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深井之底的微光
字數:7826 加入書籤
時間,在這裏失去了意義。
黑暗,是唯一的永恒。
林蔚已經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一個小時?三個小時?還是一整天?在這片絕對的黑暗和死寂中,唯一能用來計量時間的,隻有她身體內部那不斷累積的痛苦。
手臂的肌肉早已從酸痛變成了麻木,每一次抬手,都像是在撕扯著已經斷裂的纖維。肩膀被簡陋的挽具勒出了深深的血痕,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火辣辣的劇痛。雙腿如同灌滿了鉛,每向上踏出一步,膝蓋都在發出絕望的呻吟。
還有她背上那個滾燙的、沉重的男人。
陳默的體重,像一座山,壓垮了她的身體,卻也支撐著她的意誌。他的高燒愈發嚴重,滾燙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料,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讓她感覺自己像是背著一塊烙鐵。有時候,他會因為痛苦而在昏迷中發出一兩聲微弱的呻吟,或是說一些含糊不清的夢話。
“伽馬……協議……清除……”
“方舟……她在……看著……”
這些破碎的詞句,像釘子一樣,楔入林蔚的腦海。她聽不懂,但她知道,這很重要。這是他用生命最後一點清醒換來的信息,也是她必須帶著他活下去的理由。
“撐住,陳默……我們快到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用幹裂的嘴唇,對著他滾燙的耳廓,無聲地念叨著。這與其說是在鼓勵他,不如說是在給自己催眠。
她不敢停下。
因為她知道,一旦停下來,那被意誌強行壓製住的疲憊、饑渴和絕望,就會像決堤的洪水一樣,瞬間將她吞沒。到那時,她就再也沒有力氣,重新開始。
攀爬,休息,再攀爬。
這個單調的循環,成了她對抗絕望的唯一節奏。每向上攀爬二三十米,她就會找一處相對牢固的梯子橫杆,用一條從自己衣服上撕下來的、最結實的布條,將自己和陳默暫時固定在梯子上,換取幾分鍾寶貴的喘息時間。
在這短暫的休息裏,她會借著手表那轉瞬即逝的背光,查看陳默的情況。
他的臉色,因為高燒而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潮紅,但嘴唇卻依舊蒼白得可怕。汗水浸濕了他額前的亂發,讓他看起來脆弱得像個孩子。林蔚會用自己那早已被汗水和汙垢弄髒的袖子,輕輕擦去他臉上的汗珠。
這個簡單的動作,是這片冰冷黑暗的煉獄中,唯一的溫柔。
有一次,就在手表背光亮起的瞬間,她看到一滴水珠,從陳默緊閉的眼角滑落。
那不是汗。
林蔚的心,猛地一緊。
是在做噩夢嗎?還是……身體的痛苦,已經連昏迷都無法隔絕了?
她伸出顫抖的手,想要為他拭去那滴淚,但背光卻在此時熄滅了。世界,重歸黑暗。
指尖傳來的,是一片冰冷的濕潤。
“對不起……”林蔚的鼻尖一酸,聲音哽咽,“對不起……是我太沒用了……如果我能再快一點……”
黑暗中,無人回應。隻有她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背後男人微弱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成了這垂直墳墓中,唯一的交響。
她解開布條,咬緊牙關,繼續向上。
手臂的疼痛,肩膀的劇痛,都不及此刻心髒那萬分之一的抽痛。
她必須更快。
這個念頭,像一根鞭子,狠狠地抽打在她那即將熄滅的意誌之火上,讓它重新燃起了一點火星。
又不知過了多久,林蔚的意識都開始有些模糊了。眼前,開始出現一些奇怪的光斑和幻影。她甚至覺得自己聽到了伊芙琳那冰冷的聲音,在耳邊低語,勸她放棄。
“沒用的,林蔚。你隻是在延長痛苦。放手吧,下麵很溫暖,很安寧……”
“閉嘴!”
林蔚猛地搖了搖頭,試圖將那幻聽甩出大腦。但就在她分神的這一瞬間,她的右腳,踏空了。
“——!”
