根要命的“懸梁繩”。
    隔壁屋子。
    “惟二月既望,越六日,乙未,王朝步自周,則至於豐。惟太保……先……周公……相宅……”蕭伯度腦門冒汗,背得磕磕絆絆,語氣裏是壓抑不住的煩躁和崩潰。“越若來三月……惟……惟……”他猛地捶了一下桌子,“惟什麽啊!我白天裏明明背得滾瓜爛熟!怎麽到夜裏它就跑了?!又跑了!”
    他煩躁地揪著自己的頭發,眼中滿是紅血絲,對著守在旁邊、手裏緊握著錐子的王氏嘶吼:“紮!娘子!再給俺紮一下狠的!往這!胳膊!使點勁!”
    王氏嚇得手直哆嗦,看著丈夫大腿外側昨日紮出的那個血點還隱隱有血跡,更下不去手。
    “紮啊!紮醒了俺就知道了!”蕭伯度眼珠都瞪紅了。
    王氏閉眼,心一橫,對著他手臂內側的軟肉狠狠紮了下去!
    “嘶——嗷——!!”一聲慘嚎幾乎掀翻屋頂!
    這劇痛如同鑰匙,“哢嚓”一聲打開了記憶的鎖。
    “對了!對了!是惟丙午朏!!”蕭伯度疼得齜牙咧嘴,臉色扭曲,眼中卻射出癲狂的亮光。
    “紮……紮……紮狠了……血……血流……”王氏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
    蕭伯度低頭一看,手臂上一個不小的血洞正汩汩往外冒血!
    “呃!”他倒吸一口涼氣,眼前猛地一黑,整個人軟麵條似的從凳子上滑落,直挺挺砸向地麵!
    下一秒,王氏驚恐的尖叫、蕭雲和蕭瑤兒從隔壁衝進來的哭喊聲,徹底打破了蕭家小院那虛偽的“平靜”。
    另一間廂房的小床上,八歲的蕭寧用力翻了個身,將小小的腦袋深深埋進散發著陳舊稻草氣息的被子裏。
    太慘了……太慘烈了……
    他聽著兩邊的兵荒馬亂,絕望地、無聲地在心底咆哮——
    蒼天在上!祖師爺開眼!
    指著這兩位爹去“科舉興家”?
    蕭寧仿佛看到一條無限循環的死胡同,盡頭隻有黑暗。
    看來,捅破這寒門天穹的使命,終究是要落在自己這個偽八歲真學霸的肩膀上了!
    這沉重的擔子,快把他稚嫩的肩膀壓垮了。
    夜深了,蕭家兄弟房間的燈火終於熄滅,隻留下難言的疼痛氣息和死寂般的壓抑,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