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煙中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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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濃煙,是無聲的巨獸,吞噬了光,吞噬了聲音,吞噬了方向。
    在六樓的樓梯平台上,世界被簡化為一片混沌的、嗆人的黑暗。火光被隔絕在濃煙之外,隻能投射出模糊而詭異的暗紅色輪廓,像地獄深處搖曳的鬼火。
    陳默就在這片鬼火的中央。
    他單膝跪地,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像在吞咽燒紅的炭粉。肺部傳來的灼痛,讓他幾乎要失去意識。但他不能倒下。他知道,這片由衛戰無意中製造出的濃煙,是他唯一的生機,也是他反擊的完美帷幕。
    “咳……咳咳!媽的!人呢?”
    “看不見!什麽都看不見!”
    不遠處傳來“禿鷲”小隊成員驚慌失措的叫罵和咳嗽聲。他們的陣型,在視野被剝奪的瞬間,已經徹底亂了。人類在未知和黑暗麵前的恐懼,是平等的。
    陳默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壓下喉嚨的癢意。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甚至連呼吸都放得極輕。他像一塊融入黑暗的石頭,用耳朵,而不是眼睛,來定位獵物。
    一個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壓抑的咳嗽,正在向他的右側移動。那人顯然想退到樓梯下方,尋找空氣更清新的地方。
    就是他了。
    陳默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一張拉滿的弓。他沒有起身,而是像貼地滑行的蛇,雙腳猛地發力,無聲地撲了過去。
    距離在黑暗中被無限拉近。
    那個“禿鷲”成員剛轉過身,還沒來得及看清任何東西,隻感覺一股冰冷的殺意從側後方襲來。他本能地想要舉槍,但已經太遲了。
    一隻強有力的手臂,如同鐵箍,從後麵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
    “呃——!”
    他發不出聲音,手中的槍“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緊接著,他感覺到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抵住了他的後腰。
    是開山刀的刀柄。
    陳默沒有用刀刃,在完全看不清的情況下,用刀刃風險太大。他用最原始、最可靠的方式,將全身的力量,通過那隻手臂,灌注到對方的脖頸上。
    肌肉與骨骼發出令人牙酸的擠壓聲。
    那個“禿鷲”成員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雙腿亂蹬,在水泥地上劃出刺耳的摩擦聲。但他的掙紮,在陳默那如岩石般穩定的絞殺下,顯得如此徒勞。
    幾秒鍾後,掙紮停止了。身體一軟,徹底沒了聲息。
    陳默緩緩鬆開手,將那具溫熱的屍體,輕輕地放在地上,沒有發出一絲多餘的聲響。
    他又解決了一個。
    他撿起地上的手槍,熟練地檢查了一下彈匣,然後別在了自己的腰後。在這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戰場上,近戰之後,槍依然是最高效的武器。
    就在這時——
    “砰!”
    一聲沉悶而巨大的槍響,不是從樓梯間傳來,而是從上方,從七樓的公寓內部傳來!
    這聲槍響,如同在死寂的湖麵投下了一塊巨石,讓所有人都為之一震。
    黑狗正在煙霧中摸索著牆壁,試圖重整隊伍。這突如其來的槍聲,讓他猛地停下腳步,側耳傾聽。
    槍聲來自屋內?難道他們內訌了?還是說……那個躲起來的男人,終於忍不住了?
    緊接著,是木頭被狠狠踹開的爆裂聲!
    “嘩啦——”
    七樓那扇被烈火舔舐得焦黑的公寓大門,被人從裏麵一腳踹開!
    一個全身裹著被燒得破破爛爛的濕棉被、懷裏緊緊抱著一個孩子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
    是衛戰!
    他的頭發被燒焦,臉上滿是黑灰和汗水,眼神卻不再是之前的恐懼和慌亂,而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後,徹底豁出去的瘋狂與決絕!
    他沒有看任何人,目標明確得可怕——衝出去!活下去!
    “囡囡,閉上眼!抓緊爸爸!”他用嘶啞的、幾乎不成人聲的嗓音,對著懷裏的女兒吼道。
    然後,他像一頭發瘋的公牛,低著頭,用肩膀和後背,硬生生撞開門口還在燃燒的雜物,衝進了樓道!
    “是另一個!他抱著孩子衝出來了!”
    “老大,在那邊!”
    衛戰的出現,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那龐大而顯眼的目標,以及懷裏孩子的存在,使他成為了這片黑暗中最醒目的靶子。
    黑狗的臉上,閃過一絲獰笑。
    來得好!正愁找不到你們!