失重感,如同最恐怖的夢魘,瞬間攫住了她的心髒!
整個身體,連帶著背上的陳默,猛地向下一沉!
“嘎啦——”
作為“肩帶”的皮帶,在驟然增加的巨大拉力下,發出了令人牙酸的、瀕臨斷裂的聲響。林蔚的肩膀,傳來一陣仿佛要被撕裂的劇痛,讓她忍不住發出一聲悶哼。
她的雙手,憑借著求生的本能,死死地抓住了冰冷的梯子橫杆。指甲因為用力過猛,深深地摳進了金屬和鐵鏽的縫隙裏,瞬間斷裂,十指連心的劇痛,讓她混沌的大腦為之一清!
她懸在了半空中,唯一的支撐,就是她那雙早已沒有知覺、卻依舊死不放手的手掌。
陳默的重量,在這一刻,變得前所未有的沉重。他就像一個巨大的錨,要把她從這唯一的生路上,硬生生拽進無底的深淵。
“呃……啊啊啊啊——!”
林蔚發出一聲壓抑的嘶吼,手臂、後背、腰腹,每一寸肌肉都在瘋狂地尖叫、顫抖。她用盡了吃奶的力氣,調動著身體裏最後一點潛能,試圖將踏空的那隻腳,重新勾回梯子上。
一次,失敗了。沉重的身體,讓她無法做出有效的動作。
再來!
她將下巴死死地抵在橫杆上,用牙齒咬住了自己的手臂,防止自己因為劇痛而鬆手。鹹澀的血腥味,在口腔中彌漫開來。
在劇痛的刺激下,一股新的力量,從她身體的最深處,被壓榨了出來。
她猛地一蕩,借著那股微弱的擺動力,右腳終於重新踩到了堅實的橫杆上!
成功了。
林蔚全身的力氣,仿佛都在這一瞬間被抽空。她將自己的額頭,死死地抵在冰冷的梯子上,身體像篩糠一樣劇烈地顫抖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早已浸透了她的全身,讓她感覺自己像是剛從冰水裏撈出來一樣。
劫後餘生的恐懼,比身體的疲憊,更加令人虛脫。
她差一點,就帶著他一起摔下去了。
她不敢再想那個後果。
她就這麽靠在梯子上,一動不動,足足休息了有十分鍾。直到那陣心悸和顫抖,稍微平複了一些。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的體力,已經瀕臨極限,精神也開始出現問題。如果再發生一次意外,她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抓住。
她必須找到一個可以長時間休息的地方。一個平台,或者一個出口。
就在這時,一絲微弱的、不同尋常的氣流,從上方拂過她的臉頰。
那氣流很冷,帶著一股淡淡的、類似於機油和臭氧混合的味道。和通風井裏這股沉悶、 stagnant的空氣,截然不同。
有出口!
這個發現,像一針強心劑,瞬間注入了林蔚那幾近枯竭的身體!
她的精神猛地一振,疲憊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
她抬起頭,雖然依舊是一片黑暗,但她仿佛已經能夠“看”到,在那黑暗的盡頭,正有一個希望的缺口,在等待著她。
她不再猶豫,也不再遲疑,忍著全身的劇痛,以一種近乎瘋狂的、遠超之前的速度,開始向上攀爬。
二十米。
三十米。
五十米!
那股氣流越來越強,越來越清晰。她甚至能聽到一陣極有規律的、低沉的“嗡嗡”聲,正從上方傳來。
是大型設備的運行聲!
近了!一定就在附近!
林蔚的心髒,開始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激動。
終於,她的手,觸摸到了不同於梯子橫杆的、一片平整的金屬。
那是一麵牆。梯子,到頂了。
不,不是到頂了。
林蔚迅速冷靜下來,用手摸索著。梯子並沒有中斷,而是繞過了這個平台,繼續向上延伸。
這是一個位於通風井側壁的、小小的維修平台!
