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尖銳的輪胎摩擦聲劃破了衛生院的寧靜，電動三輪車以一個蠻橫的角度甩尾，堪堪停在大門口。
    車還沒停穩，林繼宗就從駕駛座上跳下來，扯著嗓子就往裏衝：“醫生！醫生在哪兒？救命！”
    值班室的門簾一掀，探出個花白頭發的腦袋，正是老中醫王醫生。他正端著搪瓷缸子喝茶，被這陣仗嚇得差點嗆到，皺眉道：“嚷什麽嚷，急啥呢？“
    話音剛落，他就看清了車鬥裏臉色慘白的林招娣，以及旁邊手足無措的顧忠賢。王醫生手裏的茶缸“當”一聲放在桌上：“哎喲！這不是林老師嗎？這月份不對啊！怎麽就……今天婦產科的於醫生回娘家了，這可要命了！”
    顧忠賢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姐夫，愣著幹什麽！快把我姐扶進去！”林繼宗當機立斷，衝著顧忠賢吼了一句，又扭頭對王醫生說，“王叔，於醫生娘家婆家我都認識，我這就去抓人！”
    話音未落，他已經重新跳上三輪車。顧忠賢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瞬間回過神來，趕緊彎腰，小心翼翼又用盡全身力氣地將林招娣打橫抱起，大步衝向急診室。顧蘭香和顧盼兒也慌忙跳下車，還沒站穩，那輛電動三輪又發出一聲嘶吼，絕塵而去，隻留下一股淡淡的塵土味。
    “快，放床上！”王醫生幾步跟進急診室，三根幹瘦的手指搭上林招娣的手腕，眉頭瞬間擰成一個疙瘩，他沒好氣地瞪了顧忠賢一眼：“胡鬧！這是動了大氣了！跟你們說過多少遍，孕婦不能情緒激動，全當耳旁風了是不是？”
    罵歸罵，手上動作卻快得驚人。他從隨身的布包裏摸出一個針盒，撚出幾根金針，手法沉穩地刺入幾個穴位，嘴裏不停地指揮著剛跑來的值班護士：“小李！愣著幹什麽？血常規！血壓！心電圖！一樣都不能少！快！產房那邊也叫人趕緊準備上！”
    護士應聲而去，急診室裏一片忙亂。
    顧蘭香看著床上麵無人色的大姑姐，心裏也焦急萬分，但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拉了一把還傻站在旁邊的顧盼兒：“盼兒，別杵在這兒礙事，趕緊跑回家，去把你媽準備的那個紅布待產包拿過來，吃的穿的都在裏頭！跑快點！”
    不到二十分鍾，那熟悉的嘶吼聲再次由遠及近，電動三輪車一個急刹停在門口，揚起的塵土嗆得人直咳嗽。林繼宗從車上跳下來，身後跟著一個穿著新大衣，頭發略顯淩亂的中年女人，正是於醫生。她手裏還攥著個沒吃完的蘋果，顯然是被人從親戚家的飯桌上直接薅過來的。
    於醫生三步並作兩步跨進急診室，看了一眼床上的林招娣，又掃過王醫生遞來的檢查單，眉頭都沒皺一下，直接把蘋果核扔進垃圾桶：“血壓一百六，心率一百三，胎心不穩，準備手術，馬上剖腹產！”
    她脫下大衣，直接換上手術服，轉身就往手術室走，聲音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一陣手忙腳亂後，手術室頂上的紅燈亮起，厚重的大門“哐當”一聲關上，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顧忠賢被護士塞了一支筆和幾張單子，他捏著筆，手抖得像秋風裏的落葉，紙上的字一個都看不清，隻覺得眼前陣陣發黑。
    “家屬，簽這兒。”護士指著同意書的末尾，公事公辦地問了一句，“如果手術中出現緊急情況，保大還是保小？”
    這個問題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顧忠賢的天靈蓋上。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護士，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聲音沙啞得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保……保大的！不！兩個都要！我兩個都要！求求你們，一定要兩個都保住！”
    這個七尺高的漢子，此刻竟帶上了哭腔，攥著護士胳膊的手青筋暴起，幾乎要把人捏碎。
    “問什麽廢話！”王醫生不知何時走了出來，一巴掌拍在顧忠賢的手背上，力道不輕不重，“我們當醫生的，就是要把兩個都從閻王爺手裏搶回來！你在這兒添什麽亂！一邊待著去！”
    他瞪了小護士一眼，護士委屈地縮了縮脖子，沒敢再作聲。
    顧忠賢被他一吼，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頹然鬆開手，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在地。
    就在這時，一個急促的腳步聲衝了過來，顧盼兒抱著一個大大的紅布包，滿頭大汗地跑到手術室門口，她上氣不接下氣，小臉煞白，一眼就看到了縮在牆角的父親，頓時愣住了。在她記憶裏，父親永遠是家裏的頂梁柱，她何曾見過他這副模樣。
    沒過一會兒，林挽兒和林耀祖也攙著顧家爺爺奶奶趕到了。顧奶奶一看到手術室亮起的紅燈和癱坐在地的兒子，腿肚子一軟，差點沒站穩，嘴裏不住地喃喃：“這是怎麽了？剛剛出門的時候不還好好的嗎？怎麽就……”
    顧家爺爺一言不發，隻是從兜裏摸出煙葉和紙，卷了一根煙，卻半天沒有點著，手指同樣抖得厲害。整個走廊裏，隻剩下壓抑的沉默和粗重的呼吸聲。
    顧奶奶總算緩過一口氣，抓住剛回來的林繼宗，聲音發顫：“繼宗，到底是怎麽回事？招娣好端端的，怎麽就動了這麽大的氣？”
    林繼宗正一肚子火正沒處發，聽到問話，壓著嗓子吼了出來：“還能怎麽回事！不就是我家那個老祖宗！挽兒心疼大家，給大家夥兒都買了新衣服，被罵不該吃裏扒外給姓顧的家裏用錢！”
    話音一落，整個走廊裏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顧家爺爺剛卷好的煙卷“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愣愣地看著，也沒去撿。顧奶奶張著嘴，半天沒合上，臉上血色褪得一幹二淨，想說什麽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林挽兒的臉“刷”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著，靠在牆上，聲音細得像蚊子叫：“都怪我……要是我不買那些東西……”她眼圈一紅，喃喃自語，“難道是我做錯了嗎？”
    “你錯哪兒了？”
    一道清亮又帶著火氣的聲音響起，是林耀祖。他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林挽兒，瞪著眼說：“姐姐孝順外公外婆舅舅姑媽，給他們買新衣服過年穿，這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對的事？我看是爺爺腦子老糊塗了，分不清好賴！”
    王醫生恰好從拐角走過來，聽了個正著，他停下腳步，一臉的不可思議：“為買新衣服？嗬，真是新鮮事。”他走到眾人麵前，毫不客氣地開了口，“還有這樣的老糊塗，不知道他女兒是高齡孕婦嗎？？孕婦情緒不穩是大忌，再這麽鬧下去，別說大的，小的也懸！簡直是胡鬧！”
    一直沉默的顧忠賢猛地抬起頭，眼睛裏紅得要滴出血來。他沒說話，隻是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牆麵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這一拳像是打在每個人的心上，走廊裏再次陷入死寂，隻是這一次，沉默裏多了一股子咬牙切齒的恨意。