    “別開槍!抓活的!”黑狗下達了命令。一個活著的工程師,比一具屍體有價值得多。更何況,還有一個孩子作為最好的籌碼。
    兩個“禿鷲”成員立刻會意,一左一右,朝著衛戰衝來的方向包抄過去。濃煙雖然影響視線,但衛戰那不管不顧的衝鋒,也暴露了他的位置。
    衛戰根本沒有戰鬥的技巧,他唯一的念頭,就是用自己的身體,為懷裏的女兒撞開一條生路。
    他感覺到了側麵襲來的風聲。他沒有躲閃,而是猛地將身體一橫,用自己的後背,硬生生迎向了其中一個敵人!
    “砰!”
    一聲悶響,衛戰感覺自己的背部像是被一柄鐵錘狠狠砸中,劇痛讓他眼前一黑,差點栽倒。但他死死咬著牙,雙腳如同在地上生了根,一步未退。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懷裏的囡囡護得更緊了。
    那個撞上他的“禿鷲”成員也沒想到衛戰會這麽悍不畏死,被這股蠻力撞得一個踉蹌。
    而就在這一瞬間——
    在他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衛戰吸引的這一瞬間——
    那個一直蟄伏在黑暗中的鬼魅,動了。
    陳默的身影,從濃煙的另一側,如閃電般射出。他手中的開山刀,在火光的映襯下,劃出一道死亡的弧線。
    包抄衛戰的另一個“禿鷲”成員,正準備伸手去抓囡囡,忽然感覺脖頸一涼。
    他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
    他低下頭,隻看到一抹血線,從自己的脖子上飛快地綻開。力氣,隨著溫熱的血液,正急速地從身體裏流逝。他想喊,卻隻發出了“嗬嗬”的漏氣聲。
    他的身體,軟軟地跪倒在地。
    “誰?!”
    黑狗猛地回頭,他隻看到一個模糊的黑影,一閃而過,快得不似人類!
    恐懼,第一次真正地攫住了他的心髒。
    這煙霧裏,藏著一個鬼!一個看不見、摸不著,卻能隨時收割性命的死神!
    “撤!所有人向我靠攏!撤下去!”黑狗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無法掩飾的驚惶。
    他終於明白,火攻是一個多麽愚蠢的決定。這火,這煙,非但沒能成為他們的武器,反而為對方創造了一個完美的獵殺場!
    陳默沒有追擊。
    他一把拉住還在和敵人角力的衛戰,低吼道:“走!”
    衛戰被這一聲吼驚醒,他回頭,看到陳告那張被煙熏得漆黑的臉,和那雙亮得嚇人的眼睛。
    他來不及思考,也來不及道謝,求生的本能驅使著他,抱著囡囡,跟在陳默身後,朝著樓梯下方衝去。
    “想跑?!”
    黑狗聽到了他們奔跑的腳步聲,他狀若瘋虎,舉起手槍,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瘋狂地傾瀉著子彈!
    “砰!砰!砰!砰!”
    子彈在黑暗的樓道裏亂飛,打在牆壁上,迸射出點點火星。
    陳默一把將衛戰和囡囡推到牆角,用自己的身體擋在前麵。一顆子彈擦著他的手臂飛過,帶起一道灼熱的血痕。
    他眉頭都沒皺一下。
    他反手從腰後拔出那把剛剛繳獲的手槍,看也不看,對著黑狗聲音的方向,還擊了一槍!
    “砰!”
    這一槍,並非為了殺人,而是為了壓製。
    果然,黑狗的槍聲戛然而止。在看不見的情況下,沒人敢賭自己會不會被一顆流彈命中。
    趁著這短暫的停滯,陳默吼道:“快走!去一樓!別停!”
    三人不再猶豫,沿著樓梯,瘋狂地向下衝去。
    他們衝過五樓,衝過四樓。
    樓道裏,空氣逐漸變得清晰,但依然彌漫著刺鼻的煙味。頭頂上傳來火勢蔓延的“劈啪”聲,和建築結構不堪重負的呻吟聲,仿佛整棟樓隨時都會坍塌下來。
    身後,黑狗的怒吼和腳步聲緊追不舍。他已經顧不上隊伍,一個人追了下來。他不能接受,在付出了如此大的代價後,獵物就這麽從他眼皮子底下溜走。
    “站住!你們跑不掉的!”
    陳默和衛戰沒有理會。他們隻有一個目標——一樓的大門!