林蔚用盡最後的力氣,翻身爬上了平台。這是一個不到兩平米見方的狹小空間,地麵是鏤空的金屬格柵。她手腳並用地爬到最裏麵,然後小心翼翼地,將背上的陳默,緩緩地放了下來。
當那座壓了她不知多久的“大山”終於離開後背的瞬間,林蔚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飄起來了。她虛脫地倒在地上,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動一下。
但她知道,現在還不是徹底放鬆的時候。
她掙紮著坐起來,靠著冰冷的牆壁,按亮了手表。
微弱的綠光,照亮了這個狹小的空間。
平台的正前方,牆壁上,有一個大約一米見方的方形輪廓。那輪廓的中央,是一個內嵌式的電子鎖。
一個維修艙門!
找到了!他們終於找到了離開這個鬼地方的路!
巨大的喜悅,如同潮水般湧上心頭,讓林蔚的眼眶瞬間就紅了。她幾乎要喜極而泣。
但當她借著背光,仔細看清那個電子鎖的時候,心中那剛剛燃起的火焰,卻像是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電子鎖的屏幕,是黑的。
沒有供電。
這是一個被廢棄的、或者說是非激活狀態的維修通道。這扇門,從外麵,根本無法打開。
怎麽會這樣……
林蔚的身體,一點點地涼了下去。
她不甘心。她用手,用拳頭,用力地捶打著那扇冰冷的金屬門。
“咚!咚!咚!”
沉悶的響聲,在狹小的空間裏回蕩,卻顯得那麽的無力。門,紋絲不動。
希望,在眼前觸手可及,卻又被一扇無法逾越的鐵門,無情地隔斷。
這種感覺,比從一開始就身處絕望,更加令人崩潰。
林蔚的力氣,仿佛隨著那幾下捶打,被徹底抽幹了。她靠著門板,緩緩地滑坐到地上,將臉深深地埋進了膝蓋裏。
無聲的抽泣,壓抑地從她喉嚨裏發出。
為什麽……為什麽每一次,都要在看到希望的時候,再給我更深的絕望……
就在她即將被這股挫敗感徹底擊垮的時候,一個微弱的、沙啞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
“別……敲了……”
林蔚渾身一僵,猛地抬起頭。
借著手表屏幕最後熄滅前的一點餘光,她看到,陳默的眼皮,正微微顫動著。
他醒了?
“陳默?你醒了?”林蔚連滾帶爬地湊過去,聲音裏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和顫抖。
陳默沒有回答,他似乎隻是在憑借本能說話。他的眼睛依舊緊閉著,眉頭緊鎖,似乎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這門……是單向的……物理鎖……在裏麵……”他的聲音斷斷續續,氣若遊絲,“要……要從裏麵……打開……”
從裏麵打開?
林蔚愣住了。她再次看向那扇門,借著腦海中對電子鎖的記憶,一個瘋狂的念頭,漸漸成形。
這個電子鎖,沒有供電。但它本身,是一個完整的模塊。如果……如果能給它找到一個臨時電源,哪怕隻能激活它零點幾秒,是不是就有機會,向它的控製芯片,發送一個開鎖指令?
可是,電源在哪裏?
她身上,什麽都沒有。
等等……
林蔚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不,是陳默的手腕上。
那塊電子表。
它有電池!雖然電量微弱,但……它也是一個電源!
一個係統工程師的本能,在這一刻,被徹底激活了。林蔚的大腦,開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起來。拆解手表,取出電池,找到電子鎖的供電接口,用最原始的方式連接,然後……破解它的開鎖協議!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她沒有任何工具,隻有一雙手!
可是,除了這個,她還有別的選擇嗎?
沒有了。
向上,是遙遙無期的、注定會力竭而亡的攀爬。
留在這裏,是安靜地和陳默一起,等待死亡。
而眼前這扇冰冷的、無法打開的門,在這一刻,卻成了唯一的、通往生機的、需要用智慧和雙手去撬開的……
唯一的方向。
林蔚的眼神,再次變了。
那其中的脆弱和淚水,被一種灼熱的、如同極客發現全新挑戰時的狂熱光芒所取代。
她看著身旁昏迷的陳默,輕輕地、卻無比堅定地說道:
“等著我,陳默。這一次,換我來開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