    終於,那扇被“禿鷲”小隊暴力破開的單元門,出現在了視野裏!門外,是廢土世界那灰蒙蒙的、卻象征著自由的天空!
    希望就在眼前!
    衛戰抱著囡囡,第一個衝了出去!
    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裏,讓他有一種重獲新生的感覺。囡囡在他懷裏,也終於不再咳嗽,大口地呼吸著。
    陳默緊隨其後,他沒有直接衝出去,而是在門口的位置猛地一個轉身,舉起了槍,對準了黑洞洞的樓道。
    他要為衛戰的下一步行動,爭取時間。
    “上車!快!”陳默頭也不回地吼道。
    衛戰沒有任何遲疑,抱著女兒,衝向了停在樓下不遠處的那輛,屬於“禿鷲”小隊的猙獰皮卡!
    那是他們唯一的交通工具!
    黑狗的身影,也追到了一樓的樓梯口。他看到了衝向皮卡的衛戰,也看到了持槍守在門口的陳默。
    他的雙眼瞬間變得血紅。
    “找死!”
    他舉槍,和陳默形成了對峙。
    兩人都藏在掩體後麵,誰也不敢輕易露頭。
    而另一邊,衛戰已經拉開了皮卡車的車門。他沒有絲毫猶豫,將囡囡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副駕駛座上,然後自己則繞到駕駛位。
    他的手,在方向盤下麵瘋狂地摸索著。
    他在大學時,和同學玩鬧,學過最簡單粗暴的偷車方式——扯線打火!
    他找到了兩根顏色不同的電線,用盡全身的力氣,一把扯斷!
    “滋啦——”
    電火花閃爍。
    皮卡車那沉寂的引擎,發出一聲咆哮,被成功啟動了!
    “轟——”
    引擎的轟鳴聲,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黑狗的心上。
    他知道,如果讓他們把車開走,在這片廣闊的廢土上,他將再也沒有機會追上!
    “不!”
    黑狗怒吼一聲,不顧一切地從樓道裏衝了出來,舉槍對準了駕駛室裏的衛戰!
    但就在他衝出來的同一時間。
    “砰!”
    陳默開槍了。
    這一槍,打的不是黑狗的要害,而是他腳下的地麵!
    子彈濺起的水泥碎屑,打在黑狗的小腿上,讓他本能地一滯。
    就是這零點幾秒的停頓,衛戰已經狠狠地踩下了油門!
    “嗡——!”
    皮卡車像一頭蘇醒的鋼鐵猛獸,輪胎在地麵上劃出兩道漆黑的印記,猛地向前竄了出去!
    黑狗的子彈,最終打在了皮卡車的尾部,迸出一串火花。
    陳默在開完那一槍後,沒有絲毫戀戰,轉身,用最快的速度,衝向了已經開動的皮卡車,一個飛身,穩穩地落在了後麵的車鬥裏。
    “開車!別停!”陳默趴在車鬥裏,對著駕駛室大吼。
    衛戰死死地踩著油門,皮卡車發瘋似的,衝出了這片被死亡籠罩的居民區,向著荒野,疾馳而去。
    黑狗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那輛越開越遠,最終消失在地平線上的皮卡車。他的臉上,滿是子彈留下的擦傷和濃煙熏出的黑灰。
    身後,七號樓的烈火,還在熊熊燃燒,如同一個巨大而諷刺的火炬。
    他輸了。
    輸得一敗塗地。
    他不僅沒有拿到任何物資,還折損了幾乎所有的手下,連自己的車都被搶走了。
    一股極致的羞辱和憤怒,湧上心頭。
    “啊——!”
    黑狗仰天,發出了一聲野獸般不甘的咆哮。
    這咆哮聲,在空曠的廢土上回蕩,充滿了無盡的怨毒。
    他死死地記住了那輛車的方向。
    這件事,沒完!絕對沒完!
    ……
    皮卡車上,衛戰雙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手心全是汗。他的身體還在因為後怕和激動而微微顫抖。
    他通過後視鏡,看了一眼躺在車鬥裏,渾身是血和傷口的陳默。
    又看了一眼副駕駛上,雖然驚魂未定,但已經安然無恙的女兒。
    他們……活下來了。
    從那個烈焰囚籠裏,逃出來了。
    迎著廢土凜冽的寒風,衛戰第一次感覺到,原來活著,是這麽奢侈的一件事。
    他的眼中,淚水和雨水混雜在一起,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